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呆呆的看着眼前的這一幕。
直升機早已降落,他和繪梨衣也不敢靠太近,畢竟那片領域連夏彌都不敢靠近。
如果不是有康斯坦丁護着,以他們倆的血統,在這個距離上,隨便來個餘波都能把他們震死,但也是因爲有康斯坦丁在,所以他們有幸目睹了這一幕——
女孩將那神話中的主神硬生生撕裂,從胸膛中掏出心臟,就像是惡鬼在擇人而食。
這一幕血腥又震撼,而伴隨着她捏爆心臟,始終覺得熟悉但又想不起來的,被困住的記憶終於迴歸,彷彿太陽升起,薄霧被驅散,終於露出了底下被人遺忘的過往。
繪梨衣紅了眼眶,忍不住低聲喃喃:“姐姐……姐姐……”
源稚生則神情恍惚,他看上去似乎沒有繪梨衣那麼激動,那雙漆黑的眼睛裡卻忽的落下淚來。
太好了,他想,這一次他終於沒有選錯。
他終於,可以有臉面對她了。
彷彿心口的重石終於落地,露出底下苟延殘喘的人,那一刻,他彷彿劫後餘生,又像是垂死之人看到了生的希望。
源稚女看着手中化爲一攤血肉的心臟,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像是要把經年的鬱氣都吐出來一樣。
眼底瀰漫着終於大仇得報的暢快,她甚至有閒心伸手,將脫力倒地的衰仔拉了起來。
路明非大口喘着氣,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和魔鬼交易後,他整個人就陷入了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等他意識清醒,一切已經結束。
不出意外,魔鬼應該是拿他身體去打了場架,並且似乎打贏了,不過消耗也不小,導致他整個人現在都有點暈暈乎乎的。
但打贏了就好。
路明非看着面前完好無損的師姐,始終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了下來,但緊接着,難以言喻的疲憊便翻涌上來,帶着他的眼皮都變得沉重。
意識消失前,他似乎聽到了師姐在嘆氣,那一聲悠長的嘆息讓他不自覺有些緊張,他瘋狂在心裡反思着自己這一次做的夠不夠好。
他就像是被導師悉心教導的學子,終於迎來了期末考試,他害怕辜負老師的期望,也害怕自己的表現不夠優異讓老師失望。
畢竟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願意教過他那些做人的道理。
我應該及格了吧,他恍惚着想,意識徹底陷入了黑暗。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等到他恢復意識的時候,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無盡的星空。
路明非發現自己躺在船的甲板上,他坐起身,果然就看到了那道小小的身影坐在自己身旁,似乎在安靜的等着他醒,又像是在守護他。
很奇怪,他一點都不覺得這一幕有什麼突兀的,好像這麼多年來,他們一直是這樣的。
在世界的某一個偏僻角落,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彼此,他們相互依偎,相互陪伴,相互守護,直到時間的盡頭。
路明非以爲自己再看到小魔鬼會害怕,因爲自己現在整條命都是人家的了,然而事實是,他只覺得心底很寧靜,就像船外平靜的水面一樣。
他坐了起來,魔鬼自然而然的遞了一杯酒過來,上面還冒着騰騰熱氣。
路鳴澤沒有看他,只是隨口說:“剛熱好的,哥哥你再晚醒過來一會兒,就要涼掉了。”
“那你就自己喝了吧。”路明非順口說,說完他就愣住了,因爲這樣的對話似乎在他記憶的最深處出現過很多次,但仔細一想,又想不起來了。
“嗯,你說過很多次了,我也會這樣做的。”
男孩說着,也給自己端起了一杯,繼續眺望着遠方。
他們的頭頂就是橫穿天空的銀河,金魚巨大的黑影在水面下游動,遠方平靜的海面上,巨大的白月正緩緩升起,半個月淪陷到了海面之上,半個月輪還在海面之下,月面上的環形山都看得清清楚楚。
海面倒映出半輪白月的影子,和天空中的半輪白月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圓,近到彷彿觸手可得,平靜舒緩的海潮聲在耳邊徐徐迴盪。
路明非忽然覺得,就這麼安靜坐着也不錯。
然而就在此時,魔鬼開口了,而且上來就是路明非不愛聽也不敢面對的話題。
“哥哥,你這條命現在是我的了。”
路明非:“……”
月亮不亮了,海面不平了,衰仔頓時坐立難安了。
路明非只覺得好好的溫情戲忽然就變成了恐怖懸疑,死是不想死的,師姐救回來了他的心思就活絡起來了,這會絞盡腦汁的思考該怎麼和魔鬼周旋。
魔鬼就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看了過來,漆黑的眼睛裡是路明非清晰的倒影:“哥哥你不會是想賴賬吧?”
“怎麼會呢是吧,哈哈……”路明非打着哈哈,看着魔鬼平靜的目光,莫名就笑不下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說:“是,謝謝你救了師姐,我這條命是你的了。”
“我還以爲哥哥你要賴賬呢。”路鳴澤收回了目光。
確實有這個想法的路明非頓時一陣心虛,他心說申頭是一刀,不申頭也是一刀,乾脆一咬牙,開始等死。
結果等了半天,魔鬼居然就沒動靜了,他奇怪的看過去,魔鬼也只是看着遠處的海面。
看什麼呢?看的什麼入迷?
路明非有些奇怪的看過去,卻什麼也沒看到,海面幽藍漆黑,深不見底。
他想了想,終究還是沒忍住,低聲問:“你想怎麼樣?”
魔鬼依舊沒有看他,答非所問:“哥哥你很害怕嗎?”
“廢話,誰不怕死?”路明非咬牙切齒:“是死是活,你給個準話,不帶這麼折磨人的,你想要這條命,你拿去就是了。”
他難得有這麼爺們的時候,主要是不把話說的絕一點,他都怕自己反悔。
“先不急。”魔鬼說:“給你點小福利,暫時讓你先活着,但你得老老實實回答我一個問題。”
路明非眼睛一亮,一邊心說還有這種好事,魔鬼什麼時候改行做慈善的了,一邊連連點頭:“好啊好啊,你問。”
“如果我回答的好,是不是可以讓我多活一段時間?我也不要多了,給我個六七十年就可以了。”一旦發現那種緊張的氣氛沒有了,路明非又情不自禁的說起爛話來,路鳴澤並沒有理會他的胡言亂語,只是平靜的說:“我不需要你回答的有多好,我只需要你告訴我,你最真實的想法。”
“最真實的想法?”
“對,你心裡怎麼想的,如實告訴我就好了。”
“這樣啊。”路明非撓了撓頭,“行,你問。”
“你的理想是什麼?或者說,你理想中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
“不用急着回答,說你的心裡話,我要聽你真實的想法。”
路明非一愣,他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問題,魔鬼這是不當做慈善的了,改當關心青少年心理問題的導師了?
怎麼說呢,感覺蠻怪的。
不過關係到自己的小命,路明非還是認真的想了想,半天后他撓着頭說:“其實,我也不太知道。”
“感覺我好像也沒什麼理想,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其實很容易滿足的,正常上個學,畢業後有份體面的工作,再有個漂亮的妞喜歡我……好吧,好像有點貪心了。”
“不過我確實很喜歡那種白天對着漂亮妹子犯犯花癡,晚上和廢柴師兄吃吃夜宵聊天打屁,沒事就發發呆,沒有那些危險的事情,也沒有該死的爬行類,其實這纔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路明非說着,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不敢去看魔鬼的眼睛:“是不是很沒出息?但我就是這麼想的,我覺得這樣的世界真的很有意思。”
“這不就是普通人的生活嗎?”魔鬼歪頭看着他,聲音很輕:“哥哥你想過普通人的生活?”
“對啊,我就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啊,只想過這種簡簡單單的普通生活,可惜這些該死的龍族,總不讓我如願。”
說到這裡路明非簡直咬牙切齒,同時心裡是止不住的後怕,因爲他想起了差點消失的源稚女。
“那哥哥,你不想成爲萬衆矚目的救世主嗎,你不想成爲這整個世界的至尊嗎?”魔鬼真誠的發問:“最頂級的權力你不想擁有嗎,甚至比你師姐還要厲害。”
“你放着至尊不當,要去當普通人嗎?”
他問的十分鄭重,難得有這麼認真的時候,連帶着路明非插科打諢的心思都沒了,他想了想,說:“可是我就是想當普通人,我不想拯救世界啊。”
魔鬼深深的看着他,像是想看清他臉上的每一個微表情,藉此判斷他是不是在說謊。
最後他得到了答案,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好。”
“哥哥,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說完,還沒等路明非反應,魔鬼就已經消失不見了,緊接着船也消失了,他墜入了冰冷的海水裡。
路明非猛的從睡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大口喘着氣,嚇了牀邊的人一跳。
“幹什麼弄這麼大動靜,做噩夢了?”芬格爾罵罵咧咧:“差點給我驚到地上去。”
“廢柴師兄你怎麼在這?”路明非滿臉驚喜,看到芬格爾那張邋遢的臉,只覺得倍感親切:“好久不見了啊!”
芬格爾翻了個白眼:“我看你也沒有多想我,你小子可以啊,做了這麼一件大事,風間琉璃讓我多看着點你,我就乾脆來守病房了,怎麼樣哥們兒對你夠意思吧?”
“夠夠夠。”路明非胡亂的點着頭:“我師姐呢?她還好吧。”
“她好着呢,兄弟,反倒是我們,可能有些不太好了。”
“怎麼說?”
“你不是也從北極圈回來的嗎,你不知道嗎?”芬格爾表情難得的十分複雜:“你們的動靜太大,尼德霍格要醒了啊。”
路明非整個呆住,一時間大腦都反應不過來廢柴師兄說了些什麼,他呆呆的看着芬格爾,芬格爾朝着他點頭,嘆息:
“就是你想的那樣,龍族之主要醒了,我們要完蛋了,兄弟。”
……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爲尼德霍格即將甦醒,所以這個世界要毀滅了?”金髮碧眼的男生問。
“是的,最快可能三天,最遲不超過七天。”源稚女說。
“所以呢?”愷撒看着眼前白髮紅瞳的女人,忍下心裡的複雜:“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作爲一個驕傲的貴公子,承認自己的失敗無疑是很痛苦的事情,但唯一的好處就是現在決戰都是這些不是人的傢伙上了,愷撒自認自己還是個人類,所以沒戲份很正常。
更何況,楚子航不也沒戲份嗎?
只是他有些疑惑,尼德霍格都要醒了,世界都要毀滅了,面前這位人類唯一的希望還不趕緊去拯救世界,來找他幹什麼?
就在他疑惑之際,源稚女終於說出了自己來的目的。
“我來是想問問你,如果你有機會爲這個世界付出,有機會拯救世界,你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
愷撒一愣,他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想不出自己一個人類如何拯救世界,不過還是很快,點了點頭。
“我當然願意爲了這個世界付出,這是我的榮幸。”
“好,很好,很有精神。”源稚女連連讚歎:“那你願意爲了這個世界付出多大的代價呢,付出生命願意嗎?”
“榮幸之至。”愷撒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如果能爲這個世界付出生命,那將是一場多麼宏大的犧牲,我當然是願意的。”
“好好好,這可是你說的。”源稚女滿臉欣慰:“不過倒也沒多宏大,放心吧,我會保你性命的。”
愷撒皺眉,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出自己的疑惑,只覺得胸口一痛。
他呆呆的低下頭,就看到女孩的五指變成了尖銳的利爪,整個探入了他的胸膛中。
“沒事的。”源稚女還有心情安慰他:“你不會死的,昂熱躺過的那個救生艙已經給你備好了,等你醒了,已經是新的世界了,我給你記頭等功。”
她說着,緩緩的伸出手來,手心裡緊緊攢着的,是一團類似心臟般還在跳動的血肉。
那是……奧丁的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