皁衣內侍上前輕輕敲了三下, 那朱漆雕花的殿門便吱呀一聲打開，後頭露出兩名侍女靈動的臉，均是眉目姣好的女子, 葉娘不敢張望, 只垂着頭跟在內侍身後走了進去。
殿內帳幔四落, 被窗格透入的暖風微微一拂, 撩起一片繽紛漫漫, 隱隱有寧神香的氣息怡然入肺，迎面卻有濃重的藥味撲鼻，葉娘深深吸了一氣, 聽見內侍平靜報了一聲，“回皇后、林將軍, 廚娘帶到。”
葉娘不等正主開口, 慌忙拂了衣襬下跪行禮, “奴婢見過皇后娘娘，林將軍。”
“知道了, 你們先退下。”一個沉穩的男聲自前方傳來，帶了某種威嚴，震得葉娘頭一低，眼前只剩一方素面地磚。
“擡起頭來。”一個清冷語聲自遠處嫋嫋傳來，似一雙無形的手, 將葉孃的下顎輕輕擡起, 迫她望向那語聲出處——半挽的薔薇色紗幔之後, 一道珠簾垂落, 將裡面那個娉婷身影攪得模糊不清, 唯覺幽光迫人。
林曾航不覺回頭望了清嫵一眼，依稀是蒼白的臉, 心頭一縮，將手心那塊白玉握了握，一點餘溫在手，是她昨夜脆弱的生命。驀然想起今晨她方甦醒，眸中是異樣的寧靜，沒有大難不死的愉悅，沒有生死一線的後怕，只是淡淡地，恬定地問他一句，“縱火一事，查的如何。”
他十分驚訝，穩定了心神才說，“查到一些頭緒，但一切尚未水落石出。”
“將軍。”她說，深眸緩緩垂下，眼角仍留有大病初癒的孱弱，“把你知道的，都說來聽聽。”
他點點頭，擔憂目光輕柔拂過她血色盡褪的脣，稍一思慮，便將查處現狀擇要說來。
事發當晚，林曾航就下令封鎖內廷，而後在蘅晚閣外找到了幾個倖免於難的侍女，這才發現他們都被下了藥，因此昏睡不醒。蘅晚閣當晚值夜的侍僕有數十人，須大劑量的散藥方能將之迷倒。因此林曾航特意派衛尉少長伍秦去尚藥局問詢，據藥侍回憶，確有蘅晚閣上善房的婢女來取過一副散藥，說是有急用。伍秦立刻提審了那五名婢女，其中一人說數十日前廚娘收留了一名宮女，平時只幫着打打下手，除了廚娘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蘅晚閣起火那晚她突然沒了蹤影，就連羽林騎也未能尋見她。經尚藥局的藥侍仔細辯認，也確定那名取藥的婢女並非她們幾人，林曾航就此斷定蘅晚閣縱火案與那名婢女有莫大關聯。
“那個廚娘有沒有說那婢女是誰，叫什麼，是哪個宮的？”清嫵神色頗淡，不見分毫慍色。
“她……什麼都未招，皇后請放心，末將一定查個水落石出。”林曾航微一頷首，話語十分篤定。
清嫵單手撫上額頭，似有些微倦意，雙脣輕啓間吐露的話語叫他微微一怔，“我要親自審問她。”
“皇后……”他猶疑一喚，卻被她眸中堅冷神色凝在原地，良久訥訥道，“末將，遵命。”
此刻的她，依然這樣淡漠，於疏懶中暗透凌厲，似黑暗裡刀鋒上雪亮的光，照進心頭森然迫人，那細嫋語聲就是刀刃上最鋒利的尖，雖細小，卻一針見血。
“我給你四個選擇，第一，告訴我那婢女是誰，第二……”話到這裡忽然頓住，清嫵朝離玉一示意，後者端起邊上一個托盤拂簾而出，珠玉相撞，錚錚細碎，待葉娘回神時，只見面前地上擺了一個黑漆長盤，裡面放着一杯酒，一條白綾，還有一把尖銳的短刃，寒光森森的鋒刃如皇后清冷語聲一般糝人，直剜進她心裡去。
“餘下的，你就在這三樣中自選一樣吧。”毒酒，白綾，短刃，處死宮女后妃最常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葉娘呆呆跪着，目光凝定在珠簾後那抹看似纖弱卻語若淬毒的人影上，從未想過皇后的問審竟這樣直接，也這樣狠毒，數番拷問她都毫無懼色，卻在皇后的細弱語聲裡心生寒意。
林曾航眼中有一抹異色閃過，萬般猜想也未料到皇后竟出此對策，狠，絕，快，準，免了口舌，省了盤問，只剩□□裸的生死抉擇，今日的她，比之當日冷言斷拒皇上派遣夫子教習四藝的她，更加狠得令人碎心。他不禁回首望她，隔了一道青光白潤的珠玉垂簾，只覺一雙眸子寒光迫人。
血色一點一點從葉娘臉上褪去，方纔挺直的脊背也一分一分傴僂下去，她顫顫伸出了手，幾番僵在空中，卻最終觸及托盤，幾度徘徊，狠狠一咬牙，她端起了玉盞酒杯。
“看來你已經下了決定，不後悔麼？”那隱隱帶笑的語聲似一道魔咒罩上葉娘心頭，不停在問，不後悔麼，不後悔麼。
“回皇后，奴婢真的不認識什麼婢女，若皇后因此要處決奴婢，奴婢亦無話可說。”葉娘執了酒杯昂首望她，目光堅忍而無畏。
驀然一陣輕笑，懼得葉娘和林曾航心頭一悚，連連舉目去瞧，卻見珠簾內曼影卓然，目光依舊幽深如潭，只覺方纔那分笑聲瞬間深入潭底，倏然不見蹤影。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那聲音帶了幾分哀愁，微微一嘆，再開口時又恢復了淡漠語氣，“離玉，把人帶上來。”
離玉低首領命，轉身朝門外走去，留下葉娘一心惴惴，不由將頭深深垂了，陽光被窗格篩成無數點落上她的半舊青裳，愈發顯得慘淡青灰，她兩手捧着那隻玉盞不知所措。
“娘。”脆生生的童音自閣門傳來，引得葉娘回頭一望，“茂兒？”僅僅一瞬，她的喜悅全數化作恐懼，“茂兒，你怎麼在這！”疑問是多餘的，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茂兒的手被牢牢握在離玉手裡，身形一僵，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水。
茂兒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笑吟吟地望着葉娘，心無雜念笑得無比甜美。離玉放了手，茂兒便興沖沖地跑到葉娘身邊嚷道，“娘，皇后娘娘對茂兒可好了，給茂兒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葉娘驚恐地抱住了茂兒不住察看，唯恐他受了虐待，眼裡已不由自主奔出洶涌濤水，茂兒伸出稚嫩手指爲她細細擦乾，“娘，您怎麼哭了，是茂兒不乖麼？”
“沒有，沒有，茂兒很乖。”葉娘含淚摸了摸他胎髮稀疏的腦袋，恍惚間又聽得皇后冷冷語聲自腦後響起，“你若選了毒酒，那麼剩下的兩樣之中有一樣，是留給茂兒的。”
葉娘聞言渾身一顫，魂魄也去了大半，她哀慼望着茂兒，全身不可遏制地顫抖，最終將目光慼慼投向珠簾深處的皇后，聲音軟弱地沒有一絲氣力，“皇后，求您饒過茂兒，他……他還小。”寥寥數語間，她已泣不成聲。
“這就看你了，生死不過一念，你可想好了？”皇后端坐在煙羅盡頭，似模糊一笑，卻冷如寒冰。
葉娘頹然跌坐地上，緊緊擁了茂兒，全身不可遏制地顫抖，聲帶哽咽，“是……是瓊華宮的笙兒。”
霍然一陣綾羅細簌，接着是珠玉接連滾落的清潤聲響，葉娘惶然擡首，只見皇后猝然扯斷瀲灩珠簾拂羅而出，一雙鳳眸清幽似潭，臉色如雪，是她從未見過的絕塵容貌，卻這樣陰狠。
“你說是笙兒？她現在何處？”皇后緩步向前，雪白衣裙攜了一路冰雪逼近葉娘。
葉娘暗暗將茂兒擋在身後，直起脊背勉力迎上皇后的雪色雙眸，定息道，“那晚笙兒姑娘走後就再沒有回來，奴婢也再未見到她。”
皇后卻劈手扯過葉娘護在身後的茂兒，以刃抵上他咽喉，力道猝重，刀刃銳利，嚇得茂兒一陣痛呼，驚得葉娘伸手就要奪，卻被一把冷冷寒劍擋在後頭——林曾航抽了利劍格在她與皇后之間，神色複雜地望着她們。
“皇后，求您了，奴婢說的句句是實話！”葉娘慌忙磕頭，一聲一聲清脆擊地，令皇后陡然一怔。
葉娘跪地拼命磕頭求饒的樣子，叫清嫵想起當年的母妃，她也是這樣低聲下氣，磕到額間血流如注也不曾停止，只爲救下自己的心頭肉。清嫵只覺心頭一痛，眼前彷彿是母妃哀傷絕望的臉，正悽悽艾艾望着自己，她緩緩放下了刀，伸手拂開林曾航的劍，任由茂兒撲進葉娘懷中，嘴邊滲出一絲淡笑。
“離玉，帶他們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