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喝淡了兩壺茶,吃了不少茶點,直到廚房來問午膳事宜,李恪才施施然起身,對江承紫說:“我去去就回。”
“好。”江承紫回答,一隻手正理着袖口整理茶具。
李恪理了理衣襟擺,溫柔地瞧了她一眼,低聲說:“等我。”
江承紫擡眸看他,他卻已快步往外走,日光燦爛,月牙白的少年,穿過碎石花徑,徑直出了院門。
“碧桃,來收拾收拾。”江承紫朗聲喊。
碧桃從屋內出來,帶着兩個粗使丫鬟,江承紫則是站起身想着方纔一直在想的事。
“阿碧,你去請晴嬤嬤來。”她想了片刻,還是決定要查一查這件事。畢竟,在她印象中裡,似乎是有這麼一個人,這麼一件事。而剛纔她想要詢問李恪,可李恪擔憂她多智近妖會引來殺身之禍。她便沒有繼續詢問。
可是,她從來做不來甩手掌櫃,尤其這件事關係到父母兄長,更關係到李恪。因此,她還是決定打聽一番。
而這弘農楊氏觀王一房能讓她放心打聽這件事的人,如今怕只有晴嬤嬤了。
不一會兒,晴嬤嬤來了,低眉垂首地站着,說:“見過九姑娘。”
她出自清河崔氏,曾是曾家嫡長女的大丫鬟,舉手投足都是名門風範。即便是這些年在楊氏廚房打雜,她舉手投足也從不失了分寸。
晴嬤嬤只是問好,從不主動詢問主子所爲何事。主子問與不問,那是主子的事,下人只要認真聽,然後認真辦事即可。
“晴嬤嬤,你陪我走走。”江承紫說。
“是。”晴嬤嬤就跟着江承紫在這院落裡的小花園裡散步。
走了一陣,江承紫停在一株木槿前,瞧着那被花萼嚴密包裹起來的花苞,說:“晴嬤嬤,前朝的事,你知多少?”
縱使知曉九姑娘有事要問自己,晴嬤嬤也是在聽到這問題後,嚇得腳步一頓。
“回稟九姑娘,老奴乃閨閣姑娘的大丫鬟,對於朝堂之事,鮮少耳聞。”晴嬤嬤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
江承紫看了她一眼,說:“我並非問你朝堂之事。只是今日想到一件舊事,我卻是記不清了,想問問晴嬤嬤。”
“九姑娘請講,若是老奴知道,定知無不言。”晴嬤嬤平靜地回答。
“我閒來聽叔叔伯父們聊起,說前朝蕭後帶了人在突厥人那邊去了。不知可是真的?”江承紫開門見山。
晴嬤嬤怔了一下,點點頭說:“據坊間傳聞是這般。這宅子裡倒是很少提及,畢竟前朝蕭後算是老夫人家族的恥辱。”
“可曾經也是榮耀。”江承紫感嘆。
楊廣的蕭後以過人的姿色、聰敏的頭腦以及得體的爲人處世和謙遜的態度贏得了名門聯盟的一致認同,讓她嫁給晉王楊廣。她也不負衆望幫楊廣奪得帝位,但她也好好給名門聯盟上了一課。
若非楊廣想做千古一帝,想着將世家名門都剷除,那蕭後便是蕭氏一族最大的榮光。
蕭氏一族,曾是前朝後族。因有了皇后,蘭陵蕭氏成爲僅次於弘農楊氏的實權家族,蕭氏兒郎亦活躍於朝野。蕭氏一族的女兒們也是各家貴族爭相求娶的對象。
蕭皇后帶給蕭氏的榮耀與實惠,蕭氏一族的人都清楚明白。
“是。曾經也是蕭氏的榮耀。”晴嬤嬤也認同。
“據聞當年,你家姑娘與我祖父郎情妾意。以晴嬤嬤對祖父的瞭解,可能置側室麼?”江承紫忽然話鋒一轉。
晴嬤嬤一愣,下意識地四下裡瞧了瞧。
“你且放心說,這周圍沒人。”江承紫說。
晴嬤嬤抿了脣,猶豫了片刻,才說:“觀王風姿卓越,俊美非凡,年紀輕輕就名震天下。在當時,是各家世家千金的理想夫君人選。然觀王與我家姑娘情投意合。本來是要去提親的——”
晴嬤嬤說到這裡,神色很是悲憤。
“發生了何事?”江承紫問。
晴嬤嬤臉色慘白,說:“江南暴亂,皇上命觀王帶兵前往。臨行前,觀王與我家姑娘說定,他凱旋迴來,就去提親。”
“在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江承紫看晴嬤嬤臉色不太好,似乎很是痛苦。但她並不打算停止詢問當年的事。她甚至認爲晴嬤嬤應該清楚自己被楊氏六房留下的價值所在。
晴嬤嬤咬着脣點點頭,說:“是。據聞,在江南,觀王平亂時,遇到了麻煩。當時,觀王的好友蕭氏一族的長公子肖長青親自帶人協助觀王平亂。而長公子所帶的人裡,便有,老夫人!”
“慶功宴,醉酒什麼的?”江承紫按照狗血劇本走了幾句。
“是。”晴嬤嬤緩緩點了一下頭。
“後來如何?”江承紫無視晴嬤嬤的情緒。有些痛,或者徹底挖掘一次,才能散去。
“後來,觀王沮喪極了。將軍隊交給副將,連夜快馬跑到崔宅門前站着。春寒料峭,就那麼站着,也不叫門,等被發現時,就病倒了。大病了一場。”晴嬤嬤想起當年,心也抽抽地痛。
自家姑娘與觀王那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無論走到何處,人們都覺得是天作之合。如同今時今日的九姑娘與蜀王。只不過蜀王與九姑娘還完全長開,那種光豔還不夠奪目,帶着童稚的氣息。
晴嬤嬤頓了頓,江承紫也不催促,信手將幾棵木槿上的蟲子捉了。因那幾棵木槿在說癢得難受,疼得難受。
“觀王病癒後,與姑娘說起江南之事,姑娘便病倒了。而蕭氏一族就在這時說起聯姻之事。”晴嬤嬤嘆息,“這是活生生地拆散一對璧人啊。觀王不同意,執意說自己歇息在自己的房裡,雖然醉酒但不曾逾矩。蕭姑娘是如何來的,不清楚。”
“那爲何後來同意了?”江承紫很是好奇。能知曉其中掌故的人,死得差不多了,而後輩們又不能妄加議論。
“蕭後從中翰旋,牽線搭橋。又召見了我家姑娘,還許諾我家姑娘與觀王的婚事她親自操辦,必定風光無限。而老夫人當年據聞雖是庶女,但性子剛烈。說絕不拖累了觀王,寧願出家抑或戰死沙場。觀王與我家姑娘十分爲難,蕭後亦頻頻韓軒。最終,在我家姑娘出嫁之前,終究是由皇后做主,納了老夫人爲妾。”晴嬤嬤緩緩敘述,語氣雖平靜,但難掩悲傷。
“原是如此。老夫人的姻緣卻是蕭後極力湊成的。”江承紫若有所思。
“據聞蕭後寄養在蕭氏一族時,與老夫人的關係頗好。蕭後爲救老夫人,還差點落水淹死。”晴嬤嬤又說。
“哦。”江承紫點點頭,並不對此做什麼判斷,反而是問,“我一直很好奇,你家姑娘去後,她身邊的丫鬟婆子瘋的瘋,死的死,卻唯獨你——,你可是你家姑娘的十二大丫鬟之一。”
江承紫問得毫不客氣,不給晴嬤嬤留什麼餘地。
晴嬤嬤後退了兩步,臉色已全然慘白。她緊緊咬着脣,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繼而成了嗚嗚的哽咽聲。
“莫非當年的毒藥,真的是你親手端給你家姑娘的?”江承紫毫不客氣。
晴嬤嬤噗通跪倒在地,說:“九姑娘,不是老奴。我家姑娘能跟你祖父情投意合,也不只是貌美而已,她亦聰敏。剛嫁入這裡不久,就懷孕了。懷孕期間,她就覺察到了事情不對勁兒。當時,她的陪嫁丫鬟很多,光大丫鬟就有十二個,我是其中一個。她想了各種辦法,將許多丫鬟退回去一些,又放出去一些。而我執意要留在這裡,她就想了名目讓外人認爲我是被厭棄的,我被罰去了廚房切蔥。姑娘私下裡與我說,等觀王回來,與觀王一道處理宅子裡的妖孽後,就讓老奴回來。若是她遭遇什麼不測,至少還有人知曉事情的真相。”
“可你什麼都沒說。我祖父與那位還生了不少孩子。”江承紫頗爲諷刺地看着晴嬤嬤。
“九姑娘,這是老奴沒用。但老奴還要說一句,我一直在努力找機會。老奴在廚房裡做粗使,在等級森嚴的楊氏,活動範圍本身就窄,再加上我家姑娘亡故後,觀王很少在祖宅。至於生那麼多孩子,我只能說,老夫人的手段,真是讓人難以想象。她能輕騎而行,千里尋夫。而且,老夫人年輕時也是媚骨天成的女子。”晴嬤嬤辯解。
“哦。因此,你後來才接近我祖母以及我的父親?”江承紫想到楊王氏提及晴嬤嬤時,似乎也是抱着什麼目的。但即便是抱着什麼目的,也是幫襯了六房不少。
“新夫人進門,我只是想提醒新夫人。無奈要見到新夫人得要歷經重重關卡。等我後來見到新夫人時,已病入膏肓,我能說的做的,都沒有用了。而觀王更是除了兩位夫人的忌日,好幾年都不回來一趟!而芳姑姑可是讓人緊緊盯着老奴,她總是不相信我。”晴嬤嬤頗爲無奈。
“那若我今日不問你,你何日纔會與我說當年?”江承紫似笑非笑地看着晴嬤嬤。
晴嬤嬤嚇了一跳,搖搖頭,說:“九姑娘,老奴其實很迷茫。當聽聞六房回來與老夫人對上,老奴很高興,想見你們全盤托出,但又忐忑。而後,你讓老奴入六房當差,這本來是很好的機會。但老奴忽然發現,楊氏六房做的是大事,尤其是前幾日,楊氏分家之後。老奴便覺得時過境遷,或者讓一個習慣了權力與掌控的人什麼都沒有,比讓這人死了更好。”
“哦。原是如此。”江承紫淡淡地說。不遠處響起腳步聲,正是李恪回來了。
江承紫仔仔細細地爲木槿捉了幾隻蟲子,也沒有繼續方纔的話題。等過了片刻,她才直起身來,問:“先前我說的一件舊事是指當年去突厥和親的公主,不知晴嬤嬤知曉其人麼?”
晴嬤嬤搖搖頭,說:“此事並不清楚,只聽聞是楊氏宗室女,被封爲義成公主,具體是哪一家,卻並不清楚。說白了,當時之人,誰人去關心一個和親公主呢。何況也不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哦,也是。不過,義成公主如今應該是突厥可汗之妻吧?”江承紫又問。
“這,老奴當真不知。在這高牆深院內——”晴嬤嬤看了看天空。
“嗯,你退下吧。”江承紫輕飄飄地揮揮手。
“是。”晴嬤嬤訕訕退走。
李恪提着一隻精緻的食盒款款而來,瞧了晴嬤嬤一眼,便走過來,輕柔地問:“阿紫,你在此地作甚?”
“木槿長蟲了。我捉一捉,順帶喊了晴嬤嬤過來,訓斥了一頓。”江承紫拍拍手,將蟲子丟在地上踩死。
“訓斥晴嬤嬤作甚?”李恪問。
“這木槿就要開花了,卻疏忽打理,不該訓斥麼?”她撇撇嘴。
李恪知曉她在說謊,也不戳穿,只笑着說:“阿紫說應該就應該。來,我們用點時令的果品,離午膳還有一段時間。”
“好。”江承紫提着裙子蹦跳着往花房那邊去,一邊跑一邊喊,“碧桃,打水,我要洗手。”
李恪提着食盒走在後面,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心裡微微的疼痛。這個女人做什麼事都是在爲他,想要護着他。
“你呀,這樣傻。”他心裡嘆息,有一次暗暗發誓:這一生,一定要好好護着他,哪怕是與全天下爲敵。
他下定決心,腳步便更堅定。提着食盒,三兩步追上去,斜倚在羅漢牀邊的案几旁,看她認認真真地洗手。
“什麼好東西呢?”江承紫洗完手,便跑過來問。
李恪笑着將食盒打開,說:“是我母親做的野菜春餅,我最喜歡吃。她知曉我在弘農,便命人快馬加鞭送過來。”
“呀,是娘娘親手做的,我得要嘗一嘗。”江承紫掀開食盒,瞧見是剛出水的荷錢包着的蒸米餅,綠色的野菜汁浸潤的米餅,散發出一種濃郁的自然清香。
江承紫拈了一塊,有淡淡的野菜清香,以及很清淡的桂花甜,入口軟糯細膩。
“好吃,我要再吃一塊。”江承紫連着吃了三塊。
“嗯,你喜歡吃,母親也定然極其喜歡。”他溫和地笑着說。
“母親,她,我其實怕她不喜歡我。”江承紫嘆息一聲。
想到李世民對她的防範,她就肝顫。李恪的老媽一向主張低調行事,而她這鋒芒是怎麼都掩飾不住,勢必要給李恪帶來莫大的麻煩。
換位思考,若自己是淑妃,怕也不喜歡會帶來麻煩與危險的兒媳婦的。因此,對任何事都有信心的江承紫,對於討得淑妃的歡心反而沒有一點的把握。
“不會,她很喜歡你,她最相信我的眼光。”李恪長眉一展,得意之色毫不掩飾,“待你入了長安,便知了。”
“這也不忘誇自己。”江承紫撇撇嘴。
“嗯,我眼光本來就好。這是事實,不是誇讚。”李恪一本正經地糾正。
江承紫仔細品味糕點,扔給他一個鄙夷的眼神。而阿碧與碧桃等人早就放了簾子,退到外面去候着了。
屋內很安靜,李恪忽然說:“阿紫,是我不好。”
“什麼?”江承紫錯愕地擡頭看他。
“方纔是我考慮不周,才與你說那些話的。”李恪神情嚴肅。
江承紫一頭霧水,問:“說得不清不楚,到底說什麼?”
“我是說方纔我的想法太自私。你就是你,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該以我的角度去禁錮你。”李恪繼續說。
江承紫這才明白他說的是之前他希望她不要去謀劃、只好好享受的事。
“你無須自責啊,我本來也沒打算守諾言。”江承紫很直接地說。
李恪頓時無語,蹙了蹙眉,然後笑了,說:“好吧。是我瞎擔心了。不過,我希望你想知道什麼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來問我,可否?”
“好。”江承紫脆生生地回答,然後咬了一口春餅,馬上就提出第一個問題,“義成公主如今可是吉利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