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太原,二戰區長官司令部。
“啪!”
一份剛剛譯好的電報,被閻老西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
這位在山西經營了數十年,經歷過無數風浪的“土皇帝”,此刻的臉上,卻寫滿了凝重和一絲不易察的疲憊。
“都看看吧。”
他將電報推向桌子中央,對着他最信任的幾位心腹。
參謀長楚溪春、副總司令楊愛源、以及碰巧在司令部彙報工作的樑化之。
楚溪春拿起電報,只看了一眼,眉頭便緊緊地鎖了起來。
電報的內容,是山城方面發佈的最新人事任命:
擢升楚雲飛爲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訓部總顧問。
“軍訓部總顧問。”
楚溪春喃喃自語:“明升暗降,這是杯酒釋兵權?”
楊愛源也湊過來看了一眼,立刻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好一招釜底抽薪!委員長這是要將雲飛和他的遠征軍徹底切割開來。
軍訓部,聽着名頭響亮,實際上手裡面沒兵的時候,誰會聽?
只不過,想要藉此就讓楚雲飛和部隊之間沒有聯繫也不太可能。”
樑化之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閻老西,等待着這位主心骨的判斷。
閻老西靠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着。
他在覆盤。
覆盤他這一系列看似冒險的舉動。
從默許趙承綬率兩個騎兵軍南下,到向山城方面隱晦地施壓,他走的每一步,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他的目的,很簡單。
第一,爲楚雲飛“擡價”,讓他獲得一個匹配其赫赫戰功的實權位置,從而讓的力量,在中央擁有更重的話語權。
第二,試探常瑞元的底線,看看他對自己這個“地方諸侯”,還能容忍到什麼地步。
而現在,結果出來了。
常瑞元的迴應,比他想象中還要高明,也還要絕情。
對於他派兵南下的舉動,常瑞元以“協同剿匪”爲名,輕輕揭過,不予追究。
這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讓他無話可說。
而對於楚雲飛的擢升,則更是滴水不漏。
一個“軍訓部總顧問”的頭銜,聽起來就是位高權重。
足以堵住所有爲楚雲飛鳴不平的嘴。
但實際上,卻是將楚雲飛從軍事實權的最前線,調離到了一個務虛的、無足輕重的崗位上。
這既是對楚雲飛功高震主的“敲打”。
更是對他閻老西這次政治博弈的直接回擊。
常瑞元用這一招“一石二鳥”,清晰地向他傳遞了一個信號:
你閻老西的這小算盤,我常瑞元全看穿了。
楚雲飛,我會繼續用。
他絕不會成爲和你一樣的“土皇帝”。
而你,閻百川,也該到此爲止了。
閻老西端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口氣,呷了一口。
茶是好茶,普洱。
還是楚雲飛派人從雲南捎來的。
但此刻,他卻品出了一絲苦澀的味道。
閻老西很快再度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閃爍着精明和算計的眼睛裡。
此刻,流露出的是一種英雄遲暮般的蕭索。
他反應了過來.
常瑞元已經容不下他了。
隨着抗戰勝利的曙光越來越近。
這位最高領袖,必然會開始着手解決國內的“山頭”問題。
而他閻老西,就是這衆多山頭之中,最大、也最扎眼的一個。
他這次的“冒進”。
雖然達到了爲楚雲飛爭取地位的部份目的,但也徹底觸碰了常瑞元的逆鱗。
再繼續賴在這個位置上。
恐怕,等待他的,就不是“杯酒釋兵權”。
而是真正的“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了。
閻老西自然知道楚雲飛一定會保自己。
但作爲一個長輩,他卻不願意讓楚雲飛陷入到兩難的境地。
“晴波。”閻老西的聲音,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擬電吧”
楚溪春心中一緊:“司令長官,您這是?”
閻老西擺了擺手,“知進,也要知退。
這場戲,唱到這裡,也該落幕了。”
“我閻百川,爭了一輩子,鬥了一輩子。”
“現在,老了,也該歇歇了。”
最重要的是。
他知道,自己該做的,都已經做了。
通過一系列的政治操作,他成功地將楚雲飛推上了舞臺中央。
讓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戰功赫赫的統率。
而是一個真正能影響郭策的大人物。
這等於是在中央,爲整個山西,打下了一根最堅實的楔子。
閻老西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這個時候若是還不知退的話,等待他的,只有粉身碎骨。
閻老西拿起毛筆,在一張素白的電報紙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幾行字。
那不再是運籌帷幄的軍令,也不是老謀深算的政令。
而是一封請辭電。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蔣鈞鑒:
職,閻百川,執掌山西政數十年。
幸賴委座信任,得以爲國效力於華北。
然經年苦戰,心力交瘁,舊疾復發。
爲免貽誤國之大事,懇請鈞座,准予職下野,回五臺山靜養。
二戰區司令長官一職,職意,由參謀長楚溪春將軍暫行代理。
晴波忠誠可靠,才堪大任,必能不負鈞座所託。
臨電涕泣,不知所云。
職,閻百川,叩稟。”
寫完,他將毛筆輕輕放下,彷彿也放下了身上所有的重擔。
楚溪春和楊愛源看着這封電報,心中五味雜陳。
他們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封請辭電。
這代表着一個時代的結束。
一個屬於閻老西,屬於晉綏系,在華北割據一方、獨掌大權的時代的結束。
“閻長官”楚溪春的聲音有些哽咽。
樑化之此時也是出聲勸道:“是否還有迴轉餘地呢?”
“不必多言。”閻老西撇了一眼樑化之,隨後揮了揮手:“發出去吧。”
“這也是在保護雲飛。”
“我退了,委員長對他的猜忌,一定會少一些。”
閻老西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熙熙攘攘的太原城。
此時的他臉上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晴波,過段時間轉告雲飛。”
“路,我已經替他鋪到這裡了,我這個做長輩的,拼盡全力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
“接下來的,就看他自己怎麼走了。”
……
次日下午。
山城,統帥部。
常瑞元收到了閻老西的請辭電。
他看着電報,久久沒有說話。
一旁的陳辭修忍不住說道:“委座,閻老西這條老狐狸是想要以退爲進?”
常瑞元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笑容:“不,閻百川這次,大概率是真的退了。”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時候該進,什麼時候該退。”
“他知道,再不退,等待他的,就是萬劫不復。”
常瑞元拿起筆,親自草擬了一封回電。
陳辭修若有所思。
以常瑞元對閻老西的忌憚和重視程度。
在國民政府內部,閻老西和李宗仁對於常瑞元而言,威脅幾乎是相同的。
在常瑞元的視角上來看。
閻老西和日軍存在媾和的可能性,桂系同樣也和日軍有媾和的可能性。
這裡說句題外話。
這倆個地方系還真都幹過。
話說回來。
常瑞元草擬的電文之中,充滿了對閻老西身體的“關心”和對其功績的“肯定”。
“百川兄:驚聞兄身體抱恙,弟心甚憂。
兄爲國操勞,功在社稷,理應靜養。
所請,弟已照準。
二戰區事務,暫由楚溪春參謀長代理。
望吾兄安心靜攝,早日康復。
弟,中正。”
電文發出,一場可能引爆中原的政治風波,就在這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之中,消弭於無形。
常瑞元放下了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拔掉了閻老西這顆在華北地區最讓他頭疼的釘子。
常瑞元的心情,無比舒暢。
不管閻老西在不在楚雲飛身後撐腰。
三晉大地的百姓,三晉大地上的一切軍工廠和產能,甚至是其他武裝。
支持的是楚雲飛還是他常瑞元,常瑞元的心裡面很清楚。
但。
常瑞元更願意相信楚雲飛沒有這方面的意圖和野心。否則,國內的戰局絕不會如此的平穩。
他這個委員長也不會當的如此的省心。
至於閻老西。
還是乖乖的回五臺吃齋唸佛去吧!
——
仰光的雨季。
似乎因爲戰爭的結束,而提前結束。
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在盟軍指揮部的柚木地板上,反射出溫暖的光澤。
楚雲飛此時正坐在辦公桌前處理着堆積如山的文件。
文件的大部分。
是關於遠征軍各部整編、補充,以及對佔領區進行軍管的繁雜事務。
軍訓部總顧問的任命雖然已經下來。
但楚雲飛自己也很清楚。
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遠征軍,他就依然是這裡實際上的決策人。
哪怕離開了,掛着職務的他依舊也可以通過史迪威、杜聿明去指揮一線的作戰部隊。
正在楚雲飛苦惱如何調整第六軍的防區之時。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
擡頭看去。
正是風塵僕僕的趙鵬程。
“鈞座,趙副官到了。”
“讓他進來吧。”楚雲飛放下了手中的鋼筆,緩緩起身。
趙鵬程很快走進了辦公室。
楚雲飛掃了一眼其左臂上的繃帶。
繃帶下面,自然是此前遇襲時候的傷口。
很顯然,趙鵬程此時實際上尚未好利索。
“雲公。”
他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神情嚴肅。
“鵬程,坐。”楚雲飛指了指對面的沙發:“傷應該沒有大礙了吧?”
“勞您掛心,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
趙鵬程邁步上前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放到楚雲飛面前。
“這是孫銘長官在五戰區那邊,對我與警衛部隊遇襲一案的初步調查結果。”
楚雲飛沒有立刻翻看,只是平靜地看着趙鵬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趙鵬程深吸了一口氣,將自己的分析和盤托出。
“雲公,根據孫銘長官從各個渠道彙總來的線索事情,可能比我們想象中要複雜。”
“襲擊我們的那夥土匪,雖然已經被剿滅,但從他們遺留下的武器裝備和資金來源看,背後有日本人支持的痕跡,非常明顯。”
“但是。”
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凝重起來:“我們還查到了一條非常隱晦的線索。”
“這夥土匪,似乎與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的某些人,也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楚雲飛的眉毛微微一挑,但沒有說話。
趙鵬程繼續說道:“我大膽猜測,這件事很可能是閻長官在背後授意的。”
“他老人家的目的是藉着這次遇襲,製造一個‘口實’。”
“一個,能讓二戰區的部隊名正言順地走出山西,將勢力觸手伸向中原的合理理由!”
趙鵬程越說越激動,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雲公您想,趙承綬麾下的兩個騎兵軍.”
“我甚至懷疑。”
趙鵬程指着地圖上的川陝大道,“閻長官之所以對川陝大道建設時期如此傷心,其真正的目的,是爲了在戰後搶地盤做準備!”
“川陝大道上,那些不起眼的兵站,實際上控制着入川的咽喉。”
“一旦國家有變,誰控制了那裡,誰就掌握了主動權。”
“閻長官很有可能是在未雨綢繆,是在爲未來的內戰佈局”
趙鵬程的分析,條理清晰,邏輯嚴密。
將閻錫山這位老牌軍閥的深沉心機和政治手腕,剖析得淋漓盡致。
說完。
趙鵬程看着楚雲飛,等待着他的判斷和指示。
然而,楚雲飛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沒有憤怒,也沒有驚訝。
只是靜靜地聽完趙鵬程的彙報。
然後,沉默了片刻。
良久,楚雲飛才緩緩地從桌上拿起一份電報,遞給了趙鵬程。
電報很短,是剛剛從山城轉發過來的。
趙鵬程疑惑地接過,低頭看去。
“二戰區司令長官閻百川,因身體抱恙,懇請辭去本兼各職,回五臺山靜養。”
“委員長已照準。二戰區事務,暫由參謀長楚溪春代理。”
趙鵬程拿着電報,當場愣住了。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閻長官下野了?
就在他費盡心機,成功地將勢力伸出山西之後,他竟然自己放棄了?
這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啊!
如果真是閻老西做的話,那麼他又怎麼會下野呢?
難不成是山城方面?
可山城方面並非最大的得利方啊。
趙鵬程百思不得其解。
他擡起頭,茫然地看着楚雲飛,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解釋。
楚雲飛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看着趙鵬程,看出了他的迷茫。
於是楚雲飛緩緩地出聲鼓勵:“鵬程,首先你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有時候,事情的真相,未必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個樣子。”
“關於你遇襲的這件事,我說的直白一些,不管最終的調查結果究竟如何。”
楚雲飛指了指趙鵬程手中的那份調查卷宗:“你和警衛部隊遇襲的這件事情,只能是日本人做的。也必須是日本人做的。”
楚雲飛說的頗爲直白。
不管這件事情是誰做的。
閻老西亦或者是山城,乃至五戰區甚至是其他各方勢力。
但因爲閻老西后續的這一手操作。
楚雲飛成功的擔任軍訓部總顧問。
就結果和利益而言。
說的難聽一些。
警衛連和趙鵬程的重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
就顯得有那麼一些微不足道。
閻老西是能夠幹出來的,爲了讓閻老西徹底退休,常瑞元也幹得出來。
爲了攪渾華北局勢,胡宗難乾的出來,爲了地方派能夠繼續得以在夾縫之中生存,五戰區的各方也有動機。
趙鵬程瞬間就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局。
一個由楚雲飛和閻老西,甚至還有委員長等其他共同參與且心照不宣的政治默契。
閻錫山出兵,是“敲山”。
敲的是委員長。
提醒他,該給楚雲飛一個交代了。
他的遇襲,是“引子”。
給了閻錫山出兵的理由。
而委員長擢升楚雲飛,又默許閻錫山下野,則是“震虎”。
他告訴所有人,楚雲飛,我重用了。
閻錫山,你這頭老虎,我也給你體面了。
這件事,到此爲止。
至於那兩個已經開進河南的華北機動兵團?
那不過是這場政治博弈之後,閻老西爲自己,也爲山西,爭取到的一點小小的“紅利”罷了,而且機動兵團出晉,不能不辦事。
若是真的能夠一鼓作氣解決掉中原地區的匪患問題。
反倒是幫助山城方面節省掉了很多的軍費和相應的賑濟費用。
畢竟,趙承綬麾下的騎兵部隊不管是軍需物資還是吃食,軍餉。
都需要二戰區自行籌措,而不是山城方面提供。
想通了這一切。
趙鵬程只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他發現,自己引以爲傲的那些政治嗅覺和分析能力,在這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是何等的稚嫩和可笑。
作爲楚雲飛的副官。
他自始至終都清楚,或許有一天,他趙鵬程也會成爲大人物博弈的棋子。
而現如今,殘忍的現實在告訴他。
哪怕是楚雲飛本人,在面對大勢和多方的共同作用之下,也會陷入到被動局面。
就比如現如今。
楚雲飛的這個位置正好站在了新桂系的對立面上。
更不用說他這個貼身副官。
本就是扎眼的位置,極爲容易遭到針對。
趙鵬程想到這裡,有些慚愧地低下頭:“雲公..我”
“鵬程。”
楚雲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已經很好了。”
“能看到這一層,說明你已經成長了。”
“你現在應當也已經明白了。”
“很多時候,軍人,打的不僅僅是戰場上的仗。”
“更是人心和政治的仗。”
“這件事,戴雨農的軍統奉了委員長的命令還在調查,我們的調查後續轉入暗中。”
“至於現如今我們掌握的所有的卷宗和資料,就地封存銷燬。”
趙鵬程眉頭一挑,隨後重重地點了點頭:“是!”
楚雲飛邁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你放心,我會給犧牲的兄弟們一個交代,給你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