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陽站起身將茶壺放上桌,被火盆烤的發燙的手握住祖鹹的,緊緊一握又鬆開,上前環住他的腰。祖鹹肩寬,身上披着藍絲緞袍,烏黑的頭髮披散在雪白絲絹中衣上,顯得格外好看,只是手臂一圈上去花重陽才覺出他細瘦的腰。她輕嘆一口氣,抽出一手,仰頭用細長的拇指壓上他的眼梢:
“腰瘦的叫人心疼。”
祖鹹聽了驀地笑開,擡手摸摸花重陽的髮梢:
“你知不知道‘沈郎腰瘦’這個詞?”
“……什麼腰瘦?”
祖鹹眉眼帶淺笑,娓娓道:
“書上說從前有個美男子叫沈約,長得很好看,穿衣飄逸如仙;偏偏他爲一個人憔悴消瘦弱不勝衣,所以人稱‘沈郎腰瘦’。”
“飄逸如仙?”花重陽驀地想起葉青花總喊容辰飛是她的“神仙哥哥”,於是鬆開手笑笑的端起茶往塌上坐下,“我不知道叫沈約的美男子,只知道一個愛穿白衣服的‘神仙哥哥’。”
祖鹹挑眉,走到花重陽身邊,手指緩緩探到她的髮梢,輕聲探問道:
“你說的神仙哥哥……是容辰飛?”
“是啊,他——”花重陽興高采烈剛要開說,忽然回神擡頭瞪住祖鹹,“……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他?”
神仙哥哥神仙哥哥,這麼些年她也只跟葉青花提過說第一次見白衣翩翩的容辰飛時覺得像他像神仙,可是祖鹹又怎麼會知道?
祖鹹坐上木塌也倒了一碗茶水,茶碗蓋緩緩颳去水中浮末慢慢喝一口,才目光盯着茶碗說道:
“這個不難猜。武林中愛穿白衣又是你熟識的,能稍微入眼的,不過一個容辰飛而已。”
“人人都說容師兄長得好,放眼武林裡頭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武林裡頭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嫁給他。”邊說着花重陽想起那天葉青花說的,容辰飛必會娶紀妃湘的話,“可惜他長得好看,心地又不壞。”
這麼不錯的人,卻偏偏的,要娶個她看不順眼的紀妃湘。
邊說着,花重陽搖搖頭。祖鹹捧着茶碗挑起眼梢看她一眼,又慢慢喝一口茶水,垂眼問道:
“你也覺得,容辰飛長得好?”
“容家這次被滅門,獨獨留下他一個。爹孃家眷死的這麼突然,估計他肯定受不了。”想起那天在白天在湖月山莊看到的,容辰飛一臉憔悴的樣子,花重陽重重嘆口氣,“倒不如像我,身邊人總是七零八落,倒還習慣些。”
片刻安靜。
“人死不能復生,死了的終究是死了。至於剩下的,”祖鹹開口,邊說着提起茶壺又倒了一杯,神情淡淡,“若不夠強,也只能節哀順變任人宰割了。”
“任人宰割?”花重陽搖頭,“恐怕容師兄不是這樣的人。”
看眼神就可以知道,容辰飛看起來雖然溫文,脣邊總是勾着笑意,但那笑意卻未必總達眼底;那種似乎把什麼都記得清楚明白的眼神,絕不是會“順變”的人會有的。
“是什麼人不重要。”祖鹹喝口茶放下茶碗,繫好身上袍帶起身,漠然道,“重要的是他夠不夠強。江湖中以實力爲論,勝王敗寇,贏的那個纔有資格說話。”
花重陽聽後挑眉,擡頭去看祖鹹。
時辰已近黎明,外頭夜色正暗,屋裡則燭光通明,火盆裡的火光微微閃爍。祖鹹應是通宵未眠,神態稍顯疲倦,籃絲緞袍隨着腳步卻飄逸如仙,寬肩瘦腰身姿修長,叫花重陽不由得又想起那句“沈郎腰瘦”。
這麼病弱的身子,這麼淡漠的姿態……花重陽幾乎是想也不想的,便喃喃出口:
“……你受過多少?”
祖鹹恍若未聞,腳步不停走到屋子中間的桌前拉開抽屜,手探進去翻找了半天拈起一條絲帶,轉身對花重陽微笑:
“這個配你。”
寸許寬的鵝黃絲帶,綴以銀絲鑲了薄薄的邊,在燭光下熠熠生輝。祖鹹又低頭翻找半天,從抽屜裡拿出一把象牙梳,又走回木塌:
“重陽,轉過身去。”
明明是抱也抱過了,可是花重陽此時忽然覺得臉上赧然。她遲疑了一下,將雙腿收到塌上斜跪起身。青絲披散,祖鹹一雙溫柔的手握住她的頭髮順到背後,然後拿起梳子從頭頂緩緩梳下去:
“扯疼了告訴我。”
如瀑青絲垂到木塌上的雪白狐裘,顏色鮮豔。默默的燭光,外頭模糊的紅影錯落,花重陽微垂着臉,脣角慢慢勾起笑,叫道:
“祖鹹。”
“嗯?”
拿着梳子的手動作不停輕應一聲。花重陽微微側臉,驀地壓低了聲音,飛揚眉梢瞄到他落到塌上的修長身影,慢慢說道: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
不知道爲什麼……打第一眼見他醉倒在半簾醉後八角涼亭,就記住了這個人;再見時記住了他病弱的模樣;到迴廊下那雙半醉的眼神和長長一排錯落有致紅光相接的燈籠……
“人家說的一見傾心……”肩上梳着頭髮的手一頓,她低低的聲音頓住,隨即輕聲笑道,“我是聽我娘說的。她說當年她第一眼看到我爹,就決定一定要嫁給他。”
頓一頓,花重陽又笑:
“我娘其實是很強悍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清楚這一點,不過我記得我小時候被人欺負,她二話不說衝上去跟那個潑婦吵架,最後竟然把那個全鎮有名的潑婦罵的當衆哭叫起來……”
很明顯的,連花重陽自己都覺察出自己的話好像跑題太遠了,所以她話頭一頓,眼梢瞄着身旁那個身影,又低聲問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長髮梳成一束,祖鹹手指握住,捏着絲帶的手一頓:
“……”
“我好像,”花重陽勾着脣角,單薄的尖下巴微揚,雪白的顏色刺破灼灼照來的燭光,“好像有點喜歡你,祖鹹。”
身後沒有動靜,梳着頭髮的手沒停,象牙梳子從頭頂滑到髮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許久,祖鹹才放下手,左手繞到花重陽身前,握住她的。
沒有迴音,許久,祖先的下巴點到花重陽左肩。她這才聽到略沉重的呼吸,趕忙回身,看到祖鹹臉色蒼白。她吃了一驚伸手想扶他淌下,手剛扶住他的肩立即縮回來,低頭看看,上頭一把水。
藍絲緞袍竟然被汗溼透,他身上摸上去卻冰涼。祖鹹仍垂着臉,下巴擱在她左肩。花重陽壓住他的手輕聲問:
“怎麼辦?”
“……我有些累。”祖鹹探手環住她,聲音如絲,“你讓我躺會兒。”
花重陽默然片刻,扶住他的腰,在榻上躺下。
狐裘軟被蓋在兩人身上,花重陽在他背後躺好,輕輕說道:
“你睡會兒,若是要什麼就叫我。”
她輕輕伸手,從後頭摟住他的腰暖着他的背。指尖汗流不斷,她能聽到祖鹹呼吸聲越來越沉,腰背處越來越涼,隔着衣服都能覺出涼意,他卻始終不出聲。花重陽仍不做聲,抱緊了他徑自闔上眼。過了片刻,她調勻了呼吸聲裝睡,就見祖鹹輕輕掙開她的手臂起身,扶着木塌走到桌旁。
嘩嘩水聲響起,隨之而起的是瀰漫開來的酒氣。少頃,祖鹹又走回木塌拖鞋躺下,將花重陽摟進懷裡。濃重酒氣灌進鼻端,花重陽立刻想明白,祖鹹起身是喝酒去了。她埋頭在他胸前不語,卻漸漸想明白,爲什麼三番兩次總是看到他喝醉的樣子。
一覺醒來,又是在半簾醉的酒館裡。
花重陽微微皺眉,揭開身上的灰毛狐裘。外頭陰雲密佈看不出是什麼時辰,她還沒完全醒過神來,起身走到後門看到一把鐵鎖,便抱着灰毛狐裘轉身,表情怔忡的走出去竹簾門。一路走回花間園,腦子也清醒了不少,只是還有些宿醉的頭疼。她一手揉着額角一手去敲門,手落下卻砸空,付伯打開門看到她便立刻鬆口氣,接過她手上的狐裘:
“重陽,你總算回來了。”
花重陽下意識的往旁邊避開一步,怕付伯嗅到她身上沾染的酒氣。一邊快步往裡走,她一邊懶洋洋揮着手:
“付伯我有點累,先去睡一覺。對了,什麼時辰了?”
“快午時了。一早司徒清流來找你一趟,等了會沒見你就先回去了。”付伯跟在她邊走邊說,“幸好你回來,剛纔又來了位客人,正在堂上坐着呢。”
花重陽腳步不停,擡手打個哈欠:
“是誰?”
前天攪黃了葉青花的英雄宴,不會是她來追帳吧……
付伯看看她的臉色,皺眉:“是湖月山莊的容少莊主。”
“……容師兄?”花重陽腳步一頓,回過頭來,“他來做什麼?”
花間園簡陋的前廳裡,容辰飛一襲白衣系一條黑絲腰帶,正揹着手看牆上一幅字畫。花重陽邁進前廳,挑眉打量他一眼才叫出聲:
“容師兄。”
容辰飛轉身,看到花重陽隨即微笑:
“重陽。”
兩人在廳裡坐下,各自添了茶水。容辰飛捧着茶水垂眼沉吟,花重陽困的厲害,想打哈欠也只好忍着,猛往肚子裡灌茶水。幾杯茶水下肚,花重陽才漸漸清醒,回過神看着容辰飛:
“對了,容師兄,怎麼想起忽然到我這裡來?”
“重陽,你跟以前真是沒變多少。今天一是來看看你;二來,”容辰飛笑看着她,手指撥弄着茶碗碗蓋,聲音忽然溫柔,“我是想跟你道個歉。那天讓你去湖月山莊被那羣人質問,委屈你了,是我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