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一條平安路，半部淞滬史（下）
“連長！連長！”
身後的士兵看到倒下的沈衛國，瞬間就紅了眼眶。
部隊好不容易殺入平安路，怎麼能倒在這裡？
二排的鐵柱看着倒下連長，又看向被壓制在街頭的士兵，心中早已沒有生死計較。
“二排都有！”
身後的數十人齊齊應和：“到！”
“一班、二班，直接破牆，三班機槍手壓陣，其餘人準備跟我衝！”
身後的二排長趴在他身邊，哭喪着臉：“都是牆，過不去啊。”
“那就炸開，用手榴彈炸！”鐵柱怒吼。
“是！”
身後的迫擊炮還在宣泄，小鬼子的火炮反制也已經響起，身後跟進的部隊不斷迎着炮火向這裡衝來。
現在最急迫的是什麼？
時間！
如果他們被堵在北門外，等日寇徹底佈置好防禦，沒有足夠的重火力，一切都是空談！
沈復興自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擲彈筒呢？把擲彈筒送上去！這樣是衝不進去的。”
這個時期，就沒有單純用人力攻下城鎮的打法。
沒有炮火、坦克，但凡有幾挺重機槍守住街頭，千軍萬馬都難以通過。
“是！”賈幼慧一咬牙：“迫擊炮與擲彈筒連，跟我上去，我們抵近攻擊！”
沒有辦法，這是夜間，是沒有視線與燈光的1937。
看不到，打不準。
沈復興見狀，打算抄起擲彈筒自己來。
沒辦法不心急，夜襲講究的就是一個突然性，失去了突然性，效果大打折扣。
“叔，不行！你不能上！”
他的身體被小滿死死拽住，不得動彈。
“放開我，只要炸掉那個街壘，就能衝進去！”
這個時候，沈復興似乎有些理解了老頭子爲什麼喜歡微操。
急啊！
很多時候，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理論永遠比實際操作要來的簡單。
恨不能自己上手，不是他一個人的毛病。
相信換做大部分普通人，都會急得自己伸手去操作。
能忍住的，往往最後都成爲了高級統帥，反之亦然！
“叔，你要相信賈營長，他一定可以做到的。”小滿沒有半點鬆手的意思。
沈復興一咬牙，當然知道這是對的，可遠處路口堆積的士兵已經越來越多，左右兩翼展開的幾個連也都被堵在平安鎮外圍。
“長官.我..我去！”
突然，一道聲音從身後響起，正是不斷嚥着口水的張緒。
“胡鬧，你哪都不許去，跟在我身後就是了。”沈復興看到請戰的居然是張緒，整個人差點都不好了。
這太子要是死在這裡，那就是把財神爺得罪到死。
都不用枕邊風，估計他這稅警團長就可以後方屯田練兵，結束軍旅生涯了。
但結結巴巴的張緒不斷深呼吸：“偶像哥，我我軍校成績不差的，射擊、炮兵理論都是前10，他們普通士兵可以爲國去死，我..我也可以！”
說着說着，張緒整個人似乎在這一刻成熟起來，他的眼神變得無比堅定，對着沈復興敬了一個禮：“沈團長，卑職張緒，申請”
這個時候，前方有人冒着炮火急匆匆跑回來：“報告，三連長沈衛國犧牲，部隊被堵在平安路外，日寇用機槍封鎖了路口，衝不上去。”
不等沈復興說話，張緒深吸一口氣：“卑職張緒，申請帶領三連，誓死拿下平安路！”
沈復興張了張口，可張緒卻笑着對他說：“偶像哥，其實.我有兒子，不怕！”
說完，那個平時嬉笑不羈的參謀，轉身衝入黑夜，只留下一句：“告訴我姑姑，張家人，不會一直躲在後面！”
“媽的！”沈復興再也沒有理由拒絕，身邊的戰士們都看着呢！
“命令賈幼慧必須給我轟掉那個街壘，小滿，點一個排的警衛，跟上張.連長，必須把他給我活着帶回來！”
“是！”
此時的張緒害怕嗎？
想來是害怕的，燥熱的身軀感受着秋夜的冷風，整個人頓時清醒不少。
炮彈不斷在戰場上落下，無情又平等地收割着每個人的生命。
無論他生前姓什麼，又有多麼顯赫的家庭。
離得近了，視線中有個軍官模樣的男人，不知道喊了什麼，只是在閃耀着火光的黑夜裡這麼起身，帶着一羣士兵衝入那死亡的街道。
而賈幼慧帶領的擲彈筒與迫擊炮連，竟然也就這麼直直抵近到路口。
張緒甚至看到右側遠處有幾名扛着迫擊炮的士兵就這麼在一陣突然的閃光與爆炸聲中，消失不見。
那一閃而逝的光芒，彷彿是他們人生最後的快照。
血與火
那是從男孩變成男人的必經之路，在這個戰火紛飛的年代，短暫的閃耀與光榮，將成爲他們最後的遺書。
噠噠噠噠噠~
五發點射的聲音再次響徹街壘，殺進平安路的鐵柱帶着三班貼着兩側建築不斷躍進。
每前進一步，他們都會付出血的代價。
街上的屍體從外面鋪到了裡面，整條街早已躺滿了勇士的遺骸。
“手榴彈！”
“手榴彈！”
兩邊幾乎同時喊出這句話，寂寞的夜空中，冒着呲呲白煙的手榴彈交錯而過，就像是雙方的人生在交換最後的明信片。
轟轟轟~
硝煙籠罩住整個街道，木場信也似乎是察覺到了危險，他將射擊的位置讓給士兵，準備轉身調集更多的部隊。
轟轟轟！
就在他衝出去十幾米，招呼剛上來的一個小隊前來，身後就傳來了巨大的爆炸。
小鬼子自己生產的擲彈筒終於吞噬了自己的士兵！
硝煙中，鐵柱帶着殘存的三人衝了出來，躍入被封鎖的街壘。
可敵衆我寡，站在他們三人面前的，還有十幾名小鬼子。
唰！
刺眼的光芒劃破黑夜，捅進了他的身體。
鐵柱甚至可以看到對面小鬼子臉上的獰笑，那麼醜陋，那麼殘忍。
下一秒
鐵柱也跟着笑了起來，那麼爽朗，那麼沒有遺憾。
嗤~~
“手榴d”
轟！轟！轟！
突入街壘的三名士兵笑着拉開身上的手榴彈，他們.沒打算活着！
轟轟轟！
可緊接着，擲彈筒再次落下，三人連同小鬼子一起，陷入火海。
身後的張緒看着這一幕，整個人震驚了，他旋即憤怒地抓起賈幼慧的衣領：“你他媽的在做什麼？我們的人”
啪~
他的手被無情的拍掉，賈幼慧臉色冷酷地說道：“少廢話，你有30秒時間帶人衝上去，我要延伸炮擊了！”
“這”
張緒沒反應過來，賈幼慧繼續下令：“調高2度，繼續給我轟！”
槍炮無眼，他賈幼慧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爲了勝利，這是必要的犧牲。
張緒頓時氣血上涌：“等打完這一仗，我肯定要告你一個瀆職..”
他一下子想不到合適的詞，一咬牙，一跺腳，直接喊道：“我是新任的三連長，還活着的，都他媽跟我上！”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平時從不說髒話的他，短時間內連續用了兩次“他媽的”。 這要是讓他姑姑知道了，少不得一頓訓斥。
殘存的士兵就這麼跟着張緒衝入平安路，而大隊長木場信也也沒有墨跡，直接率領這一個小隊的士兵，快速後撤到下一個街壘。
早在偷襲平安鎮之後，第6師團的作戰方案就明確指出：
爲防止支那部隊圍攻平安鎮，務必以戰爭堡壘模式打造防禦工事。
幾乎是每個路口，每個巷弄，甚至幾處兩層的磚石房都成爲了他們的堡壘。
終於殺入平安路的張緒很快發現，百米之外竟然還有一處街壘。
日寇的防線從平安鎮外一路築到了鎮內，每一處房屋，每一個街頭都有他們的身影。
三連的士兵很快就被壓制在了殘破的街壘處，身前就是鐵柱與小鬼子戰鬥的地方，殘肢斷骸鋪了一地，早已無法分辨。
想要繼續前進，怕是要重複剛纔的犧牲。
張緒抓過身旁戰士的手臂：“你去後面，找賈營長，說我需要炮火支援。”
驕傲如他，此刻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似乎，剛纔賈幼慧做的纔是對的，而他，只是一個意氣用事的蠢貨。
北側的戰鬥被卡在了平安路，西側的戰鬥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根本就不存在一觸即潰的日寇，孫立人連續率兵衝鋒，也同樣被止步於西側的街道。
兩個小時後
戰鬥還在繼續，兩翼的突擊一步一步將陣線向平安鎮內壓去。
沈復興與孫立人各自帶着部隊，也一併壓進了平安鎮。
這樣才能最大程度減少日寇炮兵帶來的殺傷，山炮、野戰炮早已打完了炮彈。
而日寇的火炮，彷彿沒有限制一般，不斷轟擊，收割着戰士們的生命。
殘酷而又現實！
如果不是沈復興帶來了除太湖炮連外所有的火炮，怕是現在他們連平安鎮的外圍都無法突破。
如同淞滬戰場上無數次發生的反擊一樣，折戟沉沙。
曾經他們看不起的桂粵軍血肉衝鋒，如今也成爲了他們攻堅的利器。
若不是如今稅警總團每個士兵都具備巷戰本能，貼牆，破窗，先手榴彈後突擊。
怕是僅僅在外圍，就要付出極爲慘痛的代價。
沈復興看着前線再也衝不動的戰線，也無奈下令固守，等待援軍抵達。
恍惚間，平安路口的一處半高石碑引起了他的注意。
穿過不斷運送的傷員的隊伍，沈復興蹲下身，看到了模模糊糊的“永靖”兩個字。
剎那，彷彿有什麼記憶闖入了他的腦海。
【海疆永靖】
“這是.明代的抗倭海防碑！”沈復興喃喃自語。
一種莫名的情感開始升騰，看着遠處仍在進行的巷戰，他很慚愧。
石碑上斷口明顯就是新的，這是小鬼子故意炸開的。
“狗日的！”
轟！轟！轟！
突然，日寇的炮擊襲來，道路、建築頓時陷入一片火海。
沈復興也被人整個撲倒，只能趴着感受這地動山搖的恐怖。
而在平安鎮內，賈幼慧指揮的迫擊炮也在日寇的佔領區爆炸。
雙方的士兵幾乎同時承受着炮火的對轟，死戰不退！
縱觀整個抗戰，似乎只有淞滬會戰時期雙方几乎都沒有投降的士兵。
無數的將領部隊都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被軍國主義洗腦的小鬼子，從神州大地各處趕來共赴國難的戰士，共同譜寫着這悲壯的歷史一頁。
此時，已經是凌晨5點，戰鬥卻沒有半點結束的樣子。
賈幼慧的炮兵營幾乎快打光了炮彈，面對最後幾箱彈藥，他一個發狠：“全部轉向，轟擊城南，小鬼子一定還有援軍趕來，炮彈打完，一連帶着所有火炮撤離，其他人.跟我上！”
“是！”
沒有一個人提出意見，也沒有一個人退縮。
噗噗噗噗~
十數枚擲彈筒與迫擊炮宣泄出最後的怒火，隨後陣地歸於安靜。
賈幼慧掏出手槍，笑着扭頭：“弟兄們，來世，咱們還一起殺鬼子！”
“殺鬼子！”
凌晨5點23分，賈幼慧率炮兵營121人衝入平安路。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次炮擊，居然差點造成鬼子的崩潰。
正從城南衝入平安鎮的劊子手竹下義晴，還沒等見到神田正種，就被從天而降的炮彈命中。
當場東一塊，西一塊。
拼都拼不起來！
而在城西作戰的孫立人，在最後的衝鋒中被流彈連續命中，受傷倒地。
所幸警衛拼死將他搶了出來，肩膀、大腿、手臂，竟然有四處槍傷。
沒有一發子彈命中要害，簡直就是奇蹟！
這就是淞滬戰場，聯隊長？名將？
都只是這戰場塵埃的一部分，無人擁有免死金牌！
遠處的海面上，有一抹霞光沖天而起，點亮了半壁星空。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強行將蒼穹分成了兩半。
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是的，再過1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激戰了一夜的雙方，似乎都到了強弩之末。
如果你從天空俯瞰，或許就會感到絕望！
大批的登陸船再次向着平安鎮而來，海面的甲板上，忙碌的勤務人員正在做着艦載機起飛前的最後準備。
戰鬥，遠沒有結束。
此刻，正坐在路邊包紮傷口的沈復興有些恍惚。
“阿叔，你忍着點。”
呃——！
手臂與肋部的疼痛再次將沈復興拉回現實，遠處的喊殺聲再次響了起來。
激戰一夜的士兵即將要面對小鬼子的增援部隊，而他，早已用完了預備隊。
沈復興咬着牙，拉過小滿：“給張司令發報，我部已攻入平安鎮，請援軍”
噠噠噠！
這次不是槍聲，而是馬蹄聲與卡車聲。
沈復興扭頭一看，恰巧升起的陽光灑落在路口，有一騎自光明中而來。
“我是邱清泉，奉戰區長官之命，率教導總隊，特來增援！”
媽的，你可算來了！
這就是淞滬會戰，有內鬥不休，有慷慨赴死，有將兵同命，有血肉長城，還有星夜兼程，不計代價的增援！
那是希望！
一條平安路，半部淞滬史。
烽煙未散，山河同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