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影宮的弟子半途傳信回來, 祖鹹兩天後到蘇州。
蘭無邪的頭疼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與平常無異,壞起來疼得渾身是汗, 一張臉白的像雪。第二天一早花重陽又跑過來探望他, 門關着, 推開, 桌上還燃着蠟燭, 蘭無邪斜倚在牀頭闔着眼,胸口沉緩起伏,該是睡着了。
她悄無聲息走近, 吹熄蠟燭,在牀邊坐下, 怔怔看着他。
額頂還帶着細汗, 大約是剛疼過一陣, 趁着疲憊入睡。
胸口微窒。
說不傷心是假的。她時時刻刻恨不得以己身替代他的疼痛,他卻只當她是陌路, 還當她是潑婦。她寧願他是睡着,默默無言,勝過兩人清醒,他把從前忘得一乾二淨。
坐了片刻,她輕嘆口氣起身, 仍然悄無聲息的走出院子, 在外頭花架下站定, 又開始發呆。
倘或他一輩子不記得, 又該怎麼辦?
正在怔忡, 腳步聲起,蘭草手裡捧着衣裳走進來, 一看見花重陽立刻餓虎撲羊撲過來扯住她的袖子:
“祖奶奶啊!”
花重陽小心把袖子抽回來:
“你抽什麼風?他還在睡,小心吵着。”
蘭草鬆手,跑到門口扒着門縫小心看看,又輕聲走回來,愁眉苦臉道:
“閣主好像看出行跡來。昨天你走後,懷疑自己是不是從前認識你。”
花重陽心口一跳,嗓子微啞:
“……你怎麼說?”
“我當然信誓旦旦指天發誓,說不是。”蘭草嘆氣,“要是說了,以他的個性,必定逼着自己想從前的事。這陣子從沒見他疼得這樣厲害——祖鹹此刻又不在,若再犯起來,怕會疼死。”
花重陽強忍失落,挑挑眉:“……那不就算了。你何必跟我說這些。”
蘭草耷拉眉眼,繼續愁眉苦臉:
“然後,他又問我——”
“問你什麼?”
“……問我,你的夫君到底是什麼人。”蘭草坐在椅上,神情已經接近崩潰邊緣,“閣主扶着門框,面無表情的問我,如果他不認識你,那你嫁的又是什麼人。”
“……你怎麼說?”
“我能怎麼說?我當然只能編瞎話,說你相公是一位玉園山莊的徐公子,一表人才斯文有度,到蘇杭做生意便不見了蹤影。”
“他信了?”
“……能不信麼?”蘭草哭喪臉,“我編的頭頭是道,把玉園山的所在,園中景緻,莊主的脾氣秉性,乃至家中經營都說了一遍。”
“那不就是了?”花重陽挑挑眉端,“這樣說不是很好?那你現在這副狗急跳牆的模樣是爲什麼?”
“……爲什麼?”蘭草有氣無力擡眼,“因爲——”
花重陽挑眉。
蘭草氣無奈的垂下肩膀,長嘆口氣:
“問題就在這裡——閣主聽完之後,面無表情叫蘭樹去把徐青玉殺掉。”
“……徐青玉?這又是誰?”
“徐青玉,”蘭草看着花重陽,認真道,“玉園山莊莊主,你的夫君,福順的爹爹,徐青玉。你覺得如何?”
“……”
“你說,我該怎麼辦,花重陽?”
“……”
“如今騎虎難下,我才知道自作孽,不可活。”蘭草嘆氣,“早知道便不該瞞他,是福是禍,閣主自有分辨。花重陽,你是不是也怪過我,沒有把從前的實情告訴閣主?”
花重陽還沒從蘭草這個新消息中回過神,聽到他說,半恍惚的搖搖頭:
“……若是我,也不忍心看他頭疼欲裂,一直受苦。”
“閣主豈是怕受苦的人。”蘭草搖頭,“如今只能靜等明日祖鹹來,看有什麼說法。”
花重陽還是有些恍惚。蘭草看看她,走近手指戳戳她肩膀:
“你幹嘛呢?”
她怔怔擡頭:
“我在想……他爲什麼想要殺了徐青玉?”
“……”
“明明沒有這個人。就算有,殺了這人又怎樣。”
“……花大樓主,”蘭草一臉挫敗,揉揉眉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通天下不計其數的淫賊惡棍地痞無賴狗腿的行徑差不多——閣主紆尊降貴派人殺掉藉藉無名的一個小小徐青玉,目的恐怕是霸佔他的妻兒。”
“……”
蘭草兇狠擡頭:
“你那是什麼鬼神情?別跟我說你沒覺察,閣主這幾天對你和福順有多好。”
“……好?他對我好?”花重陽訝異反問。
蘭草幾乎又要抓狂:
“他允了你們住在隔壁不遠,抱了福順,還肯哄他——你頂撞了他他沒怎麼樣,醒來看到你碰他,竟都沒有叫人殺了你——”
“……”
“這還不夠好?”蘭草嘆氣,“你別忘了,他是蘭無邪。”
“……是,我差點忘了。”花重陽苦笑,“我只記得他從前怎樣對我——同從前一比,這還算得了什麼?”
花重陽幾乎不知道怎麼再去見蘭無邪。
臨近中午,客棧廚房送來幾樣點心,花重陽坐在桌前心不在焉捏起一塊叫着蘭福順:
“兒子,過來吃點。”
福順獨自坐在窗前玩着什麼,聞聲只瞟了一眼未動,花重陽轉頭看他,他才爬下椅子走近:
“什麼?”
“點心。”花重陽無心哄他,碟子推近,“你嚐嚐。”
她都懶得哄他多吃點。蘭福順自從開始吃東西,口味幾乎同蘭無邪一樣刁鑽,什麼東西不做的精緻萬分絕不入口——除非是喜歡的東西,偏偏他喜歡的東西又極少,以至於平時伺候他的葉老七時常嘆氣哀求他張口。
此刻蘭福順看看碟子,大約是看出花重陽的心不在焉,老老實實捧起四個碟子裡的點心挨個嘗過——然後爬下椅子捧起第二個碟子裡的點心,笑笑走近花重陽:
“娘吃這個,好吃。”
花重陽抱着他一起吃了半塊點心,看看手裡的點心,想了想,放下福順:
“福順聽話,自己玩一會,娘去下就回來。”
她端起半碟點心出去。
蘭無邪房外的花架下,光影斑駁。她踩過明明暗暗的影子,又有些遲疑的在門前站住。屋裡寂靜無聲,她從半闔的門縫裡悄悄的看進去,蘭無邪斜倚在牀頭,同以前一樣的雪白褻衣外披了袍子,發如黑玉散亂,手裡一卷舊冊,目光卻是微微出神。
這樣的神情,從前他在半簾醉的時候,最是常見。兩人初識,她偶爾半夜去那裡,隆冬時節,屋裡四五個火盆烘的暖熱,他便倚在榻上發呆,偶爾脣角微勾——絲毫不像殺人不眨眼的昭陽閣主,更像個病中寂寞的孩子。
正想着手裡一晃,碟子敲在門上“咚”一聲。
蘭無邪回神,擡眼看見她。
花重陽退不可退,只好往前一步,邁進房裡,擡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聽蘭無邪狀似不耐的瞥她一眼,漫不經心丟開手裡的書:
“你這衣裳是何處來的?”
花重陽低頭。
身上一襲青色袍子,袍上綴着着祥龍雲紋,腰上一把青絲束帶——這還是當年蘭無邪親自爲她挑的衣裳和紋飾樣子,不然她也不會刻意帶來穿上。花重陽不答話,先進屋將碟子遞到他面前:
“吃些點心。這些味道還不錯。”
既然蘭福順肯吃,那蘭無邪應該也入得了口。
蘭無邪瞥一眼,順手捏起一塊入口,咬了小塊入口,半天才說一句:
“勉強入口。”
花重陽從沒覺得蘭無邪這麼欠打,她終於明白爲何從前武林中那麼多人恨他——她要不是花重陽,他要不是那麼疼她,只怕現在她也想舉刀砍死他:明明都想霸佔人家妻子兒子,還要在人前裝着不耐煩的樣子,他累不累啊?忍了又忍她才忍住砍人的衝動,努力無視蘭無邪那副彆扭的樣子:
“這是我的‘夫君’送的。”
她狠狠咬出“夫君”兩字。
蘭無邪捏着點心的手一頓,隨手將點心擲回碟子,片刻輕哼一聲:
“浪費了這青綾。”
花重陽這回不肯退縮,一聽這話,挑眉瞪回去:
“你憑什麼?”
蘭無邪別開眼,頭也不擡摸過被褥上的書冊,一副逐客模樣。
花重陽上前一步,冷冷輕笑:
“正好有事要問蘭閣主。爲什麼派人去殺我的夫君?”
蘭無邪神情一僵。
花重陽忍了很久的情緒爆發,強烈想報復的心情蜂擁而上,抱起手臂得意揚起尖尖下巴對蘭無邪輕笑挑釁:
“我的夫君,我兒子蘭福順的爹爹,相貌無雙,風華絕代,武功天下獨步,無人可出其右。蘭閣主,你豈能動得了他半分。”
蘭無邪面無表情,先是臉色漸漸泛青,隨即僵硬。
他緩緩擡頭盯住花重陽,握着書冊的手指也輕顫:
“你剛剛說什麼——你兒子名叫——蘭福順?”
花重陽驀地一怔,腦海中過濾一遍,心裡邊突的一下:……壞了。
她第一個反應是腳底抹油轉身往外跑掉算了,快跑快跑不管了,什麼爛攤子叫蘭草收拾就好——誰知蘭無邪更快,直起身下牀一把扯住她袖口:
“是怎麼回事?”
“……”
“你說他叫蘭福順?”蘭無邪字句從容,臉色卻不豫,“除了蘭影宮,天下還有第二個蘭姓?”
“……這個,”花重陽意欲強詞奪理,“自然是有!”
“是麼?”蘭無邪扯着她的手腕,退兩步坐在牀上,輕咳兩聲,“蘭影宮是蘭姬師祖所建,她親口說過,蘭字爲姓者天下獨一無二。以她的個性更不會屈從他人之後——咳咳!徐夫人,你夫君姓徐,還是姓蘭?”
花重陽嘴硬:
“當然是——徐!你拉的我疼——”
握住她手腕的那隻蒼白的手五指驀地收緊,她痛的手腕一縮,卻同時也覺出這隻手冷涼如冰,她擡頭看他,卻見蘭無邪眉頭微蹙也正看着她,口氣忽然溫柔:
“你昨日掉眼淚,是因爲怪我,是不是?”
他額角漸漸滲出汗來。
臨近中午,天氣稍暖,但再熱也不至於出汗——何況花重陽最清楚,蘭無邪最不怕熱,此刻出汗,只會是因爲疼。顧不上那麼多,她有些慌張的趨前觸碰着他前額:
“你是不是頭又疼了?怎麼冒出汗來?”
“我想該是認識你——偏偏腦中都模模糊糊……”蘭無邪微微闔眼又睜開,卻絲毫不放鬆握着花重陽手腕的手,看着她,“你叫花重陽,是不是?眉目同我夢中是一模一樣——你不能走——”
他疼得微喘,見花重陽要起身卻不鬆手,拉近了她擡起另隻手輕觸她眼眉,手指劃過眉端又勾起她耳畔凌亂髮絲,最後抹去她眼角溼潤。花重陽見他額頭豆大的汗珠,淚忍不住還是落下來,一手抹着一邊回頭:
“不走我不走!我哪裡都不去!你躺着我叫蘭草——蘭草!蘭草!”
喊了幾聲沒有動靜,花重陽心慌的看着蘭無邪臉色越來越蒼白卻毫無辦法,只能用袖子一把一把替他擦着汗。許久袖子都快溼透,大約已經過午時分,就聽院子裡腳步聲響起,蘭草推開門:
“閣主,祖鹹到了——”
花重陽猛地鬆一口氣。
同時腕上五指一鬆,蘭無邪斜斜歪倒榻上,同時看向蘭草:
“不要叫她……離開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