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前線。
時至中午。
一陣驚天動地的炮聲,撕得粉碎。
日軍第五師團的炮兵陣地上,上百門各式口徑的火炮,同時發出了怒吼。
炮彈拖着尖銳的呼嘯,如同一場鋼鐵的暴雨,遮天蔽日一般。
四十軍那條不算優秀的防線,基本上難以抵擋此等程度的炮擊。
不過。
這也不全怪他們。
河北、河南這樣的平原地區。
基本上很難獲得修葺防線的土木材料。
這個時期,甚至就連木頭這種常見的東西都很難獲得。
龐炳勳並不願意因爲修葺防禦工事就去拆老百姓的屋子,這防線自然就修的七零八落,不成體系。
爆炸聲此起彼伏。
火光將整個天空都映成了一片不祥的橘紅色。
大地,在劇烈地顫抖,彷彿世界末日提前降臨。
陣地上。
第四十軍的士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猛烈得超乎想象的炮火,打得是暈頭轉向,死傷枕籍。
僅僅是聽着爆炸聲,不少的老兵已然猜到日軍動用了105毫米口徑的重炮。
他們的防禦工事勉強抵擋擲彈筒的轟炸,至於在日軍的山野炮、榴彈炮面前。
那脆弱得就像紙糊的一般。
淺淺的戰壕被一次又一次地炸塌,甚至將裡面的士兵活活掩埋。
單薄的機槍掩體。
更是被一發發炮彈精準地命中,連人帶槍,一起掀上了天。
一名年輕的士兵,剛剛從被炸塌的掩體裡爬出來,還沒來得及抖掉身上的泥土,一發炮彈,就在他身邊不遠處爆炸。
巨大的衝擊波,將他瘦弱的身體,像一片樹葉般拋起,然後,重重地摔落在地。
他掙扎着,想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的半邊身子,已經失去了知覺。
他低下頭,只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
“你娘.”
他發出了一聲微弱的呻吟。
然後,便徹底陷入了永恆的黑暗。
僅僅是第一輪的炮火準備。
第四十軍,就付出了極爲慘重的代價。
前沿陣地,幾乎被夷爲平地。
傷亡的士兵,不計其數。
……
南口,前敵指揮部。
作戰會議室裡,氣氛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關於錢伯均的突然離開。
楚雲飛給了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
至少他們暫且不知道錢伯均回林縣是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去了。
此時的楚雲飛端坐於主位,臉色陰沉。
他的旁邊是參謀長錢兆友,以及其他幾名主力作戰部隊的指揮官。
分別是劉召棠、劉旺、孫鑫璞,以及張富貴。
“報告!”
一名通訊參謀快步走了進來,遞上一份剛剛由前線發回的緊急戰報。
錢兆友接過戰報,只看了一眼,眉頭便緊緊地鎖了起來。
“鈞座,”
他將戰報遞給楚雲飛,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疑惑:“情況有些反常。”
楚雲飛接過戰報,迅速地看了一遍:“日軍第五師團,並未在炮火準備之後,立刻發起大規模的地面進攻。”
“而是,一直在進行着持續性的、不間斷的小規模炮擊”
這個情報,讓在場的所有將領,都感到了不解。
“奇怪了。”張富貴摸着下巴,第一個說道,“岡村寧次不是要打閃電戰,快速圍殲龐炳勳嗎?怎麼這第五師團,打得這麼磨蹭?”
“是啊,”薛傑也附和道:“這不符合日軍的作戰風格。他們向來追求速戰速決,怎麼會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單純的炮擊上?”
楚雲飛的意識迅速沉浸到了三維立體作戰地圖之中。
第一時間找到了這支部隊的指揮官。
山本務中將。
“山本務。”
楚雲飛緩緩開口,聲音裡帶着一絲思索和回憶:“我記得,這個人,是炮兵出身。”
“鵬程,有第五師團現階段的資料嗎?”
趙鵬程點了點頭,而後在攜帶的文件夾之中翻找了一番,而後緩緩出聲道:“此前在諾門坎,擔任過日軍的炮兵總指揮。”
“雲公,此人,大概率對炮兵的運用,有其獨到之處。”
薛傑疑惑問道:“但是,第五師團是日軍中少有的、實現了半機械化的快速機動部隊。
他們的優勢,在於速度和衝擊力。
現在,他們卻放棄了自己的優勢,打起了陣地消耗戰。
這完全有悖於岡村寧次快速突擊、分割包圍的整體作戰理念啊。”
一時間。
整個指揮部,都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覺得,岡村寧次的這一手,實在是太反常了。
反常到。
讓他們感到了一絲不安。
楚雲飛甚至都開始有些懷疑,是不是他們的作戰計劃泄露了出去。
爲了達到保密效果,各部隊早早就集結了起來,直到大戰開始的前一天,才收到具體的作戰命令。
日軍方面即便是收到了相關的情報預警,他們也沒有辦法進行調整,除了整條戰線後撤之外,並無其他辦法。
否則。
前出的第五師團以及混成第七旅團就有被截斷和包圍的風險。
大兵團作戰,牽一髮,動全身。
岡村寧次絕不可能犯這樣愚蠢的錯誤。
當天下午。
在進行了長達數小時的定點炮擊和精準打擊之後。
日軍的地面部隊,終於發起了試探性的進攻。
一個大隊的日軍士兵,在坦克的掩護下,向着第四十軍殘破的陣地,緩緩地壓了上來。
“給老子打!”
倖存的第四十軍官兵們,從廢墟和屍體堆裡爬起來。
用他們手中老舊的漢陽造,和爲數不多的捷克式機槍,民二四式重機槍進行了頑強的抵抗。
子彈,如同炒豆般響起。
雙方。
在陣地前沿,展開了慘烈的拉鋸戰。
第四十軍的士兵們,雖然裝備落後,雖然飢腸轆轆。
但骨子裡那股燕趙男兒的血性,在這一刻,被徹底激發了出來。
他們用血肉之軀和輕武器。
硬生生地,擋住了日軍的數次衝鋒。
日軍。
似乎也並未盡全力。
在付出了一定的傷亡,並且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之後,便迅速地,撤了回去。
戰場,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平靜。
只剩下。
那不間斷的、如同催命符般的炮擊,依舊在繼續。
——
北平,華北方面軍司令部。
一間充滿了榻榻米和浮世繪風格的和式房間裡。
岡村寧次正跪坐在茶几前,慢條斯理地進行着茶道。
茶香嫋嫋,氣氛靜謐。
然而。
這份寧靜,很快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
一名負責情報的少佐參謀,神色慌張地走了進來,甚至都忘了先行禮。
“報告司令官閣下!緊急情報!”
岡村寧次緩緩地放下手中的茶筅,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能讓情報參謀如此失態,必然不是小事。
“說。”
他的聲音,依舊平靜。
“司令官閣下”少佐參謀嚥了口唾沫,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置信:“我們安插在長治外圍的‘眼線’,剛剛傳來確切消息。”
“支那軍第二十四集團軍總司令,龐炳勳已於昨日,抵達長治,並且在作戰科科長張大雲的陪同之下,參觀了長治部份街道以及前往了兵工廠。”
“砰!”
岡村寧次手中的茶碗,應聲落地,摔得粉碎。
翠綠的茶湯,濺了他一身。
但他,卻渾然不覺。
他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挫敗感。
龐炳勳去了長治?
這意味着什麼?
這意味着。
他所有的計劃,他那自以爲天衣無縫的“圍點打援”、“招降分化”的毒計。
從一開始,就徹底破產了!
他本以爲。
楚雲飛會像常瑞元一樣,對龐炳勳這種地方軍閥,心存芥蒂,難以完全信任。
他本以爲。
他可以利用這種不信任,在兩者之間,製造裂痕,從而坐收漁翁之利。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
楚雲飛的手段,竟然會如此的簡單粗暴!
他根本就沒有給龐炳勳任何搖擺和觀望的機會!
直接就用一種近乎“逼宮”的方式。
將這位老將,從他的軍隊中,剝離了出來!
主力部隊不在身邊。
哪怕有千軍萬馬都沒有用。
韓復榘就是先例。
何況龐炳勳麾下才多少人,韓復榘有多少人?
要知道,楚雲飛的魄力可是一點也不遜色于山城的那位。
“八嘎呀路!”
岡村寧次猛地站起身,一腳踹翻了面前的茶几。
精美的茶具,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他那張總是掛着一絲陰鷙笑容的臉上。
此刻,寫滿了惱羞成怒。
他有一種被人當猴耍了的感覺!
“楚雲飛楚雲飛!”
他咬牙切齒地念着這個名字,彷彿要將這兩個字,嚼碎了吞下去。
岡村寧次發現。
那些曾經困擾了常瑞元,困擾了整個國民政府二十餘年的軍閥問題。
甚至囊括了那些盤根錯節、尾大不掉的地方勢力。
在楚雲飛這個“不速之客”強勢介入之後。
竟然,都如同摧枯拉朽一般,迎刃而解了!
從山西的閻錫山,到五戰區的川軍孫震所部,豫西的武庭麟,再到眼前的龐炳勳.
這些曾經讓山城方面,讓日軍方面歷任華北方面軍司令官都頭疼不已的“老油條”。
在楚雲飛面前。
竟然都變得如此的“順從”,如此的“顧全大局”!
岡村寧次的心中,再一次,生出了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軍事上一敗塗地,政治上無能爲力。
楚雲飛,正在用一種他無法理解,也無法抗衡的方式。
從內部,快速且有效的整合着這個古老而龐大的國家。
那些曾經只顧自己一畝三分地的軍閥部隊。
在楚雲飛的影響下,似乎也正在發生着某種脫胎換骨的變化。
他們,似乎是打從心眼兒裡。
願意去促進所謂的“國家統一”,願意去接受所謂的“軍隊現代化改革”。
而這一切,最終的目的,有且可能都只有一個。
那就是。
將他們這些“大日本帝國皇軍”。
徹底地,從這片土地上,趕出去!
想到這裡。
岡村寧次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瘋狂的、近乎歇斯底里的狠厲。
他猛地轉身,對着聞聲趕來的參謀長宮野道一命令道:“立即傳令第五師團,停止原本的誘降計劃,着手準備將四十軍盡數消滅。”
“哈依!”
安陽前線。
就在第四十軍的官兵們。
以爲自己暫時頂住了敵人的進攻,可以稍稍喘口氣的時候。
一場更大的、真正的風暴,來臨了。
日軍在短暫的休整之後,突然,加大了炮擊的強度!
這一次,不再是單純的壓制性炮擊。
而是毀滅性的、地毯式的覆蓋射擊!
炮擊更是足足持續了三十分鐘。
半個小時後。
日軍的地面部隊,全線出擊!
這一次,不再是一個大隊的試探。
而是整整兩個聯隊的,全力猛攻!
他們嗷嗷叫着,端着刺刀,呈散兵陣型。
如同潮水般,向着早已被打成一片焦土的陣地,涌了上來。
第四十軍的防線。
在接觸的瞬間,便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雙方。
隨即展開了慘烈至極的白刃戰。
刺刀入肉的悶響,小鬼子臨死前的慘叫。
軍官聲嘶力竭的怒吼,在這陣地之上綿延不絕。
傍晚時分,一份由馬法五親筆寫就的、字跡甚至都有些潦草的戰報,再次送到了長治。
楚雲飛看着這份戰報,臉色,變得鐵青。
“報告:我軍與敵血戰一下午,陣地數次易手。”
“官兵雖奮勇抵抗,然敵衆我寡,炮火猛烈。”
“至申時,我軍傷亡,已突破一千五百餘人.”
“敵之攻勢,極爲瘋狂,毫無勸降、分化之意圖。”
“其狀,不似誘降,更似剿滅。”
楚雲飛將電報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他想明白了岡村寧次的真實意圖了。
“岡村寧次那反常的持續了近乎一整天的炮擊,根本就不是在浪費時間,而是妄圖將四十軍全部消滅的火力準備。
岡村寧次要用第四十軍全軍覆沒的慘狀,來告訴所有還在搖擺的地方軍閥。
看吧!
這就是你們的下場!
立場堅定又怎麼樣,一樣會死的很慘,一樣會被消滅個乾淨。”
錢兆友一怔,他腦袋轉的很快:“這就導致地方軍閥部隊僅剩下了兩個選項。
要麼老老實實的接受現代化改造。
承認此前所犯之錯誤和改正錯誤,改造思想,甚至丟掉手上的權利。
但麾下的部隊很有可能遭到日軍方面的針對。”
張富貴輕笑了一聲:“要麼,倒向日本人這艘隨時都有可能傾覆的大船?我相信沒人會這麼愚蠢,除非此前真的犯下了不可饒恕之錯誤。”
這中間並不存在什麼中間選項。
不管是楚雲飛,亦或者是岡村寧次。
二人都不喜歡牆頭草。
“龐長官主動下野之後若是真的讓日軍全殲乃至重創,可就不是在打四十軍,是在打我楚雲飛的臉,打華北國軍的臉。”
楚雲飛冷聲道:“東征縱隊到什麼位置了?”
錢兆友上前一步,彙報道:“目前正在通過長邯公路快速機動,明日一早便可以投入戰鬥。”
“另外,方長官也來電請示,是否選擇此前擬定的備選作戰計劃,提前進行側擊。”
楚雲飛細細思索了片刻之後,緩緩道:“通電各參戰部隊,以及作爲總預備隊的傅長官所部。
改選備選作戰計劃。
我命令:第三期戰略反攻第一階段的作戰,即刻開始。
依舊是圍繞邯鄲、安陽一線進行,其目標是打通平漢鐵路線一段,使其爲我軍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