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不憶。
雖是記得,但已不憶。雖是不憶,卻仍記得,一個無心,一個有心,全在這盈盈一語間表露無疑。是她太無情,還是他太念舊?六年時間將她雕琢成另一個冷漠女子,而他依然清清淡淡不知世間冷暖,該是羨慕,還是嘲諷?
憶晚在梳妝檯前坐下,任侍女撩起漫漫青絲挽作待嫁雲髻,珠簪點綴其間,仿若星光點點,冰硯爲她取來流嵐紗裙,正要服侍她穿上,卻見憶晚雙目猛然一亮,斷然道,“不是這件。”
冰硯疑惑,“小姐不是最喜這件麼?”
憶晚未露半分情緒,只瞧着鏡中的冰硯道,“前日裡王爺送來的那批衣裳,有一件白底鑲繡紅蝶戲春的,你替我拿來。”
冰硯聽她一說,倒是想起來這麼一件衣裳,紅色鬧春的很是豔麗,卻與小姐平日的清素有些出入,不知爲何竟要穿這件衣裳。雖有不解,她並未多問,只愣一愣便轉身去取了。
憶晚伸手將插在髻頂的一鎏金盞花釵取下,鏡中容顏剎時素淨許多,映在銅黃鏡面裡稍顯蒼白。周圍侍女全數靜然,悄悄隱下,蘇小姐並不挑剔,也從未惡言相對,若不喜歡便會親自動手裝扮。
憶晚攜起身旁一支水色青玉簪斜插髻旁,通透清涼好似一汪清潭。
冰硯捧着一襲衣裳過來,小心展開,那紅白相間的豔麗便撲眼而來。憶晚微微皺了眉,卻仍將衣服穿上,理好,再看一眼銅鏡,蒼白已全數綻作光彩照人,眼眉媚麗多姿,唯有那一絲凌厲,便是再美的色彩也無法柔化的。
上等的桑蠶絲白衣裙,蘇繡的精緻紅蝶,在一顰一曳間蝶飛嬉戲,步搖生姿,若曳春光。憶晚瞧見鏡中人影,良久才微微一笑,卻如冬日淡陽,看似溫暖卻是冰涼。
冰硯收手默立一旁,這女子是個謎,永遠看不透猜不着,永遠都出人意料,永遠那麼遙不可及,除非蘇小姐撩起話題,否則即便是親近如冰硯,也不敢擅自多言。
“你去瞧瞧,外面來人了沒有。”憶晚復又坐下,耳垂下兩粒青玉墜子晃得人心生涼意。
冰硯屈身領命,卻瞥見她素淨髮飾,漫落烏絲只用一支簪子斜斜挽留成髻,除此之外再無裝飾,卻叫人心舒神怡,目光流連。那臉蒼白在一身紅豔的蝶舞之下竟顯出嫩色來,煞白殷紅的,堪比春日桃花,比之往日的蘇清嫵,竟更奪目了。
她突然有些開竅,爲何小姐要做如此裝扮。
園外早已有人等候,冰硯見狀驚詫幾分,未曾想是世子殿下親自迎接。沈慕笛一身白衫,眼角微露笑意,如此溫良的男子笑起來,竟也能奪人心魄,冰硯怔怔想起房內小姐,忽然覺得紅白最是絕配。
簾卷處,白衣乘風,淺笑如溪,似將暖陽光輝也一併吹拂了進來。
憶晚轉身看他,沈慕笛卻是一怔,幾縷贊色凝在眼角,然後他輕聲說,“走吧。”
憶晚瞧見他神色變化,也未多言,只略一點頭便隨他出了園,冰硯低頭規矩跟在後頭,落下他們一大段距離,隱隱聽見幾句輕語,卻不真切。
“如此春日,唯有桃花瀲灩方爲羣芳之冠,你認爲呢?”枕書行於憶晚身側,忽而偏首問她。
憶晚淡笑,不置可否。
“可我認爲,流嵐若雲之蘭花爲最上乘,桃花雖好,卻太過輕佻。”枕書浮笑,話語卻非善意。
憶晚脣邊笑意依然,眸望前方似全然不在意。“桃花只爭春日朝夕之冠,又何苦怨它輕佻浮豔?蘭花雖美,卻是空谷幽蘭,埋沒一生。”
枕書聞言略有怔忪,垂眸一嘆,“何苦去爭那空有虛名。”
憶晚脣眸笑意更深,“所以蘭花名蘭,而桃花名桃,各自有命,無須菲薄。”
枕書低頭自笑一聲,似有一絲嘲弄,卻不知是笑誰。
於是再不言語,這一路便也快到盡頭,熱鬧喧譁的函池苑已近在眼前,伸手可及,側耳可聞,冰硯小跑幾步來到憶晚身旁,托起她修長臂腕邁入園中。
各家閨秀名媛早已入內,都是王公大臣之女,卻無一不例外地身着素色,清淡爽淨,襯得憶晚一身紅豔分外扎眼,惹來厲厲目光如針如刺,她不自覺朝枕書身後退了一步。
她並非不知聖上素來喜清雅之色,宮中女眷也多素服,她要的就是奪目顯眼,儘管她一向素色示人。
沈慕笛上前向各位皇子作揖,而後亮出身後媚麗女子,鄭重介紹,“蘇清嫵,父王故人之女。”
慕笛將她身世輕描帶過,眼帶深意朝諸位皇子笑言。往年沉寂孤麗的蘇憶晚,於枕書言笑間搖身一變,終成承恩盛時的蘇清嫵。
“這是二殿下,三殿下,四殿下。”枕書爲她一一引見,她也一一屈膝行禮。
皇子們一臉陌生地瞧她,目光因了她一身豔麗如桃而流連幾分,並無一絲熟稔之情,寒暄後便故作姿態點一點頭,只有一名紫衣男子笑道,“原來是你。”
清嫵擡首,望見他目光深邃刻骨,若絲繞頸,彷彿要穿透她心口,直看到她肺腑裡去。這便是沈蒔傑,皇帝極愛的四子,已故皇貴妃王孫瑜蘭之子,國丈代國公王孫觀之親皇侄。
清嫵心底一顫,臉上浮起一抹迎笑,“清嫵惶恐,殿下竟還記得。”
沈蒔傑眸中帶笑掃過她生輝玉顏,在與她對視時卻凜冽一亮,笑容轉淡,語氣驀然涼卻,“若非枕書提醒,我也不記得。”
清嫵垂首,脣角笑意緩緩擴散,消失在瞳影深處。
沈慕笛俱是低頭一笑,聲線乾淨清明,“卻仍是記得了。”
沈蒔傑輕然一笑,移開陡然轉涼的目光,撇下清嫵一抹凌厲劃空而過。
“貴人多忘事,殿下自然不記得那些年幼往事了。”清嫵刻意咬重“貴人”二字,毫不示弱地反諷於他。
沈蒔傑依然微笑,權作未聽見,揚手舉茶自飲。沈慕笛也笑,併爲清嫵遞上一盅清茶,體貼之態全然不見尊卑之分,卻是不辨喜好。
他們三人站得極近,聲音也不大,幾句毫無身份窒礙的閒語淹沒在滿園春色的歡語中,間或幾位皇子偶爾朝這邊探首張望,隔着幾縷宦家閨秀的試探和豔羨,遠遠的,便淡作了天邊雲彩。
清嫵一身蝶紅在人羣裡依然耀眼,不時有人朝她投以傾慕,只有身邊兩位男子,始終不定其意,清清淡淡似有若無,卻恰恰是她的目的所在。
“你會撫琴麼?”沈蒔傑忽然問她。
清嫵一僵,張脣凝語,轉而望向枕書,卻見他也一臉期待,她狠狠心,“讓殿下失望了,民女不會。”
沈蒔傑啞然,復又問她,“可會作畫?”
“略懂皮毛,難登大雅之堂。”清嫵答得極快,落朗姿態與方纔僵硬窘困模樣判若兩人。
多年守陵生涯,加之母妃常年沉痾,無人教得清嫵琴棋書畫之藝,此番受辱,也是早晚之事。清嫵壓下心頭窘意,擡頭迎了上去。
蒔傑脣角突然漫開一抹笑,帶了些許嘲意,他幾欲再問,卻被清嫵打斷,“殿下不必再問,琴棋書畫,清嫵無一精通。”
沈蒔傑笑意更深,卻未再爲難她,只輕輕一拍沈慕笛的肩。
清嫵見枕書朝她微微一笑,當是安慰。可她的困窘已不是一句“女子無才便是德”便能將就了的。
一時無語的尷尬。
正巧一名嫋嫋少女經過,沈慕笛立時將她攔下,並引至清嫵身前,“家妹慕音,慕音,這便是蘇小姐。”
清嫵微顰,“郡主安好。”淺笑間她已將沈慕音看個透徹,美韻中殘留稚氣,纖弱身軀扶柳婀娜,未至及笈,便已姿容出塵。
慕音卻是輕笑出聲,“蘇姐姐何必如此循矩,當年敢對家兄舞鞭的女子不該是這般小心翼翼。”
她一出聲,其餘三人均是一愣,沈慕笛更是柔聲喝一句,“慕音!。”
清嫵只是微微一笑,既不辯解也不躲避,眼角餘光瞧見沈蒔傑脣邊一抹玩味,再看慕音時,卻見她步履輕盈笑着走開了。
當年她寄居東陵王府時,慕音還只是八歲孩童,尚在奶孃懷中撒嬌,一晃六年,嬌貴依舊,心思卻深熟許多。
沈慕笛尷尬一笑,“家妹尚幼,請勿見怪。”才一落言,就聽見不遠處飄來一聲笑譏,“蘇姐姐,子梧哥哥,慕音已經長大了。”
清嫵聞聲去望,見她轉身回眸淺笑若流,突然感嘆紅顏薄命,思此心中一驚,居然忐忑不安。
“慕音還是這般淘氣。”許久不曾開口的沈蒔傑忽而笑了。
“她是被寵壞了。”沈慕笛遠望慕音背影,不覺發笑。
清嫵也笑,轉首凝視慕音,一瞬間心底竟生出幾分悲涼,卻不知爲何。每每望及慕音,她總有無法言明的悽慟,彷彿暗潮涌動的下下籤,只稍一翻,便道出無盡淒涼。
不過一場皇族賞春會,日光流淌,卻翻轉出多少悲慼預見。
慕音彷彿很喜歡清嫵,不顧她一向的冷清少語時時來纏她,宮裡內侍來傳話時,慕音便正巧在扶陽軒內閒坐,睜了一雙好奇的清瞳問她,“蘇姐姐,是什麼事啊。”
清嫵淡然,眉角卻微揚,“我也不知,即是宮內傳話,總是要去的。”
她等這一日,已經很久了。
慕音傻傻點頭,“我等姐姐回來。”
侍女們一字排開,手託各色宮裝,冰硯適時爲清嫵取來中矩粉裝,得體而不出挑。清嫵猶豫一番,自挑了一件流嵐宮裝穿上,正如她一貫的喜好。
王府外停着一頂輕巧小轎,清嫵彎身坐了進去,丫鬟爲她放下轎簾。簾子撩起時,他們已在玄德殿外。
時隔多年,再見沈儆,那些原本已經腐朽的記憶全都鮮活了起來。當年得他保護,蘇清嫵母女二人才得以在宮內苟延殘喘,雖吃穿不愁,卻飽受欺凌,這是沈儆未曾預料到的。那些流言蜚語長了翅膀,飛進高聳宮牆,飛出皇宮大殿,飛入每一個市井小民的耳中,擾亂朝中各色人臣視聽。皇子龍女盡來欺侮她母女二人,不打不罵,卻用最難聽的字眼羞辱她們,道德敗壞,賤勝娼妓。蘇落輕唯有以淚洗面,只有小小的清嫵,張開柔嫩的雙臂保護孃親,也僅有此法自保。
眼前的沈儆比之當年蒼老許多,臉色冷凝,見是她來,眼角展露難得一見的笑紋,深深又深深,這爲難而又深喜的笑容,便是她對他唯一的印象。
玉盞杯中白煙嫋嫋,高高在上的皇帝容她御前一席尊座,這般地位,萬人不及。清嫵靜坐紫檀木椅,定定瞧他,雙脣緊抿。
她這般高傲,端的不過是陳年舊事裡他對她母女二人的虧欠。
白煙由濃至淡,清嫵漸漸聽入他混沌話語,那種深深的無奈,多年前她已領會。
“朕自覺愧對你孃親,此番竊以爲若能補償,便了無遺憾。”
“是母妃,不是孃親。”清嫵倨傲地糾正他。
沈儆一詫,額間皺紋慢慢加深,“越靖王已從皇族除名,即便你堅持,也無母妃二字。”
清嫵輕輕哼了一聲,俯首去看地磚,轉眸的瞬間看見他的頭稍稍垂了垂。
大殿裡空蕩蕩,清嫵慵懶的聲線分外清楚,“你說,你想如何補償。” 你,敢對皇帝說“你”的,定然萬般高傲,歷經生死,便是什麼也不怕了。
沈儆灰了一層臉,醞釀一番纔開口,“如今你無所可依,朕想着讓你今後衣食無憂,朕的兒子你也都見過了,喜歡哪一個隨你挑。”
託在手中的茶盞浪出一片水花,灑進清嫵流嵐裙裾裡,衣上一朵青色朱蘭剎那溼了個透,冷噤噤地貼着身子,轉眼就涼到了骨子裡。她擡起頭,盯緊了沈儆,脣邊揚起一絲笑紋。
“如此輕率,怕是皇子們不依了。”
沈儆杳然一笑,“若朕屬意你爲太子妃,你說會有人不依麼?”
清嫵驚呆,目光懵然無意掃過他雙眼,卻見荒蕪一片,自古爲了皇位而同根相煎的不在少數,今日這般,想也逃不出這圈外去。
太子之位未確,太子妃卻是定下了,這般笑話暗藏了幾多殺機與陰謀,只有定規矩的人知道。清嫵自問不是參透玄機的聖人,不明其意,只覺周身寒冷無比。
“如何,想好了麼?”沈儆仍是一臉疲憊,樣貌稍顯木訥文弱,竟像戴了一張面具。
清嫵昂起頭,清楚而又明確地回答,“子梧。”
南方佳木名梧桐,鳳凰非梧桐不棲。子梧,皇帝四子,初旦時其母夢見一株高大梧桐,樹中之王,人中龍鳳,子梧是也。
沈儆眸中晶亮,沉吟片刻方露笑,“鳳棲梧桐,妙也,如此便定下了。”
清嫵起身,垂首,屈膝,微斂雙眼瞧見他金燦龍靴,光彩耀眼,她說,“清嫵告退。”而後轉身即走,毫無恭敬之心。
“憶晚!”沈儆心急失言,驀地喊出那個心底暗念已久的名字。
清嫵身影一顫,霎時白了一張臉,良久才轉首問他,“不知皇上還有何事?”
“落輕……落輕她……恨我麼?”沈儆的期待中有着深濃的懼意。
她恨他重提蘇落輕的名字,她恨他多年來不聞不問,如今一句“恨我麼”便想將一切負債一筆勾銷,妄想。
“恨,恨極了。”清嫵咬重每一個字,話從齒間崩。
沈儆垂下頭去,落寞坐回龍椅,理一理衣裳,再揮一揮手,“去吧。”
清嫵昂首離去,被風掀起的流嵐披帛長長又長長,似要翻打至沈儆臉上去,然而,終究沒有。
進了東陵王府經過那水榭,枕書依舊臨水端坐,平和目光拂過她瓷白臉頰,撩起一層漣漪。清嫵轉首,輕輕地,堅定地走過去,未曾看見枕書的啞然失笑。
溼潤的水汽模模糊糊地懸着,遇着輕飄蕩漾的裙角便鑽了進去,倏然不見蹤影。
天邊雲層低垂,雨意欲拒還迎,幾陣春雷過後,那雨便細細落落纏綿起來,一下就是大半月,隱隱約約裡,變天的氣息也越來越明顯。
是啊,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