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花重陽又跑了一趟半簾醉。
半簾醉白天從不開門,晚上開門,也是三更以後。摸清楚這一點,快到半夜時,花重陽便直衝着半簾醉而去。
果然門口還垂着簾子。
她腳步一轉坐上隔壁門前的餛飩攤子要了一碗餛飩,剛拎起勺子,四周呼啦一下圍上一圈大大小小的少年,個個親熱的喊一聲“重陽”,而後圍着她坐下。都是平日裡混熟的兄弟,街上的痞子巷子裡的無賴都有,花重陽倒乾淨了荷包又要了七八萬餛飩,一羣半大不小的少年於是開始圍繞着武林大會,湖月山莊滅門慘案聊得熱火朝天。
叫花重陽感動的是,十來個人裡,明明都是平日裡口無遮攔的混混,此刻竟無一個人提到她的身世,只有年紀最小心眼最直的阿三,稀里嘩啦吃了幾口餛飩後含含糊糊咬着餛飩忽然問一句:
“對了重陽!吼最近老聽有人議論你爹呢!你爹到底——”
“砰”一聲,話未出口就被跟重陽最熟的五六兒一把拍上後腦:
“混球!亂問個鳥!”
花重陽舉着勺子的手指一滯。
而直心眼的阿三“砰”的放下餛飩碗直着脖子開始跟五六兒槓:
“是兄弟我才問!重陽不知道我也無所謂啊!上次七條巷那個混小子這麼問我,我還不是一頓打掉他一顆門牙!那個混球!重陽的爹是誰幹他屁事!”
五六兒又拍他一掌,笑着反問:“那你還問?重陽的爹是誰幹你屁事啊?”
“咱們不是兄弟們麼——呃,重陽是女的了——也無所謂!”阿三摸摸腦門兒看看花重陽,忽然抿嘴笑開,“我也只是想打聽打聽,以後好,好——”
“好什麼?”五六兒追問。
這時旁邊忽然跳出一嗓子,拆了阿三的臺:
“重陽重陽我知道他爲什麼問,阿三說等他滿二十了要去你家提親!”
一桌人鬨堂大笑,寧靜的安陽街上只剩了這一攤的熱鬧。
花重陽拍拍阿三喝一口餛飩湯,邊笑邊擡眸看向半簾醉緊閉的門口。
倘若祖鹹在裡頭,可能聽到他們的笑鬧?無怨無仇無悲無憂,這裡有的只有混日子的混混和一碗餛飩就能心滿意足的單純小流氓,離那個人殺人人踩人的江湖,很遠……
小的們被花重陽一一打發回家,過了三更許久,花重陽纔看到對面的半簾醉門口,垂着的竹簾子被慢慢捲起來。
那是個淺灰的身影將門口簾子半捲起來,隨即轉身消失在簾子後頭。
只是看起來不像祖鹹。
花重陽丟下幾個銅錢跟餛飩攤老闆道了別,快步走出半簾醒穿過當街,從半卷的竹簾子下頭進了半簾醉。
酒館子裡依然空空蕩蕩,她眸光一轉,在角落看到一個灰衣人影。腳步一滯左手直覺去摸腰間軟劍,可是灰衣人忽然起身:
“重陽姑娘?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說幾句話。”
花重陽手壓在軟劍劍柄上,微微挑眉:
“你認識我?”
頓一頓,他放輕了聲音:
“在下安平。昨晚誤傷了姑娘的人,正是在下一直侍奉主子。”
主人?他是祖鹹的隨侍?
花重陽眯起眼,藉着門口幽微燈光打量那個灰衣人。不過是中等身材一襲灰布衫子,微垂臉看不明晰的五官亦辨不出年齡,但也不過平常樣貌,尤其那聲音,更是平常溫和的聽不出一絲戾氣。
花重陽直覺到,這不是個江湖人。她不由得卸去防心,鬆開左手:
“安平麼?初次見面。不知道有什麼指教?”
“自然不幹指教。”安平一把子聲音略低啞,確實溫和恭謹的過分,“昨晚姑娘被毒針傷着了,只想替主子先道個不是。只是那毒昨晚主子也替姑娘解了。”
“果然是解了,”花重陽點點頭,往前一步,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安平,你家主子——”
她打住話頭。
“姑娘想問什麼不妨直說。”
“你家主子不是要仰仗着蘭影宮?”
角落裡的人影默然片刻,才慢慢開口笑道:
“姑娘真是聰明人。多的話安平不敢亂說,因了病痛的緣故我家主子脾氣不算溫和,但他總有他說不出的苦衷。所以若有得罪之處,萬萬請姑娘海涵。”
邊說着,安平微擡了眼望住花重陽,聲音還是恭謹有禮:
“說句不該說的話,我家主子——除了姑娘,至今尚未高看過外人幾眼的。”
花重陽又是一怔。
而安平從角落裡出來,忽然錯開一步跪下去。花重陽一驚,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安平站起身又恭謹的一低頭:
“承蒙姑娘關照了。”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安平起身之後徑自緩步走出門口,這才發現他原來有一條殘腿,因此腳步不平。
不知道爲什麼,花重陽認定這個安平是個好人。
心事重重穿過半簾醉前堂進到後院,花重陽站在橫穿院子的迴廊下,一回神便爲眼前景象錯愕。
迴廊遠處立着的身影分明是祖鹹,一襲灰白狐裘半掛在身上,下襬拖地,長至腰際的墨發凌亂散在身後。迴廊廊檐下,從花重陽所站立之處開始,一盞一盞大紅燈籠,高低錯落,一直蔓延到祖鹹手中那一盞。
此時,他正一邊咳着,一邊專心致志用蠟燭點燃手中一盞燈籠。大紅的燈籠紙橙黃的燭光,映在他蒼白的臉上和黢黑的眼裡——讓花重陽一時有種錯覺,他的神情,溫柔安靜的過了頭。
她一步一步,安靜走向長廊那頭。快走到祖鹹身邊,才從風中嗅到淡薄的酒氣。花重陽眉頭一皺,喊一聲:
“祖鹹!”
正挺直了腰擡高了手臂想將燈籠掛上廊檐的祖鹹動作一頓,然後緩緩轉頭。
花重陽依稀看到他眼中朦朧的醉意。
果不其然,祖鹹轉過身,脣角一彎,露出一個同他向來欠揍的個性毫不相干的微笑:
“是你。”
“又喝酒了。”花重陽抽抽鼻子,走近他,順手拉住從他肩頭滑落的狐裘,“就你一個人?”
“嗯。”祖鹹緩緩放下手中的紅燈籠,輕咳了幾聲,又揚起深深長長溢着醺然酒意的眼梢,“你來了?”
花重陽呆住。
她第一次發覺,一個人的醉眼竟然也可以這樣嫵媚。
回過神,她替他將狐裘攏好,粗聲粗氣掩飾方纔的失神:
“我路過。你一個人點這麼多燈做什麼?”
祖鹹看一眼花重陽,那雙酒意盎然的眸子眯的更緊,醺然的語氣認真的出奇:
“多幾盞燈豈不是熱鬧些?”
漾着暖意的燭光靜靜落在迴廊兩側的雪地上。祖鹹挑挑眉,轉過身蹣跚着腳步走近廊檐下,緩緩擡起手臂挑高了手中燈籠。靜靜的夜色中,花重陽看他張着白皙修長的五指,試了一次又一次,終於將那盞燈籠掛好。
表情一向冷淡的祖鹹,此時脣角牽出一點微薄的笑意。
花重陽嘆出一口氣,伸手拉住祖鹹一雙冰涼的手,終於忍不住心頭難得漾出的一點憐惜:
“別再點了,外頭太冷。”
屋裡依然溫暖如春,幾隻大火盆並排擺在木塌下頭。花重陽將祖鹹安置在木榻上,看到木塌一側的酒罈,順手摸過來晃晃——已經空了。而一邊桌上,滿滿一碗藥擺着,很明顯連動都沒有動。
回頭看,喝醉的祖鹹靠在木榻上已經半睡半醒。
花重陽手撫前額忍不住想扔下他離開,但想起剛纔那個名叫安平的一席話,到底還是轉回身端起一旁桌上的藥,又坐回榻前,放低了聲音:
“祖大爺,起來喝藥。”
伴着斷斷續續的咳聲,祖鹹擡起頭,醉眼朦朧看一眼藥碗,又一臉嫌惡的撇過頭:
“……安平,不是跟你說過了麼。先放着,我一會兒再喝。”
“再放就涼了。”花重陽搬出自己修煉了十年的忍功,耐心勸他,“你別使性子,再苦也是一轉眼的事,一張嘴一咬牙一閉眼就喝下去了。”
這次祖鹹沒有撇開臉。
他看了眼藥碗,又擡頭看看花重陽,然後緩緩揚起眼梢,似有所悟:
“……是花重陽?”
“是我。”
“又是你……咳!咳咳!”祖鹹身子往後一歪,斜倚在榻上,然後伸手用手背擋住眼,低低笑了一聲,斷斷續續喃道,“怎麼又是你……我身上的的毒,越來越深了。”
花重陽端着藥碗的手一僵:
“……你說什麼?你身上的什麼?毒?”
果然如她所料麼,他不是身體病弱,是中毒?
祖鹹還是用手背擋着眼,低聲喃喃道,“我最近……總是夢到你呢……”
又是一串呢喃,音調越來越低,最終什麼也聽不清。
碗裡的藥漸漸沒了熱氣,變得冰涼,花重陽還是端着藥碗,看祖鹹卷着狐裘,在呢喃聲和斷續的咳聲中逐漸沉沉睡去——他的一隻手,還緊緊握着她的左臂衣袖。
而花重陽一臉愣怔,耳邊還想着祖鹹睡着前,輕笑一聲後嘴裡唸叨的那句話:
“……死了又如何呢。”
就這一句話,讓本想起身離開的花重陽一時挪不動腳步。低頭看看擁着層層疊疊的白色狐裘無聲睡着的祖鹹,他的呼吸安靜得幾乎像沒有,眼睫在側臉上留下深長的暗影。很莫名的,她忽然又想起那句德蘊師父的話:
“就這麼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不好嗎?”
於是更莫名的,她探手輕觸着祖鹹鬢角,然後無聲的站起轉身走到門口,輕推開門。
門外霜華滿地與遠處的白雪連成一片,將月色融的寧謐怡人。花重陽走上回廊望着眼前高低錯落溢着暖意的一廊燈籠,低不可聞的嘆出一句:
“這又要……如何是好呢……”
屋裡火盆燃的仍旺。
祖鹹臥在榻上,聽到外頭的腳步聲漸遠,緩緩揚開眼睫。許久又有熟悉的腳步聲,是安平近了門口,恭謹的回話:
“少主人,重陽姑娘好像回去了。”
“嗯。”祖鹹懶懶應一聲,接着問一句,“着人跟着了麼?”
“是,已經着人跟着了。”
“嗯。知道了。”頓一頓,他忽然輕喚一聲,“安平。”
“奴才在。”
祖鹹從榻上緩緩起身,斜靠在木塌上,長挑的黢黑鳳目目光幽微,不見一絲睏意。頓了許久,他嘆一聲,拖着身上狐裘起身:
“拿酒來。”
安平訝異擡眼:“……少主?”
“去吧,拿酒來。”祖鹹轉過臉,淡淡道,“我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