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上天的恩賜

柴令武出門時,玉冠束髮,披了狐狸皮的大氅,面目清俊,五官明朗。不論正面、側面、背面都是個丰神俊朗的公子哥。

如今,卻像是被洗劫了一般,頭上白玉冠早就不知飛哪裡去了,一頭青絲披拂,在寒風中亂舞。

狐狸皮領子的大氅也早就沒有了,一襲單薄的白袍子鼓了風,煞是滑稽。

烏漆墨黑的夜晚,在城東山腳下的石階上,落魄得不成樣子的柴令武提着簡易的燈籠站在那裡。

江承紫看他那單薄的衣衫,自己也覺得冷起來,忙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擡頭望着石階上的柴令武,喊了一聲:“義兄。”

“嗯。”他低聲回答,語氣也顯得頗爲落寞。

“你這是?”江承紫頓了頓,便問,“被打劫了?”

柴令武搖搖頭,說:“沒有。”

“那大氅呢?外衣呢?還是頭髮怎麼回事?”江承紫詢問。

柴令武搖搖頭,緩緩走下來,問臉色刷白,他瞧着江承紫,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阿芝,義兄是不是很沒出息?”

“什麼叫出息?”江承紫反問。

她料想柴令武一定在山上遇見了什麼事,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但他此刻似乎又不想說。

“建功立業,爲家族榮譽奔走。”他輕聲說。

江承紫蹙了眉,笑道:“義兄,我以爲你不會爲此所困。”

柴令武笑容蒼白,說:“嬉笑怒罵,荒唐行事,這便是你們眼中的我吧。”

江承紫緊了緊大氅,說:“義兄,快要宵禁了。咱們沒有令牌,若是被抓,雖不會有什麼大影響,得要一番麻煩。少不得惹義父不高興。咱們還是快些趕路,邊走邊談。”

柴令武點點頭,提了燈籠下了臺階,與江承紫一併往楊府趕。

走了一陣,江承紫才說:“義兄,你深藏不露,嬉笑怒罵,荒唐行事,不過是你的外衣罷了。”

“哦?你這樣認爲?”柴令武腳步一頓,轉過頭來認真審視她。

“沒有哪個紈絝子弟會眸光清明啊。”江承紫聳聳肩。

“我,我眸光清明?”柴令武一臉吃驚的樣子。

江承紫嘿嘿一笑,說:“義兄,你以爲你演技出神入化?你只不過是演技尚可,但在同道中人面前,咳,咳,還是不值得看。”

柴令武一聽,忽然哈哈大笑,隨後才高興地說:“阿芝這是在自誇呢。”

“是。”江承紫毫不謙虛。

“你真耿直,一點都不懂謙虛。”柴令武撇撇嘴。

江承紫接過他手中的燈籠,說:“我提着,你攏着衣袖,會暖和一點。”

柴令武也不客氣,徑直就將身上的袍子攏緊,一邊走,一邊說:“阿芝,我總在想,我該要如何,我該要如何,卻一直想不透。並且,也一直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因爲,從小到大,無論我做什麼,父親都會生氣,都不會有一句讚美。那種感覺,特別,無力。”

柴令武吐出“無力”兩個字,江承紫心一緊,想到許多年前的自己。

爺爺奶奶是老一輩的人,從來都秉承的是教育孩子不要讚美,要讓孩子時刻保持謙虛。所以,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成績,都不會從爺爺奶奶那裡得到任何一點的讚美。

而父母離婚,母親在國外設計珠寶,又從商,一年沒通幾次電話,每次都是問身體如何,錢夠用麼?或者就是說,給你寄了新款的首飾、衣服。

那時,她覺得好可笑啊。小小年紀,學校根本不允許穿校服以外的衣服,還佩戴首飾?

至於父親,酷愛考古,常年在野外,根本聯絡不到。等他偶爾回來一兩次,父女倆相對無言,說一句話都覺得十分拘束,哪裡還能得到什麼讚美。

而堂兄們對她只有調侃與打擊,哪裡來的讚美?

被讚美這種事,似乎也一直離她很遙遠。

不過,她比柴令武幸運,那就是她一直都是最優秀的,所以,她一直沒有被斥責。

“阿芝,那種無力感真讓人什麼都不想做。每一次,興致勃勃去找父親,沒有讚美,一陣的臭罵。”柴令武的聲音無比悲傷落寞。

江承紫將飄飛很遠的思緒拉回來,說:“只要你知道自己做得很好就是了。況且,前幾天,我聽你言下之意,你也清楚義父這樣對待你的原因了。”

柴令武“嗯”一聲,說:“略略長大,我就知道了。奶孃跟我說,父親很愛母親,而母親是因生我而死,父親見着我難免會意難平。他們鶼鰈情深,因爲我陰陽兩隔,我理解他,可我也不想母親那樣——”

柴令武說到此處,聲音哽咽,竟是失聲痛哭。

江承紫站在原地,在城東古老的一排城牆下,在冬日的寒風中,看着眼前身着單薄衣衫的男子哭泣。她什麼也沒有說,只靜靜站在。

柴令武哭了片刻,卻是輕笑一聲,說:“阿芝莫要笑我纔是。”

江承紫搖搖頭,說:“義兄當我是真正親人,我甚爲高興。如何會笑話義兄?”

“能得阿芝這個妹妹,這趟蜀中之行,總是沒白來。”柴令武已恢復正常,語氣裡又是平素裡那般嬉笑調侃。

江承紫看他這般,一顆心放下來,也是意味深長地打趣一句:“看義兄這模樣,來蜀中一趟,何止是得了我這妹妹呢。”

“哈哈,不過在山上拜了拜趙子龍,遇見一個看廟老者和一個看墳的瞎子,閒聊幾句。”柴令武主動說起。

“閒聊幾句,這玉冠、大氅、外袍都送了人?”江承紫依舊是說笑的語氣,也沒指望柴令武回答。

柴令武果然也沒細說,只是笑了笑,說:“有些事的領悟或者只需瞬間,我想我是該改變,與過去的我告別。”

江承紫“噗嗤”一笑,說:“雖有所悟甚好,但義兄這行事還是荒唐。這大冷的天,你是非得要病一場不可?”

“無妨。無妨。”柴令武嘴裡說着無妨,身體卻很誠實地在瑟縮發抖。

江承紫搖了搖頭,快步往前面走幾步,攔住一輛剛回城的馬車,問那趕車人:“老爺子,可有方便可行?”

“女娃要用車?”老頭大聲問。

“若是方便,想要僱老爺子的車。”江承紫笑着回答。

老頭看了看天色,說:“女娃,這天色不好,最近連官員都死那麼多,不太平。入夜若是出城,我可不行。”

“天寒地凍,霜冷路滑,誰要出城呢。我們是歸家。”江承紫說着,又指了指柴令武,說,“我這義兄剛被搶,一身值錢的衣衫、發冠都被搶走,我剛尋着他,怕這步行回去,他非得病了不可。”

“行,女娃你且說,去哪一家?”老頭徑直撩開簾子。

江承紫輕盈一躍入了馬車,老頭喝彩:“女娃拳腳功夫不錯,是個不被欺負的。

“老爺子誇獎,不過是我不淑女,好動,跟着大兄學習一二罷了。”江承紫回答,待柴令武跳將上來,才說,“去楊氏六房。”

老頭一驚,卻也是走南闖北的人精,並不打聽什麼,只說:“那二位坐好,馬上走起。”

江承紫對老頭這種不打聽、不亂瞧,一心只做生意的風格很是滿意。她放下簾子,對柴令武說:“義兄,瞧瞧這老頭纔是懂做人做事之道之人。”

“他是生意人唄。”柴令武回答。

“咦?義兄,你亦瞧出來了?”江承紫問。

柴令武撇她一眼,說:“看那馬車裝飾就知不是大戶人家所有,但卻又不是普通趕貨之車,且這車後面寬敞,適合打貨品,這屬於典型的專跑僱傭的馬車。再看那馬匹,不是高頭大馬,腳力應該一般,並且這老頭應該沒有習武。我由此判斷,這馬車還不跑長途,只跑附近熟識之地。”

柴令武因車內暖和,說話也沒發抖了,說到後來,語氣越發得意。

“觀察入微呀。”江承紫真心讚美。

柴令武哈哈一笑,就挑開簾子,問:“老爺子,你這車是跑僱傭的吧?”

“是呢。”老頭甩着鞭子回答。

“跑長途不?”柴令武又問。

“公子,只走官道,不走長途,最遠到廣漢。像公子所在的長安,老頭這輩子也沒去過,自然也不想賺這份兒錢了。”老頭笑着回答。

柴令武放下簾子,得意地問:“阿芝,如何?”

“觀察入微,頗爲聰穎。義兄平日裡果然裝瘋賣傻。”江承紫笑着說。

柴令武聽聞,頗爲高興,隨後問:“那阿芝認爲我能成優秀的商人麼?”

“商人?”江承紫頗爲疑惑地問。

這人方纔那失魂落魄的樣子,連大氅、發冠都丟了,弄得跟瞬間大徹大悟,誓要與過去的舊我作別,回家就要奔赴戰場建功立業,報效祖國似的。這會兒,他說他要做商人?

“是啊。我想清楚了,我要成爲優秀的商人。”柴令武端坐在馬車裡,一本正經地說着他的理想。

“你方纔領悟到的?”江承紫不死心地詢問一句。

柴令武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說:“是,方纔在山上,看到那兩人的生活。衣不蔽體,居無定所,實在是可怖啊。我就想人生在世,到底在追求什麼?”

“然後,你就想到從商了?”江承紫非常好奇柴令武的腦回路到底是怎麼樣的。

柴令武搖搖頭,說:“那能這麼快啊。我是先想到人生在世,不過就是吃穿住行,人一輩子不就在爲這事操勞麼?”

“嗯,你說得很對。”江承紫看着他殷切的目光,連忙點頭讚許他說得對。

柴令武笑得眼睛眯起來,繼續說:“我就想,着吃穿住行哪裡來啊,還不得是錢啊?要有錢才能住得了大廈,出入有豪車,頓頓有肉,穿得了暖和的衣衫。嗯,我頓時就覺得,錢啊,真是個好玩意兒。”

江承紫聽到此處,不由得撫了一下額頭,訕訕地說:“敢情你都這麼大了,才領悟到錢是玩意兒?”

“是啊。從前,我在長安,又不缺錢。騎着白馬路過平康坊,滿樓都是仙子們在向我招手呢。若是沒帶錢,就記了賬,管家林叔去結賬就是。”柴令武聳聳肩。

“那你現在只是暫時離開長安,也不缺錢啊。”江承紫只覺得這柴令武的想象力跳躍得不像樣子。

柴令武搖搖頭,道:“阿芝,你不明白。我從前用的錢財都是祖宗家財,自己無生財之道,也無一技之長。金山銀山也有用盡之時,若真到那地步,真是想想都嚇人。”

柴令武一邊說,還一邊拍拍胸口,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連連說“想想真是嚇死人啊”。

“難得你能頓悟呀。錢確實是個好玩意兒啊。”江承紫感嘆,多少豪門子弟能像柴令武這樣領悟的人,實在不多啊。

“可不是啊。我頓悟了,於是就開始思考,我得要賺錢,要有一技之長。”柴令武很是興奮,繼續說,“你知道不。其實,我從山上下來,直到遇見你時,我一直都很迷茫,我能做什麼,將來到底要做什麼?什麼殺敵疆場或者治理國家,我一則沒興趣,二則懶散慣了,也不是做那些的材料。”

“那你何時想着要做商人?”江承紫很好奇柴令武要做商人的觸發點。

柴令武嘿嘿一笑,說:“那自然是看見你之後,我想起你說的成衣鋪子,若是做成功,那可是賺錢的好活。然後,我瞧見這趕車的老爺子,想起人生在世,吃穿住行啊。若是牢牢把握住這四樣東西,何愁不來錢呢。是不是,阿芝?”

江承紫豎起大拇指,稱讚道:“義兄頓悟之後,又在短短瞬間找到人生航向,真是佩服。”

柴令武心情頗好,說:“從前,我一直想像大兄與父親那樣,爲家族榮耀爭光。可我沒那樣的心性與天賦,就是沒有。如今,我想通了,這一代,柴氏一門的財富就由我來創造,才柴氏一門的生意就由我來打理。”

柴令武此刻雖然還是身着袍子,但神情姿態已與先前判若兩人。現在的他,豪情萬丈,在這漆黑的夜裡,竟然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光芒。

江承紫心情也十分不錯。因爲她先前還在想如何快速在長安開始自己的斂財生意。如今柴令武頓悟,立馬就要開始從商。這真是上天恩賜的機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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