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長相信,懿安長公主最後的那番話是對他說的,爲了宋舞霞。她在告訴他,他不忍柳依依捱打,可宋舞霞經歷過的遠遠超過那一個耳光。從尊貴的太子側妃一夕間成爲商人婦,孤獨地生活了九個多月後被人下毒,昏迷了兩年,醒來時面對的卻是雙胞胎妹妹因她而死的消息,如今又……
等等,她爲什麼要暗示我這些,難道她已經知道了換嫁的事?想到這,丁文長詫異地看着長公主,更加迷惑了,可對方卻只是盯着跪在地上不斷磕頭的柳依依。
如果地上的並不是柳依依,丁文長絕不會在公主府多管閒事,但他們畢竟相處多日,眼見着她的額頭又紅又腫,他傾身行李,“殿下,她不過是添香樓的姑娘……”
“既然她對你而言不過是姑娘,你何不假裝看不到,甚至——”長公主神秘一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甚至,你可以悄無聲息地一走了之”
一聽“一走了之”四字,丁文長的心都快到嗓子口了。他告訴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他的計劃,懿安公主只是就事論事,他不能在她面前心虛。
不待他說話,長公主已經抓住了柳依依的長髮,欣賞着自己留在她臉頰上的五指印,續而搖搖頭,“本宮還是喜歡左右對稱的。”話音未落,她揚手又是一個耳光。
“殿下”丁文長情急之下欲去阻止長公主,見柳依依摔倒在地,嘴角滲血,只得轉而扶起她。“殿下,如果你找在下沒有其他的事,那在下和柳姑娘就先行告退了。”
“如果本宮不允呢?”她嫌惡地擦拭着手掌,好似生怕被染上疾病一般。
丁文長無暇細思,生怕公主一怒之下下令把柳依依殺了,急急告退:“在下先行送柳姑娘出府……”
“呯”一聲,公主手中的酒杯在地上裂成了碎片。丁文長強自鎮定,一步步扶着柳依依走下亭子。他在賭,賭自己並未看錯這位長公主。當兩人走下最後一個階梯也並未聽到公主命令下人把他們強行留下,輕輕吁了一口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紗幔後模模糊糊的身影。
“丁公子,公主口中的她……”
“柳姑娘,我先行送你回添香樓。”丁文長打斷了柳依依的問題,暗自思量起自己聽到的每一句話。
亭子中,懿安長公主就着酒壺猛灌了自己幾口。“來人,拿酒來”她高聲呼喝,沒有人迴應,因爲下人們一早被支得遠遠的。她沒再說話,只是獨自枯坐着,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動,直至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消到明日,京城又會多了一個八卦,懿安長公主爲了皇商丁文長,與添香樓的姑娘爭風吃醋。”她淡然地陳述,嘴角滿是譏諷。
“懿安,你何苦……”
“不要誤會。”她重重搖搖頭,“我不是爲了他,我只是爲了自己……”
“懿安”駙馬在她身旁坐下,輕輕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歷朝歷代有多少公主是壽終正寢的嗎?”她突兀地冒出一句話,又急忙移開了話題,輕聲陳述:“明天柳依依就會從添香樓消失,你說全京城有多少人會相信,是我嫉妒成狂,派人殺了她……”
“你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只是——”駙馬微微皺眉,“只是太后娘娘那邊……”
“啓昌,你恨過我嗎?”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駙馬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額頭。
公主搖了搖頭,抓下了額頭上的手。“如果你不是被逼成了我的駙馬,也許……”
“我本就不適合官場,如今可以日日彈琴、夜夜作畫,又有嬌妻爲伴……”
“不知哪一天,我們就會被莫須有的事牽連,身首異處,甚至你的家人都會被株連。”
“你想得太悲觀了。”駙馬欲安撫她的情緒,卻徒勞無功。
她推開自己的丈夫,用力扯下了亭子四周的紗幔,然後跌坐在石凳上,無力地說:“皇家是世上最骯髒的地方爲人父者能爲了皇位殺了襁褓中的兒子,爲人母者爲了自己的目的……”她的眼淚自眼角滑下。
駙馬走過去,心疼地抱住她,低語:“也許我們可以像丁公子那樣,永遠離開……”
聽到“離開”二字,公主絕望地笑了起來,喃喃:“他走不了,至少不能活着離開京城。而我們,你知道府中有多少的暗衛嗎?也許我們根本連公主府的大門都出不了”
駙馬只能無言地拍着她的背。他不知道她爲什麼做這些,也不知道太后要求的是什麼,他只知道,每一次,當她做出違心事的時候她都會很難過。他也曾問過她,她嘴上說那些事太骯髒,不適合讓他知道,但他知道,她想保護他,因爲知道得越少才越安全。只是,作爲她的相公,他不想看她傷害自己。
“懿安,這次的事是不是和宋小姐有關?”他輕聲問。感覺到她在搖頭,他也嘆了一口氣,“雖然我幫不了你什麼,但至少我可以安靜地聽你說話。”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他只能繼續猜測:“是不是有關宋小姐和博濤的婚事?聽博濤的意思……”
“他們成不了婚,沒人會容許這樁婚姻的存在。”長公主的聲音很肯定,因爲知道陸博濤是丈夫爲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她才選擇了回答。擡頭見駙馬一臉的疑惑,她認真地說:“雖然宋太傅已逝,但皇上最忌憚的仍然是宋氏一族,其次是避居一方的外戚陸氏,單就這樣的情勢,皇上怎麼可能讓他們聯姻?更何況——”她笑了起來,惡作劇一般抓起丈夫的衣袖,擦乾了自己的眼淚,問:“你會彈《夜思》嗎?”
駙馬疑惑地搖頭,“《夜思》不是禁曲嗎?”
“全大楚大概只有兩個人會,一個是皇上,一個是孝和君主,但母后和皇后是絕不會容許宋小姐入宮爲妃的,因爲這會損壞陸家的利益,更會危及將來的太子之位。”
上一次的見面,駙馬對宋舞霞的印象還算不錯,他看得出,好友陸博濤對她也是有情的,私心上他希望他們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但當了這麼多年駙馬,雖然公主極力保護着他,但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在政治利益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犧牲。但他不明白,宋舞霞的婚事和她的妻子,和丁文長有什麼關係,不禁出聲詢問。
公主本不想回答,但想着將來可能發生的事,她握住了丈夫的手,輕聲解釋:“她不能嫁給宋、陸、馮三派的任何之一,而與陸家解除婚約的冠冕堂皇理由:照顧姐姐留下的孩子……”
“所以是丁文長?”
“也可以是胡三,但母后選擇了丁文長。”
駙馬詫異,驚呼:“可胡三剛被封了郡馬,這等於……丁文長和宋小姐怎麼都沒有成婚的道理啊”
“所以我猜想,我會是母后的棋子,因爲宋小姐似乎已經把我當成了朋友。”說到這,她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然後扯起一抹難看的笑容,擡頭對丈夫說:“我今日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爲了警告丁文長,我提醒他不過是爲了自己,爲了將來不得不做某些事情之後,讓自己好受一些。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卑鄙?我想,如果是你,就算被死了也不會出賣自己的朋友。”
“不,懿安,你難過就證明你不卑鄙,畢竟太后娘娘是你的親生母親,你是皇家的公主。”駙馬輕聲安撫着她,因爲他知道柳依依即將失蹤並不是被殺,他的妻子早已安排了人偷偷爲她贖身,然後送去偏遠的莊子安頓。
兩人相依而坐,久久無語,駙馬爲了打破沉默,隨口問:“爲什麼是丁文長?當然宋太傅爲什麼要把女兒嫁給皇商?”
公主搖搖頭,“我一直不明白,好似所有人都不明白。不過我覺得太傅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他一直是……”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想尋找一個適合的詞語,想了很久才說:“他從不做無謂的事,只是他太深奧了,所以沒人明白吧”
“那這次呢?爲什麼太后也選擇丁文長?”
駙馬只是無心之語,卻把公主問倒了。爲什麼是丁文長?她默默問着自己,表面上看胡三更適合,畢竟宋舞霞與他同住了兩年多,畢竟他的孩子一直是她帶着。
駙馬見公主不答,自言自語:“應該是太后喜歡丁公子的健談吧,不然也不會留心他的動態,不希望他離開京城,甚至還關心他的婚事……”
駙馬斷斷續續說着,旨在閒話家常,公主卻越聽越疑惑,越聽越心驚。
爲什麼是丁文長?皇家的人絕不會無條件,無原因地喜歡別人。爲什麼宋太傅選擇了丁文長,她的母親也選擇了丁文長?他的特別之處在哪裡?
她問着自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丁文長和與她無緣的弟弟出生只隔了一天。
那一年她只有四歲,趁着母親生產時的混亂,她躲在御書房的架子後面與奶孃玩捉迷藏,然後她聽到自己的父皇說:“吩咐產婆,是男孩就殺了吧因爲懿安是女孩,朕才把她留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