秦韶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裡閃過一絲狡黠戲謔的笑容。
讓齊王不大理解。
關於一個宮女而已,有什麼故事會讓小韶華露出這種表情呢?
“什麼故事,說來聽聽。”齊王說。
兩個人此時,正在露天的營地裡。
營地建在半山坡,一直延伸到山腳,叢叢篝火像是開在山坡上閃亮的野花,星星點點,和天上的星辰遙相呼應。
此地的春季還沒有來,很冷。
秦韶華披着狐裘坐在一塊山石上,雙手撐在身後,姿態悠閒,笑道:“這個故事,說來話長。”
“那你從頭說。”
“嗯,我看到這個故事的時間,離現在有點久遠,細節並不是記得很清楚了。就是說,有一個人,立下了很大的戰功,朝廷給了他豪宅良田,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要,受到封賞的第二天就辭官離京了。回到他曾經做官,又立了功的地方去。”
這個故事,似乎和月香沒有關係啊?
齊王挑了挑眉。
小韶華賣的什麼關子?
他問道,“這個人,不接受朝廷的封賞,掛印離京,似乎心向田園。可是他不歸鄉,卻回到立功的地方去,卻又像是心向名利。很矛盾,爲什麼?”
“是啊,爲什麼呢?而且他在那個地方,一住,就住了十年。”
“那算是他的第二個故鄉了。”
“嗯,他對那裡有很深的感情。確切地說,是對那裡的一座宅子有很深的感情。”
“是他住過的宅子麼?”
“是。他在那裡爲官之時,曾和妻子住在官邸之中。後來妻子故去,新官上任後修了新的官邸,那座老官邸就留給他了。他一住十年,自己一個人獨居,食素,一點肉都沒有吃過。”
齊王嘆口氣,“那麼他對妻子的感情一定很深。悼念亡妻,十年未娶,爲妻子守齋吃素,也是一個很重感情的人。”
聽到別人夫妻生離死別的故事,讓齊王想到了自己和秦韶華。
他無法想象,若是小韶華先他而去,他要如何自己度過十年的時間。他一定會撐不住瘋掉,或者直接死掉算了。前一陣子兩個人說閒話,還說要一起離開人世。那不是玩笑,是內心真實的寫照。
秦韶華笑了。
然而笑容清清淡淡的,有點莫測。
“說起亡妻十年,我們那個世界,有一個古人,曾經爲死去十年的妻子寫過一首詞,很是動人。”
“你念來我聽。”
秦韶華清了清嗓子,緩緩吟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塵滿面,鬢如霜。”齊王重複着最後一句,緩緩點頭,“這詞寫得太精彩。塵容霜鬢,物是人非,恐怕這位詞人不僅是因爲十年的時光而衰老,更多,是思念亡妻所致吧。還有下闋嗎?”
“有。下闋是……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好一個’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齊王擊節而嘆。
這首詞簡直寫得太好了。
字字珠璣,讀來讓人身臨其境。
明月軒窗,松林山崗……猶如場景再現。
“這位寫詞的人是誰?”他忍不住問道。
雖然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還是很想知道對方的名字。
秦韶華說:“他叫蘇軾。是古代一位經歷頗爲坎坷的官員。文學上的成就卻比他做官大得多了,也寫得一手圓融飄逸的好字。他工詩擅詞,尤其這一首懷念亡妻的詞,被世人譽爲’千古悼亡之首’。”
“千古之首。這般評價,並不爲過。”齊王點頭贊同,又說,“我在辭賦上沒有什麼造詣,若是有一天我們生離死別,我可做不出這樣的詞來懷念你。所以我們還是同生共死的好,省的我做不出詞來,日日煩惱。”
秦韶華哈哈一笑,“王爺倒是有趣,用這樣的話,來表達你怕失去我的心思。”
“是啊。本王可是非常害怕王妃拋棄我的。”
“那麼你覺得,是你對我感情深,還是這位詞人對亡妻感情深?”
“這樣比,可不吉利。”
“說說看呀。”
“那麼,一定是本王感情更深。比天高,比海深,本王對王妃的心思,天底下什麼人也比不上!”
齊王說的特別肯定,語氣那叫一個斬釘截鐵。
然後勉強給了詞人一個評價,“不過他也算千古癡情之人了。除了本王之外,別的人似乎也比不上他。”
秦韶華笑笑,“你以爲別人比不上他,可是他作這首悼念亡妻之詞的時候,身邊還有一個妻子呢。他這樣思念亡妻,又將現任的妻子置於何處,讓人家怎麼想?”
“什麼,他……有續絃?”齊王非常驚訝。
“是。這位續絃,正是他亡妻的表妹。”
齊王眉頭就皺了起來。
雖然男子在妻子死後續絃本是常事,但是在他的思想之中,卻是接受不了這種事的。
比如,若是他的小韶華有一天離他而去,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會娶另一個女人做妻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世上還有誰能比得過他的小韶華!
他覺得這首詞含義雋永,正以爲詞人跟他是一副心性呢,卻沒想到人家續絃了!
頓時,他對對方的感觀就打了折扣。
若真是至情至性的感情,又怎能將亡妻拋開在一邊,去娶另一個女人呢?
何況那女人還是亡妻的表妹。
簡直難以理解。
秦韶華道:“他的原配妻子,才情很好,續絃卻是沒什麼才華,只對他的生活呵護備至。他那樣有才的人,想必就算再感激續絃妻子,心中也是有所缺憾的吧。所以纔會越來越覺得亡妻更好,思念越發深重。”
齊王點頭,“這是人之常情。文人騷客,總是喜歡身邊紅袖添香,有一個紅顏知己的。沒有才華的女人,他們大概看不上。”
“還有一則緣故呢。”秦韶華繼續說
,“亡妻與他生活的那些年之中,他順風順水官運亨通,是一生之中最得意的時候,而續絃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時間,他卻是被貶被外放,已經蹉跎許多年了。眼下的境況不佳,自然就更加思念以前的得意時光。這是人之常情。倒也不是說他對亡妻思念是假,但他在悼念妻子的時候,過去的順利想必在無形之中也美化了亡妻,讓他把過去生活的美好,無意之中加成在了亡妻身上。”
“這也是人之常情。”
齊王淡淡地評價道。
秦韶華透露的信息越多,他對這位詞人就越發印象不佳。
詞寫得那麼好,看起來感情那麼純粹,其實背後許多東西,還是不能深究的。
齊王在感情上的態度十分純粹,所以對摻雜了其他東西的感情,無法認同。
“本王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好男人了。”他朝秦韶華挑眉一笑。
“呵呵,你是覺得和這位詞人比起來,很有優越感?”秦韶華隨意晃動小腿,坐在山石上笑眯眯地說,“那我再讓你優越感更多一點吧。這位詞人的感情史,我還沒講完呢!”
“噢,沒講完?莫非他還有第三個妻子不成!”
“不是第三個妻子,不過,卻是勝似妻子了。”
秦韶華娓娓道來,“在他第二個妻子死後,他又收了一個侍女。這是個歌姬,因爲地位不高,所以雖然他非常喜愛她,最終也只能將她立爲妾室。不過,這侍女卻是他公開宣稱的,最得意的紅顏知己!”
“這小妾若是紅顏知己,那他第一任亡妻又算什麼?”
“這個我可不知道。”秦韶華聳聳肩,“這小妾名叫朝雲,她死了之後,這位詞人在她的墓地親自建了一座亭子,來悼念她。亭子上掛了一副對聯,是他專門寫給她的。”
“寫的什麼?”
“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這卻怎麼講?”
“不合時宜這四字,算是他一個典故。”秦韶華細細告訴齊王聽,“是說有一次他在外面官場受了氣,回家之後就戲謔地問丫鬟們,’你們說我這肚皮之中,都是些什麼啊?’一個丫鬟說,是中午吃的飯唄。另一個丫鬟說,先生滿腹才華,肚子裡一定是才華。詞人都是笑笑。這時候,小妾朝雲說話了……先生肚子裡,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詞人哈哈大笑,更把這小妾引爲平生知己,覺得唯有朝雲才能理解他的辛酸苦難。”
“故事聽起來倒是有趣。只是……”齊王呵呵一笑,後面的話沒說。
秦韶華替他說了,“文人騷客麼,最喜歡身邊紅顏圍繞。妻子不成還有小妾,小妾不成還有丫鬟,丫鬟一個不夠,還得一個又一個,這個說是午飯,那個說是才華,都能陪着他說話解悶才行。然後他再從所有的女人之中挑挑揀揀,挑出一個來引爲知己,這就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了。等佳人死了,他灑兩滴眼淚,寫首詩詞悼念一番,世人還要誇他顧念舊情,是深情之人,羨慕被他憐愛的女子有多幸福。可是他,已經回頭去找別的女人恩愛情深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