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
在孫銘的帶領之下。
一個身着川軍土黃色軍服、身形略顯瘦削的中年將領,被帶了進來。
他摘下軍帽,露出一張飽經風霜、寫滿了疲憊與焦慮的臉。
“趙師長,別來無恙。”
一見到楚雲飛,這位在戰場上同樣是鐵骨錚錚的指揮官,眼眶竟“唰”的一下就紅了。
他沒有敬禮,而是彎下膝蓋就要跪在地上。
孫銘眼疾手快,快速邁步上前將其攙扶起來:“趙師長,你這是?”
趙渭斌看向不遠處的楚雲飛,聲音梗咽,幾不成聲:“楚長官”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孫銘也是連忙上前想要將他扶起。
“趙師長,你這是做什麼?”
“有話好說。”
楚雲飛擺了擺手,他靜靜地看着想要跪在地上的趙渭斌,聲音平靜地說道:“趙師長,男兒膝下有黃金。”
“你我皆爲黨國軍人,有什麼話,站起來說。”
趙渭斌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這纔在孫銘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
然而,他剛一站穩,積壓在心中許久的委屈、悲憤與絕望,便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而出。
“楚長官!”他聲淚俱下,向着楚雲飛深深一躬:“卑職今日,不是爲我自己,是爲我麾下那一萬多川軍弟兄,更是爲我們幾十萬離鄉背井、在外抗戰的川軍袍澤,向您來訴苦的啊!”
“我們川軍,自抗戰軍興,出川殺敵,從淞滬到徐州,從臺兒莊到武漢,再到中原大戰。”
“哪一場大戰,沒有我們川軍弟兄的身影?”
“我們流的血,不比任何人少!我們死的弟兄,不比任何人少!”
“可是現在呢?”
趙渭濱的聲音,充滿了無盡的悲涼:“我們得到的是什麼?!”
“您去我們的軍營裡看看吧!”
他指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軍服:“我們的士兵,穿的是什麼?”
“草鞋,單衣!”
“馬上就要到九月尾了,冬衣始終沒有消息。”
“這也就不提了,誰讓咱們川軍命賤呢?”
“可咱們吃的是什麼?”
“是混着沙子的糙米,是連豬都不吃的黴菜!”
“發的軍餉,更是被層層剋扣,十不存一!”
軍餉這件事情,有誇張成分。
第二十二集團軍的軍餉,還是照數撥掉的,只不過因爲通貨膨脹的緣故。
足數的軍餉發到集團軍,再經過川軍一衆將領們的剝削和剋扣之後。
到士兵們的手上,購買能力確實僅剩下了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逃兵情況極爲嚴重。
楚雲飛對於國軍部隊中後期出現的問題也是頗有研究。
就連中央軍嫡系主力部隊都出現了大面積開小差的情況,自然更不用說川軍部隊了。
這件事情,確實非常棘手。
這些士兵們逃離軍營,妄圖歸鄉,往往也會因爲山高路遠死在途中。
可悲可嘆。
趙渭斌師長接着陳述道:“我們的兵員呢?”
“從四川送來的壯丁,好的、壯的,都被中央軍的部隊挑走了!”
“送到我們手裡的,都是些什麼人?”
“是骨瘦如柴的半大孩子,是地痞流氓,是拉來湊數的癮君子!”
“這樣的兵,怎麼打仗?!”
聽到這裡,楚雲飛緩緩點頭,接着出聲道:“關於補充兵員之事,山城方面已經有所考量,這件事情並非只有五戰區受困於此,即便是二戰區,現如今也面臨兵員不足的窘境。”
孫銘聽到楚雲飛開口,也是緩緩出聲補充道:“抗戰剛爆發之時,在山西我們徵募兵員往往只需要訓練三個月便具備較強的戰鬥能力。
現在,補充到主力戰鬥部隊訓練至少需要一年的時間,補充進乙種作戰部隊承擔低強度作戰任務也需要訓練半年。”
趙渭斌疑惑:“此前都曾聽聞山西地區兵員優質..怎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孫銘嘆了口氣:“很多都犧牲在了前線戰場上,山西一直都是抗戰前線,大仗小仗始終沒停過,再富庶的省份,再充足的青壯也會在這長久的拉鋸戰之中消耗一空。”
“抗戰打到今天,國府已經筋疲力竭,趙師長,你的問題,實際上不僅僅是川軍的問題,是整個國軍部隊整體的問題。”
楚雲飛直接開口講趙渭斌反應的事情定調,防止他繼續擴大矛盾。
對於五戰區存在的問題,他保持慎重的態度。
要知道這種事情,一個處理不好,就很容易炸雷。
趙渭斌嘆了口氣:“我們的軍官大多沒進過正經的軍校,指揮能力差,戰術素養低。”
“我們也想過把他們送去軍校進修”
趙渭斌略顯沉默.
之所以沒有去進修的根本原因就是。
有很多雜牌軍將領去進修之後,手上的兵權會被下掉。
原本的部隊,雖然會中央化,但指揮官不是他們。
在如何消滅雜牌軍這方面,山城政府頗爲努力。
楚雲飛點了點頭,他轉向趙渭斌,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趙師長,你所說的這些問題,德公難道就視而不見嗎?”
“他作爲第五戰區的最高指揮官,爲何不設法解決?”
聽到這個問題,趙渭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解決?”
“楚長官,您是中央嫡系,是天子門生.咱們川軍”
趙渭斌慘然一笑:“在第五戰區,李長官的桂軍,是親兒子;你們中央軍,是乾兒子;我們川軍、西北軍”
“我們這些五花八門的雜牌,連後孃養的都算不上!我們就是一羣沒人管的野孩子!”
“有好裝備,先給桂軍;有足額的補給,先給中央軍。輪到我們,剩下的,都是些殘羹冷炙!”
“我們若是打了敗仗,戰區司令部的申斥電報,雪片一樣地飛來;”
“我們若是打了勝仗,那功勞簿上,寫的雖然是咱們的名字,卻只能換來幾枚破勳章。”
孫銘嘆了口氣,緩緩補充道:“地方軍的處境確實比較艱難,補給序列基本全部靠後,用難聽的話來說,那就是後孃養的。”
“這已經不是解決不解決的問題了!”
趙渭斌的聲音,充滿了絕望:“這是無解的死局!在這第五戰區,我們這些雜牌軍,就是一片苦海,看不到邊,更看不到岸!”
他再次向楚雲飛深深一躬,眼中帶着一絲期盼與決絕。“楚長官,卑職今日斗膽前來,是代表我們王銘章軍長,代表我們整個二十二集團軍!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我們知道,您是委員長派來的‘軍法總監’,是來整肅軍紀的!”
“我們懇請您,能爲我們這些沒人管的川軍弟兄,做一回主!”
“能幫我們,在這片苦海里,尋一條活路!”
楚雲飛看着眼前這個聲淚俱下的川軍師長,心中已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瞬間明白了。
趙渭斌今夜的秘密來訪,絕不僅僅是單純的訴苦。
他是在用這種最激烈、最直接的方式,將第五戰區內部那早已尖銳無比的派系矛盾,血淋淋地、毫不掩飾地,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是在代表王銘章,代表整個川軍系統。
向自己這位新來的、手握“尚方寶劍”的山城大員,遞上了一把刀!
一把足以將第五戰區這潭死水,徹底攪渾的刀!
他們這是陽謀!
他們就是要將矛盾徹底激化,將所有的膿瘡都擠破。
逼着自己這個“軍法總監”,不得不出手,去打破現有的、不公的利益格局。
他們是在用自己的“弱。
作爲最鋒利的武器,來撬動這盤複雜的政治棋局。
楚雲飛看着趙渭斌那雙充滿了期盼與算計的眼睛,心中一聲暗歎。
他知道,自己從踏入第五戰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身不由己地成了這盤棋局上的棋子。
是所有弱者眼中,那個唯一的、可以改變棋局走向的棋子。
而他,別無選擇。
五戰區如何整理,是一個非常非常棘手的問題。
在來之前,楚雲飛壓根就沒想收拾派系矛盾的爛攤子。
“趙師長,這件事情暫緩議吧..”
“楚長官”
楚雲飛眉頭微皺,嘆了口氣:“孫銘,送客。”
“是!”
趙渭斌師長滿眼不看的看向楚雲飛,而後轉身離去。
——
當川軍師長趙渭斌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楚雲飛辦公室內的燈火,依舊通明。
房間內,氣氛凝重。
孫銘看着自家首長那張在燭火下明暗不定的臉,心中也是萬分緊張。
“首長,”孫銘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裡帶着一絲擔憂:“這個趙渭斌,分明是想把您當槍使!他這是要把我們,直接推到第五戰區所有派系的對立面上去!”
“他不是想,他就是。”
楚雲飛緩緩地轉過身,目光平靜地掃過三位心腹:“他,以及他背後的王銘章,孫振是在用他們川軍的‘弱’,作爲武器,遞給了我這把委員長親賜的‘刀’。他們是在逼我,不得不砍。”
楚雲飛走到巨大的第五戰區地圖前,那上面,用不同顏色的標記,清晰地標註着中央軍、桂軍、川軍、西北軍等錯綜複雜的勢力範圍。
“山城那位委員長,他想看到的,也正是我用這把刀,去砍一砍這些不聽話的地方派系。”楚雲飛的聲音,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冷靜,“他借我之手,削弱地方,集權中央。這是陽謀。”
“而我,”他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若想在這盤棋裡活下去,若想繼續打贏這場抗日戰爭,就必須按照他的劇本,唱好這齣戲。”
楚雲飛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無比堅定,“只不過,戲,要按他的劇本唱。但這戲該怎麼唱,唱到什麼火候,由我說了算!”
楚雲飛知道,自己不能成爲一把單純的、只知殺戮的刀。
他必須成爲那個能決定棋局走向的、最高明的棋手。
楚雲飛看向孫銘,“山西的經驗,我們可以在這裡複製。但第五戰區,比山西更復雜。我一個人唱獨角戲,是唱不好的。我們需要盟友。”
“盟友?”孫銘有些疑惑,“在這龍蛇混雜之地,誰能成爲我們的盟友?”
楚雲飛的目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了第二集團軍的防區上。
“孫連仲將軍。”楚雲飛緩緩說出了這個名字。
次日。
楚雲飛以“視察友軍防務,交流華北作戰經驗”爲由,輕車簡從,親自前往了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的指揮部。
與李宗仁嫡系部隊那光鮮亮麗的營房不同,孫連仲的指揮部,設在一處破舊的祠堂裡,處處都透着一股樸素、甚至可以說是清苦的氣息。
孫連仲,這位從西北軍閥混戰中殺出來的宿將,以其在臺兒莊戰役中的英勇表現而聞名全國。
他親自在指揮部門口迎接,身着一身洗得發白的普通軍服,身形硬朗,眼神銳利,身上帶着一股百戰老兵特有的、樸實而彪悍的氣質。
“楚長官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孫連仲抱拳笑道,聲音洪亮。
“孫總司令客氣了。”
楚雲飛回禮,同樣微笑道,“雲飛此來,是特爲感謝貴部在過往數次會戰中,與我二戰區協同作戰,共禦外侮,您也算我半個老長官,依我看,不如就兄弟相稱。”
兩人進入指揮部,沒有過多的客套,很快便切入了正題。
楚雲飛將華北反攻的一些戰術心得,毫無保留地與孫連仲進行了分享。
而孫連仲,也對第五戰區當前的防禦態勢,進行了詳細的介紹。
當談及各部隊的後勤補給與兵員素質時,孫連仲這位素來以硬漢形象示人的將軍,也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
“楚老弟,不瞞你說。”他苦笑道:“我們這些雜牌軍的日子,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好的裝備,輪不到我們;足額的軍餉,也到不了我們手裡。
前線流血,後方還要受氣。弟兄們心裡,都憋着一股火啊。”
楚雲飛看着他,目光誠懇地說道:“孫總司令,這些情況,我都知道。這也是我此行,除了交流軍事之外,更想與您探討的事情。”
他將自己“軍法副總監”的身份,以及委員長賦予他“整肅軍紀”的權力,向孫連仲和盤托出。
孫連仲聞言,眼中精光一閃,他沉默了片刻,隨即沉聲問道:“楚老弟,你想怎麼做?”
“抓大,放小。懲前,毖後。”楚雲飛緩緩說出了八個字。
他將自己在山西的處置方式,詳細地向孫連仲進行了解釋。
“對於那些罪大惡極、倒賣戰略物資、甚至通敵的國賊,必須以雷霆手段,嚴懲不貸!以此,正國法,安軍心!”
“但對於那些因生計所迫、罪行較輕的,則可以給一條出路。畢竟,水至清則無魚。”
“最重要的是。”楚雲飛的眼中,閃爍着精光:“我們不能只殺人,不救人。
我打算,將此次所有查抄的贓款、物資,悉數拿出來,在第五戰區,成立一個‘戰區民生基金’!”
“這個基金,將由我們這些真正想抗日的將領,共同監督!”他看着孫連仲,一字一頓地說道:“一部分,用來直接補貼那些被剋扣軍餉的士兵;
一部分,用來撫卹陣亡將士的家屬;還有一部分,要用來救濟地方上那些因苛捐雜稅而流離失所的百姓!”
孫連仲聽完,猛地一拍大腿,激動地站起身!
“好!好一個‘戰區民生基金’!”他看着楚雲飛,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欣賞與敬佩:“楚老弟,你這一招,是釜底抽薪啊!你這是在收買軍心,收買民心!你這是在挖那些貪官污吏的根!”
他來回踱了幾步,最終停在楚雲飛面前,重重地說道:“楚老弟,你這個朋友,我孫連仲交定了!你這件事,我第二集團軍,從上到下,全力支持!”
“你指到哪,我們就打到哪!需要我們出兵抓人,你一句話!需要我們作證,我們全軍上下,都給你當證人!”
楚雲飛站起身,向着這位值得尊敬的前輩,深深一躬。
“有孫總司令這句話,雲飛,便有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