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後。
一架印有英國皇家空軍標識的運輸機,降落在了重慶的珊瑚壩機場。
這還是本年度珊瑚壩機場在脫離豐汛期之後,接待的第一個外賓。
滿頭銀髮、神情嚴肅的韋維爾將軍。
帶着一支精幹的外交團隊,走下了飛機。
他此行肩負着日不落弟國的重託,準備與最高領袖,進行一場關乎東南亞未來命運的艱難談判。
然而,迎接他們的,並不是想象中的盛大場面。
前來接機的,只有外交部的幾名工作人員。
“韋維爾將軍,歡迎來到山城。”那位次長禮貌而客氣地說道,“非常抱歉,我們委員長恰好於昨日,啓程前往仰光參與將於本日舉行的授勳儀式。”
“什麼?”
韋維爾當場愣住了。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訪問仰光?授勳儀式?
他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明確告知了談判內容的。
在這個關乎明珠城和整個東南亞命運的關鍵時刻,最高領袖,竟然“恰好”不在家?
態度頗爲明顯,這讓韋維爾頗爲不舒服。
他感受到了常瑞元的輕視,甚至是不屑。
韋維爾甚至就轉身直接乘坐專機離開的衝動。
但想到明珠城的重要性。
韋維爾決心先忍上一手,於是乎他開口追問道:“那請問委員長什麼時候能回來?”
官員露出了一個滿是歉意的微笑:“這個就很難說了。”
韋維爾看着對方那副“真誠”的表情,心裡瞬間涼了半截。
他立刻明白了。
這不是巧合。
這是中國人精心安排的一出“避而不見”。
他們根本就沒打算和英國人談判。
或者說,他們認爲,現在的英國,已經沒有資格和他們坐在一張平等的談判桌前了。
常瑞元這一手,玩得實在是高明。
他將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你想跟我談?
可以。
跟我一起來仰光,去我們遠征軍的總部談。
先看看我們幾十萬枕戈待旦、兵鋒正盛的大軍。
再來想想,你手裡還有多少籌碼,配和我談。
韋維爾站在山城潮溼的空氣裡,只感到一陣哭笑不得的無力和屈辱。
他此行。
本是帶着帝國的“恩賜”而來,準備與中國人討價還價。
卻沒想到,連委員長的面,都見不上。
這趟山城之行,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熱臉貼了冷屁股”的尷尬之旅。
——
華盛頓,白宮,橢圓形辦公室。
清晨的陽光透過巨大的防彈玻璃窗,灑在辦公桌上。
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總統。
正坐着輪椅,安靜地看着一份剛剛由五角大樓加急送來的絕密電報。
電報的內容很短,但信息量卻極大。
發報人,是美國駐中緬印戰區總司令,遠東戰區參謀長,約瑟夫·史迪威將軍。
“寺一壽,已於暹京身亡,其屍身已爲中國遠征軍第二集團軍所獲。”
“日軍在整個東南亞之有組織的抵抗,已基本宣告終結。”
“他們現已實際控制緬、暹羅全境,並已攻克明珠城。”
羅斯福沉默地看着這份電報,他那雙總是閃爍着智慧和狡黠的眼睛裡,此刻卻流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複雜情緒。
勝利的喜悅,是毋庸置疑的。
日軍在東南亞的潰敗,意味着盟軍在整個亞洲戰場,取得了決定性的、戰略性的轉折。
這無疑將大大加快戰爭的進程,減少美國士兵的犧牲。
但在這份喜悅之下,一種更深層次的憂慮,卻如同潛藏在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上他的心頭。
他按下了桌上的內部通話器按鈕。
“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將軍來我辦公室一趟。”
很快,一身戎裝、神情嚴肅的喬治·卡特萊特·馬歇爾將軍,便推門而入。
“總統先生。”
“喬治,你看看這個。”羅斯福將史迪威的電報,遞給了他。
馬歇爾接過電報,迅速地瀏覽了一遍。
作爲一名純粹的職業軍人,他的反應比羅斯福要直接得多。
他的臉上,露出了掩飾不住的震驚和讚歎。
“不可思議!”他由衷地說道:“我必須承認,我們所有人都嚴重低估了中國軍隊的戰鬥力。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以如此小的代價,全殲了日軍一個方面軍的主力。這種戰績,即使放在歐洲戰場,也堪稱輝煌!”
“是的,輝煌。”羅斯福點了點頭,卻話鋒一轉,“但喬治,你難道沒有從這份輝煌的戰報中,看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東西嗎?”
馬歇爾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總統的意思。
羅斯福轉動着輪椅,來到巨大的世界地圖前。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從中國重慶,劃過緬甸,劃過暹羅,最終,停在了明珠城。
那是一條氣勢磅礴的、代表着勝利和征服的路線。
“喬治,”羅斯福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們最初扶持中國抗戰的目的是什麼?”
馬歇爾不假思索地回答:“利用中國廣闊的國土和巨大的人力資源,拖住日本陸軍的主力,爲我們在太平洋戰場的反攻,減輕壓力,創造時間。”
“沒錯。”羅斯福讚許地點了點頭,“在我們的設想中,中國,應該是一個堅韌的、能消耗敵人、但自身也同樣虛弱的‘泥潭’。我們希望它能牽制住日本這頭猛獸,但我們不希望這頭猛獸,被它自己馴服的‘獵犬’反過來咬死。”
他的比喻,讓馬歇爾瞬間明白了過來,後背不禁滲出一絲冷汗。
“總統先生,您的意思是。”
“我擔心的。”羅斯福的目光變得深邃:“是這條沉睡的東方巨龍,似乎甦醒得太快了,也太強壯了。”
“你看。”
他指着地圖,“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先是在華北,打得岡村寧次丟盔棄甲;現在又在東南亞,把寺一壽逼得自戕。”
“他麾下的軍隊,裝備着我們的武器,用着比我們更加先進的戰術,爆發出比我們預想中強三倍以上的戰鬥力。”
“他們不僅收復了失地,甚至已經開始像曾經的日本一樣,向外擴張,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
羅斯福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
“一個統一、強大,並且擁有着強烈民族自豪感和擴張慾望的中國,真的是我們美國,在戰後的亞洲,所希望看到的嗎?”
“它會不會,在趕走了日本這頭餓狼之後,自己變成一頭更難對付的猛虎?”
馬歇爾沉默了。
作爲一名軍人,他敬佩中國軍人在戰場上表現出的勇氣和智慧。
但作爲一名美國的戰略家,他不得不承認,總統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那總統先生,我們應該怎麼做?”
他問道:“削減對他們的援助嗎?”
“不。”
羅斯福搖了搖頭:“現在還不是時候。戰爭還沒有結束,我們還需要他們繼續去消耗日本的有生力量。
而且,一個強大的中國,對於戰後制衡蘇聯在遠東的滲透,也是必不可少的。”
他沉思了片刻,臉上重新露出了那種招牌式的、充滿魅力的微笑:“我們不能打壓,但我們可以拉攏和影響。”
“喬治,我需要你去做兩件事。”
“第一,以美國軍方的名義,授予楚雲飛、廖耀湘,以及其他在這次戰役中表現出色的中國將領,代表着我們美國軍人最高榮譽的勳章。比如,傑出服役十字勳章,甚至是國會榮譽勳章。”
馬歇爾有些驚訝:“總統先生,國會榮譽勳章,那可是我們”
“我知道。”羅斯福打斷了他:“但榮譽,是最廉價,也最有效的投資。
我們要讓他們感受到,美國,是他們最真誠、最可靠的朋友。
我們要用榮譽和友誼,將他們,尤其是像楚雲飛這樣未來的領袖人物,與我們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第二。”
羅斯福的笑容變得更加意味深長:“立刻安排史迪威,向楚雲飛提出,在明珠城建立盟軍東南亞聯合司令部。
並且,要積極推動,讓更多的美國軍事顧問,進入到中國軍隊的各級指揮層中去。”
“我們要用我們的軍事思想,我們的價值觀,去‘幫助’他們,去‘塑造’他們。讓他們在未來的發展道路上,離不開我們,甚至成爲我們的一部分。”
“第三,我們可以爲其提供成品,甚至提供一些基礎的工業設備,但我們也要對中高端科技以及尖端工業設備進行管控,他們可以成爲我們盟軍戰略供應體系的一環,但決不能承擔重要的責任。”馬歇爾將軍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
打壓是下策,捧殺和同化,纔是真正的陽謀。
羅斯福想要的是將一頭潛在的猛虎,馴化成一隻聽話的、爲美國利益服務的看門犬。
“我明白了,總統先生。”馬歇爾心悅誠服地說道:“我會立刻去辦。”
當馬歇爾離開後,羅斯福再次將目光投向了地圖。
那條從重慶延伸至明珠城的藍色箭頭。
在他的眼中,不再只是勝利的標誌,更像是一盤剛剛開始的、更爲宏大、也更爲複雜的棋局。
他輕輕地轉動着輪椅,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楚雲飛。”
他低聲念着這個名字。
“你是一個優秀的對手,也是一個值得投資的夥伴。”
“就讓我看看,你這頭年輕的東方猛虎,究竟能走多遠吧。”
與此同時。
仰光。
遠征軍野戰總醫院。
白色的牀單,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紗布,以及護士們匆忙而輕柔的白色身影,構成了這裡的主色調。
然而,在這片白色之中,偶爾點綴的、那從紗布下滲出的點點猩紅,卻在無聲地訴說着戰爭的殘酷。
今天,這座醫院迎來了一位最尊貴的客人。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委員長,中華民國最高領袖——常瑞元。
在杜聿明、張治中以及一衆高級將領的簇擁下,他親自來到了這裡。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
爲在彬馬那戰役中立下首功,至今仍在重症監護室裡與死神搏鬥的新編第二十二師師長,廖耀湘,親自授勳。
醫院的走廊裡,所有的醫生、護士和還能走動的傷兵,都自發地站立在兩側。
他們默默地注視着這位決定着國家命運的領袖,眼神中充滿了敬畏和激動。
常瑞元面容清癯,身着一襲筆挺的軍裝,步伐沉穩。
他沒有理會衆人的行禮,只是微微頷首示意,徑直走向了廖耀湘的病房。
病房內,安靜得只能聽到醫療儀器發出的、有節奏的輕微滴答聲。
廖耀湘躺在病牀上,依舊處於昏迷之中。
他的頭部和胸部纏着厚厚的紗布,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只能通過胸口微弱的起伏,來判斷廖耀湘還活着。
常瑞元站在病牀前,久久地凝視着這位愛將。
他的腦海中。
浮現出廖耀湘在黃埔軍校時那意氣風發的模樣,浮現出他在崑崙關大捷後向自己彙報戰況時的慷慨激昂。
而現在,這個曾經的鐵血將星,卻像一截枯木,無聲無息地躺在這裡。
常瑞元的眼眶,微微有些溼潤。
他緩緩地從侍從官手中,接過一個絲絨的盒子。
盒子裡,靜靜地躺着一枚青天白日勳章。
這是僅次於國光勳章的、代表着軍人至高榮譽的獎賞。
他本打算,親自將這枚勳章,別在廖耀湘的胸前。
然而,就在他準備上前的時候。
他的目光,無意中掃到了病牀旁的那個小小的牀頭櫃。
常瑞元的動作,瞬間凝固了。
只見在那個簡陋的牀頭櫃上,並沒有擺放藥品或者水杯。
而是鄭重地,擺放着另一枚勳章。
那是一枚國光勳章。
勳章的綬帶已經有些陳舊,但主體部分卻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在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下,反射着璀璨而奪目的光芒。
常瑞元認得這枚勳章。
這枚勳章,本該佩戴在另一個人的胸前。
楚雲飛。
很顯然,在他到來之前。
楚雲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將他自己最珍視的、代表着黨國軍人最高榮譽的國光勳章,留給了這位命懸一線的戰友。
病房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們都看到了那枚國光勳章。
也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楚雲飛,用這種無聲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了他對廖耀湘功績的最高認可。
這已經超越了普通的表彰。
這是一種英雄與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的最高敬意。
在這樣一枚代表着“首功”和“忠烈”的國光勳章面前。
任何其他的獎賞,似乎都顯得有些黯然失色。
常瑞元沉默了。
他手捧着那枚青天白日勳章,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作。
他的心中,五味雜陳。
有對廖耀湘捨生取義的感動,有對楚雲飛高風亮節的讚許,也有一絲作爲最高領袖,被“搶先一步”的複雜情緒。
但最終,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他知道。
楚雲飛這一舉動,看似是單純的戰友情誼,實則,是一步絕妙的政治棋。
他將廖耀湘和整個第五軍,都推向了榮譽的頂峰。
也用這種方式。
化解了可能會因爲“功高震主”而帶來的所有猜忌和隔閡。
這是一個陽謀,一個讓人無法拒絕,也無法指摘的陽謀。
良久,常瑞元緩緩地轉過身。
他沒有將手中的青天白日勳章收回,而是將它,遞給了站在一旁、同樣在彬馬那戰役中表現出色的第二集團軍總司令黃百韜。
“煥然。”
常瑞元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建楚的功績,已有國光勳章爲證,無需再添他物。”
“這枚青天白日勳章,我決定,授予你。”
“你在彬馬那率部血戰,同樣功不可沒。”
“攻克暹京的戰鬥之中也給盟軍的諸位帶來了不小的驚喜。”
“希望你,能帶領遠征軍第二集團軍,繼續創造輝煌。”
黃百韜愣住了,他完全沒有想到,這份榮譽會以這樣的形式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他下意識地看向楚雲飛。
又看了看病牀上的廖耀湘。
最終,他挺直了胸膛,向着委員長,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謝委座!職下,必不負重託!”
常瑞元親手將勳章,別在了黃百韜的胸前。
然後,他再次將目光,投向了病牀上的廖耀舍。
“傳我的命令。”
常瑞元的聲音裡,帶着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不惜一切代價,動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品,一定要讓建楚早日康復,我要在山城等着他在衆人面前重新授勳。”
“另外,頒授陸軍新編第二十二師‘虎賁’番號,並頒授飛虎旗一面。”
“是!”
在場的所有將領,齊聲應道。
常瑞元最後看了一眼那枚靜靜躺在牀頭櫃上的國光勳章。
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病房。
他沒有再去看望其他的傷員,也沒有再發表任何講話。
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熱土一抔魂。
這場無言的授勳儀式,比任何慷慨激昂的嘉獎令,都更能詮釋這場戰爭的悲壯,和軍人這兩個字的,真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