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屏息凝聽。
齊王敬酒之後,沉聲說道:“死後追撫厚待的話我不想多說,你們肯進山,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若用權財來籠絡你們,是我小看了你們一腔熱血,一片真心。接下來的路,我們生死相扶吧。”
簡單直接的話語,齊王向來如此。
“生死相扶!”
“願爲王爺王妃赴湯蹈火!”
“只要王爺一家安全出山,我等俱都殞命亦無妨!”
羣情激動,衆人皆知齊王秉性。跟着他大家都會榮華富貴,然而,鐵骨錚錚的漢子們,並不單是爲榮華富貴而效忠。
主僕之間談情誼,在別的地方興許是笑話。但在齊王府,絕對不是。
秦韶華掃視衆人,輕輕對女兒說:“牽牽,你記着,許多人伺候我們飲食起居,許多人爲保護我們捨生忘死,但他們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兒、喜怒哀樂,以後不管你走到怎樣的位置,成爲怎樣的人,都別忘了善待他們。世上之人,不分主子奴才,只分好人壞人。”
牽牽似懂非懂,見孃親說得嚴肅,便認真地點了點頭。
秦韶華聲音雖輕,但在場都是武功高強之人,基本都聽見了她教導女兒的話,無不心中感佩,更加願意爲王爺王妃一家三口赴湯蹈火。
這倒不是秦韶華故意收買人心。這些人能捨生追隨進山,正是因爲她平日善待下屬換來的。就連齊王也受了她很大影響。
齊王本是個殺伐決斷十分冷酷的人,馭下多用重典,自從秦韶華在他身邊,才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他對待下屬多了幾分體貼,非但沒減損他的威嚴,反而讓下屬們更加死心塌地了。
“啓程吧。”儀式結束,齊王下令。
丟下一地兇獸的屍體,一行人重整隊形,朝着前方進發。
暖暖體力尚未恢復,懶洋洋跟在後面。
牽牽不由分說在它脖子上繫了一條嫩黃色的蝴蝶結,配上它雪白的身體,湛藍的眼睛,以及疲憊的慵懶眼神……
樣子真是和方纔殺大蛇時判若兩獸。
呆萌極了。
秦韶華偶爾轉頭看它一眼,都要憋笑一陣。不得不說,暖暖和牽牽的可愛互動,沖淡了一行人損失戰友的悲傷。
“孃親,等回了京城,我給大貓貓做漂亮衣服好不好?”
“好啊,只要它肯穿。”
“它一定會喜歡,我做的衣服可漂亮啦。”
“那你想給它做什麼顏色的衣服呢?”
“要翠綠色的,煙青色的,淺緋色的……”
牽牽開始扳着指頭數,她準備給暖暖做好多套衣服。
秦韶華溫柔地看着女兒。
“牽牽,你忙着給暖暖做衣服,那孃親的呢?你說過要給孃親做衣服打首飾,現在是不是……”
秦韶華話沒說完,突然感覺到一陣心悸。
胸腔裡,心臟重重跳了一下,然後隱隱作痛。
她臉色白了一下。
齊王最先發現端倪,扶住她:“怎麼了?”
秦韶華一時說不出話,彷彿有鋼針在心臟裡攪動似的,攪得她尖銳地疼,又心慌意亂。
她下意識捂住胸口。
……
千妖月捂住胸口。
鮮血從指縫往出滲。
修長手指浸染着溫熱的鮮血,骨節分明,指尖泛白。
很嚴重的刀傷。
他喝醉了,搖搖晃晃走在街上,沒讓任何人跟着。
從天亮走到天黑,他迷路了。在人口不過幾萬、方圓不過三裡的小城裡,他暈頭轉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最後似乎是隨便找了一條僻靜的巷子,他靠牆坐倒,把最後半瓶烈酒灌下肚。
醉意朦朧中,他聽到腳步聲,知道有人在鬼鬼祟祟靠近他。
黃昏暮色,雪亮的刀光閃過。
他本來可以躲開的。
以他的身手,就算醉死也能在夢中躲開攻擊。
可是一剎那,他根本不想躲。
就那麼歪靠着牆根兒,任由一尺多長的西瓜刀刺進了胸口。
“呵呵,不知道心臟在哪嗎?”他發現對方刺偏了位置。
對方把刀子拔出,鮮血汩汩流出來。
千妖月並沒有覺得很疼,也沒有感覺到刀子的冰冷。
夏日的氣溫裡,就連刀鋒都有溫度了呢。
他擡起頭看向來人。
不認識。一個普通的年輕人而已,看起來像個學生。舉着帶血的刀子,雙手哆嗦,比他還慌張。
他朝對方咧嘴微笑,指着自己的心臟,“這裡,再朝這裡扎一下。哪個學校的,沒學過人體內臟位置嗎?我跟你說,出來混社會,別的不用留心學,人體結構還是要弄清的,不然怎麼砍人殺人?”
彷彿慈祥的長者,語重心長諄諄教導。
對方嚇呆了,哪裡還敢扎第二下,估計畢生的勇氣都跟着剛纔那刀發泄完了。
千妖月就覺得自己好辛苦。
連求死都不能順利啊。
這是哪個敵人派來的小嘍囉,就不能專業點嗎?
好像血流得有點多,還是喝多了?他感覺暈眩越發厲害,眼前的行兇者影子晃啊晃,一會兩個一會三個。
千妖月伸手按住傷口,感覺到黏稠的液體流淌過手指,滴滴答答往下掉。
“喂,再來一刀,別半途而廢啊。”他儘量溫柔地笑,給對方減輕壓力,“你看這裡沒有人,光線又暗,多好的殺人之地。”
天知道,他這副循循善誘的樣子,已經把對方嚇尿了好嗎!
他自以爲溫柔的笑容,落在對方眼裡就像鬼一樣。
正常人哪有捱了一刀再求一刀的?
分明是個瘋子!
何況這瘋子還有星星一樣數不清的血腥傳說。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齊老大逼我,說我不來捅你他就捅了我……李千老大饒命啊!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這就出去給你找救護車!醫藥費我全包了李千老大,只求您收留我啊,不然我會被齊老大砍死……”
持刀的年輕人語無倫次,啪啦把刀丟在了地上。
千妖月嘆了一口氣。
齊老大?他媽的是哪根蔥。
大概是小城裡混某個區域的小頭目?千妖月想都懶得想。
他剛開始走出校園混社會的時候,不知道打了本城多少痞子混子,誰耐煩一個個記清名號。就是後來他打遍各地,打出國門,打到意國K黨地盤裡,也沒有耐心瞭解那些所謂響噹噹的道上人物。
和前世的輝煌比起來,這點子小打小鬧,算什麼?
和追隨那個人出生入死比起來,這些什麼黑幫白幫的買賣,在他眼裡都是雞毛蒜皮的渣渣。
是他發泄情緒的玩樂罷了。
其實又有什麼好玩的呢?那
個人不在,整個世界都是屎。
千妖月擡起臉,看見天邊有半個月亮,慘白的顏色。
小千,你姐姐已經不在了吧。
你別鬧了,再鬧,她也是不在了。
你心裡明明知道,騙自己做什麼。騙得了一時,騙得了一輩子嗎。
難道你漫長的後半生,每一天都要欺騙自己?
李老太太的話,飄飄蕩蕩又響在耳邊。
哪有他媽漫長的後半生啊。
千妖月心裡涌起一股憤怒,不知從何處而起,也不知向哪裡發泄。
太陽剛沉入地平線不久,還有灰濛濛的光線。月亮不分明,就那麼尷尬地掛着。
白晝和黑夜難以區分的時刻,界限那樣模糊。
聽說這樣的時候,遊魂開始蠢蠢欲動,陰陽不明,比夜半還容易撞鬼。
如果自己死在此刻,靈魂會立刻竄出體外嗎?會不會……立刻感應到那個人的存在?
千妖月突然覺得心口疼起來。
不是刀傷的疼。
是那晚出海之後積攢起來的情緒,無處發泄,越藏越深,終於滿滿的再也藏不住了,就像鋼針一樣從內部紮了出來。
讓他喘不過氣。
他陡然淚流滿面。
“殺了我……快點……”他朝驚慌失措的年輕人懇求。
臉上滿滿都是真誠。他是真想死。
年輕人徹底呆住。
李千老大!
叱吒風雲的李千老大竟然會哭!竟然在他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囉面前,哭得像個傻逼一樣,還求他殺了他!
麻蛋這世界太神奇了!
有一瞬間年輕人被千妖月滿臉的誠懇嚇到,心神不寧地重新撿起西瓜刀。然而在千妖月指着心口位置再次朝他科普時,他啪嗒一下,舊事重演,再次把刀扔了。
不敢……或者說是不忍。
他怎麼忍心傷害哭成傻逼的李千老大。
“老大您是不是失戀了?我失戀時也特別想死……嗚嗚嗚……”年輕人竟然被千妖月勾動了愁腸,跟着一起哭起來。
“李千老大您知道嗎,我女朋友就是被齊老大搶了,他搶我女人還揍我,還威脅我給他跑腿做事……啊嗚嗚嗚……我女朋友就笑話我,站在齊老大旁邊對我指手畫腳……”
年輕人比千妖月哭得聲音還大,還傷心。
好吵。千妖月意識不是很清醒,並沒有聽清具體內容,隱約聽見了“失戀”二字。
“滾蛋,本座纔沒有失戀。想當年本座左擁右抱,想要什麼女人沒有。男人也有的是。”他偏頭想了想,在久遠的記憶中翻出一個人來,“有個姓白的小子,長得可俊了,還是竹笛尊者呢,哈哈哈哈,天天追着我想讓我寵幸他。本座纔看不上他呢。”
血還在流,流了他滿手。
他隨便抹一把眼淚,鮮血和淚水糊了一臉。
暮色中,臉像鬼一樣。
年輕人是聽不懂什麼尊者不尊者的,也不信什麼“左擁右抱”,只當李千老大在吹牛。
千妖月血淚模糊地朝他微笑,“你不信?本座當年還殺上過金鑾殿呢……媽的,說了你也不懂!”
金鑾殿,和那個人一起大開殺戒,血流成河。
那血雨腥風的日子,就那麼一去不返了。
千妖月輕輕握了握拳。
晚風從掌心劃過,兩手空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