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三年冬,因惠文帝沈儆猜忌,魯陽王沈蒔傑借代天巡視邊疆之名率大軍三十萬遠走西域,以解其患。不日宮中傳出秘聞,只道沈儆癆病加重,終日臥榻下不得牀,御醫連番會診亦望之興嘆,沈從恩一派則趁虛而入,悄悄將半個宮廷控制。禁衛羽林騎亦分作兩隊,近半人馬聽命於朱苝,餘下四千精銳仍掌於季営之手,奪位之勢已嶄露頭角,對峙僵局卻一直持續到來年春天。
粱國本屬偏南之地,如今又是冬末春初的時節,忽然起了大雪紛飛,更有連日風雪漫天的奇景,似把前些年未下的雪意一併都發泄了出來。
冰硯提了絨裙挽個食盒,小心翼翼撐傘行來,風急雪密,腳下又是厚厚凍雪,將她一雙翹頭錦靴浸了個透,冰寒一路從腳掌心躥上來,逼進心裡。
不禁打個哆嗦,冰硯隔着傘柄搓了搓手,卻見前方甬道整整齊齊站着一排人,那黑鐵甲冑被雪瓣蓋個透,只在側身處露了一綹黑甲。冰硯握緊了手,坦坦走過去,到了近處卻被其中一個侍衛攔下,竟要盤問她。
“哪宮的,報上名來!”那侍衛聲音也似揉進一把雪粒子,寒磣磣的。
冰硯有些慪氣,想來自己主子身份尊貴,她也從未遭人盤問,眼前這侍衛跋扈模樣實在氣人,於是冷冷回一聲,“王妃要的蓮心粥都快涼了,你等還不放行?”
驀地一把跨刀橫在她面前,將冰硯嚇個透心涼,對方狠狠挫她一句,“快說,哪宮的!”
冰硯素來怕刀劍,被這一嚇只得扯出腰牌,卻執拗不肯再說話,一半是驚嚇,一半卻是隨了清嫵的高傲品性。
侍衛瞧了瞧牌子,似有幾分嫌疑,再回首跟身後之人嘀咕一番,又惡氣道,“這幾日宮中戒備,此乃例行盤查,裡頭什麼東西,揭了看看。”
冰硯又氣又急,一時說不出話來,手卻緊緊按住食盒,檢查事小,可要拂了小姐尊嚴,自己心裡都氣不過,更遑論小姐王妃身份。
侍衛見她不肯,便仗着自己身形比她魁梧又持了刀,伸手就搶,冰硯驚呼一聲,眼見食盒在搶奪間就要落地,橫空斜出一襲白裘襖來,巧巧接住,再悠揚一句,“晚王妃的東西,你們也配盤查麼?”
侍衛驚怔,忙拂袖跪地,額上冷汗直冒,“卑職見過世子殿下。”
冰硯莫名一陣歡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還是最篤定的一根,忙笑道,“原來是殿下。”
沈慕笛點點頭,微微一笑,冰硯忽然想起今年春時遊園那日,他親自來接小姐,也是這般笑顏,溫良如玉,攝人心魄,不由看得癡了。
“還不給冰硯姑娘道歉!”沈慕笛沉聲斂眉,語帶威懾。
侍衛看來極不情願,仍是僵了一張臉道,“卑職冒犯姑娘了。”
冰硯從未受過這般待遇,急得她直對慕笛擺手,“殿下斷不用這樣,冰硯只是怕委屈了王妃。”
沈慕笛聞言一忪,復又笑道,“她還好麼?”那清洌眸光湛湛拂來,竟比天湖澄水還瑩淨。
冰硯惴惴把頭垂了,只輕輕道一句,“王妃很好,就是有些心火,奴婢纔想着去尚藥局熬一碗冰糖蓮心粥來,好降降火急。”
沈慕笛微微將眉心蹙了,低頭似有猶疑,忽而擡首道,“不如我同你去瞧瞧她吧。”
一句話讓冰硯安穩下來,若是有殿下在旁,這一路上饒是再多的侍衛也不怕了,遂提了食盒遙遙一笑,觸上他清瑩目光卻心驚轉眸,心跳如兔。
跨進蘅晚閣廊下,沈慕笛隨性拍拍衣袖,抖落一身晶瑩。冰硯解了青色斗篷交給離玉掛在閣旁,顧不得將鞋上雪花撣落,只領了沈慕笛朝內間輕喚一聲,“小姐,殿下來了。”
隔了層層厚羅,慕笛只瞧見一抹微弱身影洇在天光裡,彷彿一把行將飄散的煙。裡頭傳出懶懶一聲,“請殿下進來吧。”
守立在旁的侍女按序撩起幔帳,珠箔輕撞,囀聲悅耳,終於在瑰麗盡頭望見往日磬姿馥影,穿着湖藍撒花洋縐裙,一襲銀狐裘閒閒披着,似好夢初醒,睡眼正惺忪。
清嫵倒也不驚訝,只淡淡說一句,“怎麼來了。”
“聽冰硯說你身體不適,就來瞧瞧,請御醫了沒有?”枕書閒立,脣角隱約含笑。
“不過是心火,吃點蓮心就行了。”清嫵整個人窩在榻上,一雙玉足裹在雀絨毯子裡,笑容甚淡,一方裙角掛在榻沿,像是天青一筆落墨。
“我一路進來,怎麼沒見到林將軍?”枕書狀似無意提起,清水雙眸將她釘在原處,神情一滯。
清嫵低頭將驚惶掩去,抿脣微笑,“我允他回去探望老母,幾日便好。”稍頓,不及他開口又說,“韻央和慕音都還好吧?尤是慕音,大半年未見了。”一句話,暗暗將話題岔開。
枕書亦笑,眸光濁了幾分,“都挺好,你若是想她,下次我帶她來便是。”
清嫵卻黯然垂首,低低一嘆,“只怕是……她不願見我罷。”
“小女兒家心思,過些時日就開竅了。”枕書目光深長雋永,凝視着她,脣畔笑意始終未減。
清嫵悵然動容,心中牽起一抹澀痛,他分明曉得她心中憂慮,再無人能這樣懂她,卻偏偏離她最遠。方纔他問起林曾航一事,就讓她足夠驚心,恐他已知曉內幕,匆忙叉開話題,又被他一語洞穿心思,讓她又喜又驚,這般懂她之人,偏生又是她急於防備之人,無法不悲哀,無處不劇痛。
諸般變數她都曾深思過,唯一不曾慮到的,就是她和枕書間的防備猜忌,究竟咫尺已是天涯,縱然她萬般不願,也不得以爲之。
清嫵緩緩一笑,脣角揚出虛弱弧線,見枕書清笑容顏遙不可及。
前日裡猜出沈儆啞謎,終於在母妃那件霞衣裡尋出一封黃綾密信,說是沈從恩暗中逼宮,要蒔傑速速班師救駕,若是他撐不過病逝,就讓蒔傑以此密信爲詔書,繼承大統,以報父仇。於是讓林曾航連夜攜信趕出皇宮,直奔西疆,此事連冰硯也不知,清嫵只能獨自悶着,暗自懼怕。
滿室墨香,雖淡,卻似洇入肺腑刻在心上,即便那主人已走了多時,清嫵依然能感覺到他溫潤目光掃在臉頰,暖意融融,將一顆危懸的心沉沉安撫,墨香隱隱撲鼻,鐫在靈魂裡。
冰硯將那碗粥熱在爐上,用一方帕子將手擦了擦,走到清嫵跟前,“小姐。”
清嫵正在發愣,猝然回神,“怎麼了?”
冰硯見她一副倦容,自是猶豫一番,聽得她一再催促,只得道,“這幾日宮裡突然多了侍衛,說是宮中戒備需要盤查,奴婢怕……”說着她一陣支吾。
“怕出事麼?”清嫵接過她話茬,薄薄一笑,“該來的總要來,你小心些便是了。”
冰硯點點頭,退出內室,又去守那一碗蓮心粥。殿外依舊大雪洋洋,似乎沒有停的跡象,而寒冬,已經很深了。
好不容易平安捱過半月,卻是禍從天降。
靴聲鋃鋃,一隊青奎甲衣的兵士梟揚而來,將個昭慶宮圍了嚴實,清嫵端坐正殿冷冷睨着,見那隊伍裡走出個皁青衣色的瘦長內侍,柄了一把拂塵逍遙一撩,笑道,“奴才徐貴顯見過王妃。”
見清嫵不說話,他暗暗咬牙,“奴才奉皇上之命,請窅夫人搬去城外待產。”說着嘴邊不覺勾起促笑,擡眸卻見她咄咄冷光,直戳進他骨子裡去,不由打一個冷顫。
“皇上爲何要這般做?難道不知產婦須靜養麼?”清嫵全然不信他,語聲寒勝殿外冰雪。
“皇上病冗已久,前兒個請了高僧來瞧,說是皇寢之東有煞血逼龍,乃肅殺之象,須制之,東宮周圍僅有夫人有孕,皇上體恤窅夫人生產,特意在城外撥了靜廬給夫人,還望速速啓程。”
“什麼渾話!”清嫵怒容,一字一句似蹦出貝齒,“我要見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