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下翟衣紫綬,攜下花鈿金簪,覆上嵐衣流裳,獨留一支青水玉簪,鏡中生輝玉顏悄然匿光,徒留一身素淨,清嫵微微一笑,卻見鏡中晃出個蟒袍玉帶的赤金身影,一身冠服尚未脫去,只覺與日爭輝。
盈然轉首,清嫵似嘲諷一句,“王爺怎麼來了。”
一絲溫笑蕩在脣邊,蒔傑眼中不知何時輕漾柔光,“封受大典才過,怎麼就急着換服?”
“我不喜歡。”清嫵斷然一語,眉藏倔強。
蒔傑微笑走近,卻見她微微往後一縮緊緊抓住冰硯,不由面上一沉,瞪了冰硯一眼,後者忙要低首出門,不防清嫵狠狠一扯,只得僵立原地。
蒔傑頓時來了興致,不管冰硯在旁,硬是單手撫上她光滑面頰,如緞青絲,再細細說一句,“這次多虧你了。”說笑間眼藏挑釁,燦然生輝。
清嫵亦慵然一笑,回眸相對,“王爺過獎了。”順勢起身,不動聲色避開他溫熱手掌,叫他落落一空,斂眉欣欣一顧。
驀地腕上一重,清嫵驚呼一聲,竟被他牢牢禁錮懷中,臉對臉,心貼心,再無法更近。清嫵臉色發白,卻是心上熱燒,躥躥心跳又入了他圈套。
冰硯羞紅了臉,急忙奔出房外,輕輕將門關好又是偷偷一笑,看來小姐有福了。
“哪有妻子這般防備丈夫的?”蒔傑氣息侵入清嫵鼻端,將沉沉陽麝渡進她心。
清嫵涼涼一哂,“別忘了,我們是有交易的。”
蒔傑以指繞上她澤亮青絲,一圈一圈,面上仍是捉弄之意,眼底卻有深深的欣賞,“你是我的王妃,我的正室,即使交易也無法改變。”
清嫵一顫,感受到他沉穩心跳,彷彿如籌在握,於是冷冷轉首,一語不發。虎之暴躁,不可撩撥。
蒔傑以手挑其顎,將她偏首端正,精睿目光直入心腑,“也許上天註定我得妻若此,恐怕——你走不了了。”言畢璀璨一笑,揪得清嫵一緊。
“我會信守承諾。”清嫵一字一句,彷彿是爲自己定心,又彷彿是在威懾他,眸中凌厲復又來襲。
蒔傑忽然放了她,驟失依靠的清嫵連連一退,撞在妝臺上,一聲痛鈍在心裡,卻見他微微蹙眉,“你就打算這樣防着我?”
眸中寒光一閃,清嫵臉上洇開深涼笑意,“王爺不是也防着我麼?若然爲何不將你與皇上之計告知我?”
眼縫裡精光一亮,蒔傑橫手託顎,笑看她,“怎麼說?”
清嫵冷然一哼,“儲位之爭當前,偏就來個月支國使,霰雪馬偏偏拜於你足下,紛亂前夕,你恰巧得到邊疆敵國來犯的消息領兵而去,如此把握十足,難道真是巧合?”
蒔傑沉默,嘴邊卻勾起一抹深笑,端端凝視着她,犀然開口,“父皇說你聰慧,果然不錯,邊疆叛亂自是藉口,但也非把握十足,若別人持了那九龍金紋玉佩,我可要一番苦戰了。”
“你在試探我,所以未將此計告知我,而是暗中監視我的對策?”清嫵驀然一寒,只覺周遭皆是深淵峭壁,連攀援也無處。
蒔傑不置可否,只以一抹耐人尋味的笑容相對,卻看得清嫵脊背一陣發麻。
這一出出戲,一條條計,已經把她蘇清嫵算在內,躲不開,逃不掉,真不知當初到底是誰掌握了誰,不說沈儆深不可測,不說蒔傑行爲無常,也不說蒔言的兵出奇境,就連枕書,她也不曾完全瞭解。蒔俊篡位之亂突發時,宮門早已禁閉落鎖,枕書卻悄然出現在佑德殿外,分明是一早入宮,看似救了她,實際反解了某人的威脅,若這樣,在這場政變中,他扮演的又是何種角色。這些清嫵一概不知,也無法得知,抑或許,她從未了解過真正的枕書,沈慕笛。
她自以爲運籌帷幄,卻原來是做了別人的籌碼,成了別人棋局裡一顆棋子,好不悲哀,好不心寒。
蒔傑見她臉容煞白,搖搖欲墜,不禁心生憐意忙要去扶,卻被她冷冷一抽廣袖,警覺道,“臣妾不適,王爺請回吧。”
蒔傑訕訕收手,卻予她魅惑一眼,吐氣一熱,“你若想全身而退,也非易事。”再一笑,揚袖離去,深意笑容將她釘在煙羅鮫綃之後。
冰硯翼翼進來,見清嫵伶然發怔,不由焦急一喚,但得她虛弱一笑,“不礙事,休息一會就好了。”
“可是……”冰硯欲言又止,眼裡漾有擔憂。
“怎麼了?”清嫵強自平靜,深一呼吸,長久相處,怎會覺不出冰硯口中要事。
“林將軍求見多時了。”冰硯低低看她。
緩慢呼出一氣,清嫵揮袖,“讓他進來吧。”言語間似已無力。
冰硯惴惴去了,不時回頭看她是否安好,清嫵起身,流嵐長裾逶迤拖過地面,旖旎生姿。
離玉將簾子撩了,林曾航跨步進來,帶進一股清新如草,見她一臉蒼白,脣色發青,頓覺萬箭呼嘯穿心,怔怔瞧她竟忘了行禮。她的堅強孱弱和迷惘,他都領受過,卻獨獨不見她示弱呼救,於磨難中更見彌堅。
“將軍何事。”清嫵幽幽一句驚回他心竅,林曾航慌忙執劍行禮,“季將軍懇求末將代爲傳達,望能見王妃一面,親自謝恩。”
清嫵倦倦擡眼,“想是他已隨你來了,那就進來吧。”
季営持劍行來,步履生風,莊重行了大禮,“末將多謝王妃爲絮之收礆,還她全屍入葬。”
清嫵淡淡牽了脣角,笑得甚是無力,“將軍多禮了,她父親原是我父王麾下謀臣,我也算對得起他一片忠心向我父王。”頓一頓,又道,“聽說她還有個兄長髮配邊疆,不知你可尋得?”
季営擡眸一望清嫵,遂又垂首,“末將多年來一直尋找,卻未得其蹤,或許……死了罷。”
清嫵頗爲驚訝,她是第一次見這季営,竟與一般將軍大爲不同,他生得極爲清秀,今日又是一身儒衫,看來不過一介書生,竟能統領八千羽林騎,委實不簡單。
“也罷,生死有命,強求不得。”清嫵雖不識佟絮之,卻被她眸中悲憤震撼,那種熟悉的感覺將她深深觸動,一樣是爲父報仇,她卻不幸命喪金殿,而清嫵能做的,唯有讓她入土爲安。
“日後王妃若有用到末將之處,定當協護!”季営聲線清晰,如同深夜更漏,滴滴清脆。
“將軍多禮了,只是她爲何突然刺聖,將軍可知一二?”清嫵話語宛然,不疾不緩。
季営面露難色,“末將不知,絮之雖自幼與我定親,凡事卻極有主見,刺聖前已獨自離府,不想她做出這般傻事。”
清嫵微不可察嘆了一氣,“將軍節哀,有勞將軍了。”
季営再一重謝,而後隨冰硯引出宮去,餘下林曾航一人孤孤守在殿前。清嫵無意識望了望他,今日他未着盔甲,看來中正平和,彷彿峨冠博帶的男子,臨風閒立時,也端雅莊嚴。
忽然想起那個被封西晉王的沈蒔言,多年沉痾似已被衆人遺忘,誰想是在深宮韜光養晦,在沈儆身處險境時奇襲入內,拔得頭籌,卻在受封王爺賜得封邑後被逐至西疆,再不能對儲位之爭造成威脅。
真不知到底誰救了誰,又是誰成就了誰。
清嫵低首自笑,竟是皇家不如人家,骨血父子也猜忌若此,個個都不似人,再擡首,就見冰硯呆呆望着自己,似有滿腹話語哽在咽喉,不由喚一聲,“有事嗎?”
冰硯搖搖頭,忙說沒有,眼神卻飄忽不定,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雙手將錦帕揪得凌亂,掙扎許久才道,“小姐,奴婢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清嫵淡淡擡眸,“還有什麼不能說的麼?”
冰硯聞言將眉心緊緊攢了,思忖半晌才道,“我無意聽見綠綺和御醫私談,說窅夫人已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