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希望是男孩。”父親的聲音已經結結巴巴，說話都是一顫一顫，汗水已經把他的後背打溼。
護士哦了一聲，低低地罵了一句，“還真是重男輕女。”然後就非常不爽地離開了。在我出生的九十年代初，因爲計劃生育盛行，我們又是農村，一戶只能生一個孩子，受到傳統思想的束縛，有很多人都想生個男孩子。女人在醫院做護士，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她鄙視那些嘴上說着生男生女都一樣，但骨子裡還是想要男孩子的想法。
我還聽到她嘀咕，就是因爲重男輕女，醫院一年還會有好多棄嬰。
等她走遠了，父親深嘆了口氣，頹然地坐在橫椅上，“我是不敢要女孩啊，如果女孩子長大，那……那就是把身子給了那個老巫婆，她會奪走她的性命，然後搶佔她的身體。”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搖頭。
而在這時候，手術室的門被打開了。一護士抱着孩子走了出來，“母女平安，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公主哦，有六斤多，身體很好。”
女孩……
父親的眼睛，徹底失去了焦距，只會一再重複那兩個字。
我呆呆地立在原地。突然明白父親之所以不喜歡我，或許不是因爲受重男輕女思想的影響，而是因爲爺爺提醒過他，是不能生女娃的。……一旦生下女娃，就只是給奶奶提供了個器皿，她有一日會搶佔那具肉體，然後再在這世上多遊走一世。
理論上說，只要有陽壽，就不能下地獄。所以就算罪不可赦，只要一直不下地獄，一直在人間遊走，那就可以躲過各種刑罰，活得瀟瀟灑灑。
我稍微嘆了口氣，突然有些理解父親對我的排斥和不喜歡了。
他只要一想到我這具身子裡會住入奶奶的靈魂，就覺得膈應，覺得恐懼，覺得渾身不舒服……
母親被護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她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神情看着也是悲慼。並沒有初爲人母的快樂，我隱約感覺到，關於我奶奶的秘密，其實她也知道。
之後，父親也進了病房，把幾個護士請了出去。說有些事情要單獨和母親聊聊。護士們雖然有些詫異，但還是跟着走了出來。
然後，他關上了門，第一句話就是。
“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我們留着她，也是害了她。”他微微一頓，將手緊緊握成拳頭，“那個女人，她早就應該下地獄了，我們不能再助紂爲虐了。”
他的聲音顫抖着，因爲知道奶奶身體裡住着一具可怕的亡靈……不能容忍她再在一具又一具的身體裡穿梭，這事情一定要有個頭。
母親擡起自己淚眼朦朧的眼睛，雖然有些遲疑，但還是輕柔着地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要殺了這個孩子？”母親的聲音顫抖着，雖然沒有選擇，但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孩子，她仍然覺得實在是太殘忍了，她下不了手。父親嘆了口氣，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趁着那個老妖怪還不知道這事情，我們趕快把這個孩子送到孤兒院去吧。我們不能養她，但希望她可以活得好好的。”
母親猶豫了下，點了點頭，也只能同意了。
這一段，都和我的身世息息相關。
我現在終於明白父親那時候爲什麼要把我送到孤兒院了，他是希望我可以活着，避開奶奶的魔爪……
我也知道爲什麼父親那麼多年都和奶奶貌合神離，很少回家，也不贍養奶奶，只是每個月給她一筆錢……是因爲他心裡害怕，實在不敢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
我從來都不理解父親，但到了現在，我竟然有些同情他了……
他是沒得選。
可後來奶奶還是把我從孤兒院裡接了出來，然後當着父親的面時候這個女娃他們不養沒有關係，她來養就是了，只是以後的事情，他們不準插手不準干涉。
她冷笑着告訴父親，“這個孩子，我是一定要的，你們攔也攔不住。至於你們，可以有其他的小孩了，我保證只要這一個小孩，其他的，我就不動手了。”
父親和母親面面相覷，雖然有些不大情願，但在這時候真的沒有其他的選擇，只能輕輕嘆了口氣，聽從了奶奶的安排。
母親只非常爲難地看了尚在襁褓中的我一眼，“真是可憐了這個孩子。”
之後，母親重新懷孕，生下了沐澤平，不願和父親繼續呆在老家和奶奶朝夕相對，所以就去了城裡，在那裡定居。她知道我的身體遲早會被奶奶侵佔，不敢對我投入太多的感情，所以對我一直不冷不熱。也會覺得虧欠了我，但又不知道應該如何彌補。
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纔會一直那麼尷尬。
我算是明白了母親此刻的處境，心裡百感交集了。奶奶總是告訴我說，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可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句話的後面，還有另外一句……
所以，有一日如果她要，我也得把性命還給她？
……
我繼續往前走，已經可以看到黃泉路的出口，從出口往外望，可以看到奈何橋和望鄉臺。然後，我就不敢再往前走了，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下地府，可倘若再往前的話，我就真死了。
就真回不去了。
我只能停了停，在身上稍微翻找了一圈，想要找找自己身上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派的上用場。可我翻了一圈，這是靈體，補魂針和攝魂刀都沒有，唯一拿在手上的，只有姬越送我的那把鏡子。
那鏡子，之前商洛有說，既是實體又是虛幻，他說的時候我不明白，也是到了現在才稍微清楚了些。
這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傍身的東西。
我趕忙把鏡子拿了出來，裡面出現了商洛的影像。他似乎剛剛從外面回來，手上還拿着一堆東西。有雞鴨魚肉，也有各種調料和蔬菜，簡直恨不得長了八隻手。
關鍵是他還衝着我笑了笑，笑容帶着層熟悉的寵溺。“阿嬌，你盯着我看做什麼，快幫忙接個。我給你說，如果不是不方便，我肯定召喚小鬼出來幫我拿了，這麼多東西，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嗎？”
他拿這麼多東西，是準備給奶奶祝壽？先別祝壽，我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說。……
可一個軟糯的聲音響了起來，下一刻女孩邁着輕盈的腳步走了過來，衝着商洛笑了笑，“我知道了，你最辛苦了。對了，奶奶呢，她去什麼地方了？”
我驚愕地瞪大眼睛，險些把鏡子落在地上。
我……我都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一個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帶着沉香珠出現在商洛的面前，她一顰一笑都和我一模一樣，連說話的語氣都非常不差……
是那個寄居在奶奶身體裡的亡靈，它……它果然到了我的身上，此刻正以我的身份，見了商洛？！
關鍵是商洛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出來，他還衝着他笑了笑，寵溺地摸了摸女孩的腦袋，和之前對我，一模一樣！
給我氣得，恨不得鑽進鏡子裡去給他對峙！
但我不能，我被困在了黃泉路上，只能通過這枚一溝通陰陽的鏡子，看到商洛那邊的情況。我能看到，但並不能改變什麼……
商洛輕柔地笑了笑，將手撤了下來，一邊歸置東西一邊說，“我們在回來的路上，你奶奶接到個電話，說是有要緊的事情要去隔壁村一趟，估摸着這一走就得十天半個月。她讓我們別顧着她，也讓你早些回學校上課。你雖然成績好，但不能一直請假，影響了學分不好。”
我算是徹底明白了。
之前奶奶回來藉口說商洛去了地府，然後和我獨處，把我騙到了黃泉路，然後借了我的身體出去。而她也如法炮製欺騙商洛，讓商洛以爲奶奶回不來，就帶着已經換掉靈魂的我離開這地方。
他這計劃，簡直天衣無縫，那叫一個完美。
不但我沒有察覺，到現在看來，商洛也沒有察覺出來……他甚至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不得不確認一件事情，奶奶並非突然想要我的靈魂，她計劃得那麼周密，部署得那麼妥當，包括在自己大限之期之前打電話給我催促我回去，都只是爲了要我的肉身和壽命。
然後，讓她可以活得更長久。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真感覺被自己最信任的人，往心頭狠狠地捅了一刀。
那個我一直信任無比，也一直是我依靠的奶奶，竟然……
心痛無法附加，我已經不能思考，可偏偏還要看着她裝模作樣地看着商洛，有些無奈地點頭，“既然這樣的話，那我們也只能回去。不過你東西都買了，不如我們還是請村裡人過來吃頓飯吧。等吃完飯你送我回學校，這樣行吧？”
她笑起來的時候，也會露出不大規整，但是特別可愛的小虎牙。
跟我，該死的一模一樣！
“好呀。”商洛點頭，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一貫都是我說算，我怎麼說，他怎麼聽，都不會違背。
只是，我不是我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