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金石齋,喻老太爺正拿着個放大鏡專心致致研究青銅鼎上的紋飾,聽說差人的來意之後,不過說了聲,“原來如此。”目光並沒離開那繁複美麗的鳳鳥紋。喻大爺知道朝中在搜捕陳王餘黨,淡淡笑了笑,眸中閃過絲譏諷。
“好玩麼?”他溫和問着玲瓏。
玲瓏想了想,“跟聽說書似的,也算是個消遣吧。”
喻大爺微笑,“這麼說,我閨‘女’今兒是聽了位官差給說書麼?倒也是個樂子。”
“可不是麼。”玲瓏乖巧的點頭。
確實是個樂子,跟看小品似的。不過,票價很貴的呀,叔叔一年的零用沒有了。
喻二爺湊趣,把珠釵內空、中間有藏寶圖的事說了,喻大爺聽了,不覺一笑。玲瓏對着木匣子嘆氣,“誰能想到一個被當做添頭送過來的珠釵,竟有這樣非凡的來歷呢?打開陳王陵墓的大‘門’,全靠你了啊。”喻二爺煞有介事,“‘富埒陶白,貲巨程羅,山擅銅陵,家藏金‘穴’’,指日可待。”喻大爺和玲瓏都覺可樂,笑容可掬。
玲瓏這一趟金石齋之行收穫頗豐:跟祖父預定了鐘鼎文閒章,得到一支漂亮的珠釵,還開闊了眼界,聽了回說書,得到很大的‘精’神享受。
不虛此行。
玲瓏和祖父、父親、叔叔告辭,回了內院。此時已是午時初刻,喻老太太房裡已經在準備擺午飯了,喬氏、關氏、靜嘉、靜翕都在,衆星捧月般圍着喻老太太,玲瓏一進來,人就更齊全了。
“老太爺叫你過去,何事?”喻老太太關切的問道。
玲瓏紅了臉,“不知怎地跟我爹爹說起金文,瞎議論了一句,祖父聽我爹爹說了,便以爲我想學,把我叫過去問了問。知道我只是偶爾提起,也就算了。”
金文閒章和鑲嵌着走盤珠、各‘色’寶石的珠釵,玲瓏不打算告訴這幾位,尤其不想讓關氏和靜嘉、靜翕知道。都是孫‘女’,喻老太爺偏偏對玲瓏是這樣,對靜嘉、靜翕其實就是不管不問,若知道玲瓏得了喻老太爺的青目,靜嘉和靜翕這兩位妙齡少‘女’許是會不由自主的和玲瓏對比,因此心生不悅,這又何必呢?
聽說老太爺把玲瓏叫過去只是問話,喻老太太也便放了心,笑道:“敢情是因爲這個,倒叫祖母擔了半天的心,以爲是有什麼事呢。”玲瓏忙賠不是,“都是瓏兒隨口胡說惹出來的,害祖母擔心了。”喻老太太樂呵呵,“這有什麼?哪家的祖父不爲孫子孫‘女’擔着心?”
靜翕在旁聽着,睜大了眼睛,“金文麼?那可是難學的很。三妹妹,你很明智。”
不學金文太對了,那‘門’學問本身就奇難,學成了又沒有什麼好處。詩詞歌賦上有造詣,還能得個才‘女’之名,金文便是學了又有什麼用呢?難道想讓別人把你當老學究不成。
靜嘉矜持的笑了笑,“難雖難,可祖父難得想教你呢。三妹妹不覺得可惜麼?”
靜嘉覺得,若是祖父把她過去問,哪怕再怎麼難,大篆這麼古雅的文字,她也是願意學的,願意跟着祖父學。
“我自病了這一場之後,不知怎地,變懶了。”玲瓏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還是做懶人好,不必一天到晚四處奔‘波’,不必滿心滿肚的算計,簡單而純粹。
“變懶了?”靜嘉和靜翕的目光不約而同,全落到了玲瓏身上。
這是真的麼?你從前那般爭強好勝,難道一下子改了不成?
“變懶好,變懶好。”喬氏看着玲瓏,目光溫柔似水,“瓏兒還是個孩子呢,何需讀萬卷書?用心將養身子是正經。
喻老太太聽着喬氏這話,微微皺眉,心道:“這般嬌慣孩子!”雖是心中不滿,可是見玲瓏才病好,小臉蛋只有巴掌大小,到底也沒忍心開口說什麼。
雖然喻大爺不許靜翕去看望玲瓏確實惹惱了她,以至於她賭氣不見玲瓏,可她是玲瓏的親祖母,哪能不疼小孫‘女’呢。
正說着話,‘侍’‘女’進來稟報,“京城鶴慶侯府差人來送禮請安,還有給大太太的書信。”呈上禮單和書信。關氏接過禮單看了,見上面盡是綢緞布匹,便笑着告訴喻老太太,“……都是產自江南的‘精’細之物,頗爲用心,這定是大嫂的姐姐、宋家二夫人的手筆了。”
喬氏在孃家是最小的‘女’兒,她有一兄一姐,哥哥喬思齊由科舉入仕多年,如今任太僕寺少卿;姐姐喬思柔嫁給鶴慶侯的弟弟、武略將軍宋勇,因爲鶴慶侯府太夫人尚在,宋勇和他哥哥鶴慶侯宋智並沒分家。因此,喬思柔差人來送禮請安,打的便是鶴慶侯府旗號。
喬氏拆開書信看了,微笑道:“我姐姐多年沒有歸寧,不日將回鄉省親。”
喬家和喻家一樣世居順天府,喬思柔自嫁到京城之後便沒有回過孃家。這時卻要回鄉探親來了。
“姐妹團聚,極好的事。”喻老太太和關氏都笑道。
靜嘉和靜翕也向喬氏道恭喜。
玲瓏笑盈盈,“我很快能見着姨母了!娘,我還從來沒見過姨母呢,她和您長的像麼?”喬氏溫柔笑笑,“娘覺着不大像。不過,等見面之後,瓏兒自己看,好不好?”玲瓏連連點頭。
“說起宋家,我倒想起那位大名鼎鼎的燕……”關氏這些年來一直管家,話起話來向來是滴水不‘露’的,可是這句話她說出口後,才覺出不對,忙頓住了。
喬氏輕輕咳了一聲,如冰雪般晶瑩剔透的面頰之上泛起紅‘色’,“瓏兒,後院暖房中有幾株蟹爪蘭開的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玲瓏聽出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便乖巧的答應:“想。”喬氏鬆了口氣,關氏用探詢的目光看了喻老太太一眼,見喻老太太無聲的點頭,忙道:“小嘉小翕也去,姐兒仨一道,做個伴。”玲瓏跟在靜嘉、靜翕身後站起來,和老太太、喬氏、關氏告辭,繞過屏風,出了後‘門’。
纔出後‘門’,姐妹三個迅速的相互對視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時踮起腳尖,輕手輕腳走了回來。到了屏風後,三人順着縫隙看過去,豎起了耳朵準備偷聽。
喻老太太、喬氏、關氏在說着鶴慶侯府的事,姐妹三個聽着聽着,你看我,我看你,都覺稀奇之極。
原來,鶴慶侯的弟弟宋勇在年輕時候是定過親的,未婚妻並不是喬思柔,而是禮部‘侍’郎燕大人的‘女’兒燕雲卿。宋、燕兩家相‘交’多年,相知甚深,對於這一頭親事,兩家都很滿意。
燕大人爲官清正,卻有些古板,他時常向先帝進諫,言辭並不委婉,先帝便有些不喜他。安南國王子遠來朝賀,先帝親自接見,下旨朝賀禮儀由燕‘侍’郎負責。教導安南國王子朝廷禮儀,樂舞、酒宴等,全是燕‘侍’郎一手‘操’辦。教坊司獻舞時一名樂姬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這是很掃興的事,也是很丟顏面的事,先帝面沉似水。
朝賀過後,先帝下旨將燕‘侍’郎繫獄,怒氣衝衝的說要嚴懲。
燕‘侍’郎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是十六歲的燕雲卿,兒子還小,年方十歲,還是懵懂不懂事的孩子。遇此變故,燕雲卿一個二八芳齡的姑娘哭了一場,之後便提起筆,寫了爲父親求情的表章。表章上說,她願意替父贖罪,沒入掖庭爲宮奴,只求皇上能釋放父親回家,撫養幼弟。
她這封表章寫的言辭誠摯,非常感人,先帝看了倒也嘆息,“燕家有好‘女’,朕成全她。”果然將燕雲卿沒入掖庭爲宮奴,將燕‘侍’郎放了,貶爲庶人,發回原籍。
這樣一來,燕雲卿成了聞名天下的孝‘女’,人人稱讚。
可是再怎麼被稱讚,她也不能再過正常人的生活,要進入掖庭做一名卑賤的宮奴。她不可能履行婚約,不可能在她十六歲這年,和宋勇如期完婚。
這一旦沒入掖庭,很可能就是一輩子。她不願耽誤宋勇,主動提出退婚。宋家二老當年還在世,很是爲她流了幾回眼淚,“苦命的孩子!”實在不願意,可是實在沒辦法,只好依了她,退掉婚事。
燕雲卿黯然離去,宋勇這侯府幼子不久之後便和喬家議定了親事,迎娶喬思柔回‘門’。婚後兩人倒也恩愛,喬思柔四年生了兩個兒子,鶴慶侯夫‘婦’樂的合不攏嘴。
喬思柔手中牽着大兒子懷裡抱着小兒子的時候,燕‘侍’郎在原籍病故。這燕‘侍’郎活着,先帝嫌他囉嗦討厭,他死了之後,先帝卻又想起他的忠心和耿直,大發慈悲,下旨赦免了燕雲卿,放她出宮。
燕雲卿這年不過二十歲,依舊是青‘春’貌美的好‘女’子,卻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孝‘女’。誰都知道她上書救父的故事,不少名‘門’望族的子弟向她求婚,希望能鄭重迎娶她。會寧李氏一位青年才俊尤其有誠意,提出燕雲卿可以帶着她弟弟一起嫁過去,等到弟弟長大‘成’人,再自立‘門’戶。
如果答應了這位的求婚,燕雲卿和她的弟弟從此便能過上安逸平順的生活。
“總算苦盡甘來了。”大家都替她高興。
出乎衆人的意料的是,燕雲卿毫不猶豫的拒絕了這位青年才俊的求婚。
多少長輩、親友再三詢問她,她方說出心裡話,“我和宋家公子原是定過親的,既定過親,便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沒有二嫁的道理。”她要麼終身不嫁,若要嫁,只能是宋勇,不會有第二個。
這話一傳出,又是一片讚歎聲,“不只是孝‘女’,還是烈‘女’!”
燕雲卿更加聲名雀起。
“這個時代的道德標杆,就是這樣的麼?”玲瓏怔怔坐在一個小巧的繡凳上,暗暗吸了一口冷氣。
多麼的匪夷所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