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臉色蠟黃虛弱的天后,聖人顯得容光煥發,一身明黃九龍織金袍威嚴赫赫,大步進了甘露殿來,看到殿中半躺在榻席上靠着軟枕才勉強坐起身子的天后吃了一驚,臉上那絲喜色也有些尷尬,掩飾了一下,才皺眉道:“怎麼成了這副模樣,太醫署的人都是做什麼的?”
虛張聲勢地斥責了幾句,這才走到上席坐下,帶着打探地看着對面的天后:“珝孃的病……”
天后淡然道:“怕是積重難返。”
聽了這一句,聖人有些失態,目光閃了好幾下,才掩飾住了眼中那抹亮光,輕咳了幾聲,才道:“怎麼會,不是好好的嗎。”
只是那沒有誠意甚至有些輕快的聲音卻是沒有辦法掩人耳目。
站在天后身旁的顧明珠慢慢擡起頭來,望向上席上的大唐天子。
當今聖人是先帝與文昭皇后嫡出,雖已是中年,身姿高大挺拔,眉眼之間卻依舊難掩俊美,只是時時陰霾的神色透出一股子狠戾,久而久之嘴角的法令紋越發明顯了,以至於讓人不敢直視他的臉,唯恐觸怒聖顏。
顧明珠卻是望着他的臉不肯移開去,顧老夫人曾說過,聖人與宣陽大長公主有幾分相似,這也並不奇怪,一母同胞總有幾分牽絆的,可沒人想到,就是這一母同胞竟然會下了殺手,對自己的兄弟妹妹都不曾手軟過。
她想起了當年的事,望着那張臉,手在袖中緊緊握成拳,許久都不曾鬆開。
只是這時候聖人的心思都不在這上面,也就不曾察覺她的目光,他只是望着天后:“你是心思太過了,還是好好養病,時日久了也就好了。”
他話裡分明還有別的意思,天后卻是好像不曾聽明白一般,只是笑了笑輕聲道:“是,聖人說的是,所以這內宮之事想要託付給德妃,由她代掌再合適不過。”
她咳了好一會,才又道:“德妃這些年在宮中陪伴聖人,性子賢淑聰慧,深得聖人看重,也讓宮中姐妹敬仰,也該進一進位分了。”
她望着對面席上那個面色毫無波動的男人,笑容有些淒涼:“我爲後以來,聖人不曾冊封過貴妃,連四妃之位也大都空懸,如今內宮凋零,是我的過錯,所以上了請封的內章,請聖人晉封德妃爲貴妃,挑選良人入內宮掖庭,充實六宮。”
聖人直到聽到這句話,臉上終於有了笑容:“珝娘如此說倒也不錯,只是……”
他看了一眼天后:“你還病着,這充實六宮的事……”
天后收回了目光,聲音空洞冰冷:“交與德妃便是了,尚宮局的事也都交與她過問。”
聖人大喜過望,連掩飾都沒有了,點點頭:“也該如此,你身子不好,就在甘露殿裡養病吧。”
天后臉上最後一點溫度都斂去了,淡淡道:“臣妾還有一請,德妃既然晉封貴妃,母族自然也該擡舉一番纔是,還請聖人擢升輕車都尉韓彥爲一品國公。”
這時候聖人臉上的笑容都被驚住了,一品國公大都是世襲,從開國以來承襲國公之位纔能有,而歷來只有皇后的母族才能破格擢升,天后這是要……
他皺了皺眉,想起前幾日自己打算要將韓彥放到東南,掌東南的兵馬,與顧青有所抗衡,如此即便不能徹底收付顧青支持陳留王李念,也能有定心丸在手,可是這時候想來,他不得不再謹慎些了,德妃若是升了貴妃,韓彥未必就沒有別的心思。
他唔了一聲,道:“我會思量的。”
這會子一直眼巴巴看着他們的安平公主,卻是急了起來,瞧着他們之間的氣氛又開始凝重起來,忙道:“父皇,阿孃還病着,你多留一會陪阿孃說說話吧。”
她的話讓聖人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卻是又皺了眉道:“太極殿還有許多事要處置,高昌國的使臣就要送了公主到長安了,不能再多耽擱,你好生陪着你阿孃吧,過幾日我再來看你們。”
說罷,便起身匆匆出了殿去,不曾回頭再看一眼臉色蒼白的天后,和一臉失望的安平公主。
看着安平公主難過的樣子,天后輕輕嘆了口氣:“吃多了湯藥,口中發苦,安平去幫我吩咐她們,準備一碟子蜜糕送過來。”
安平公主顧不得再失望,忙應着帶着宮婢快步出去了。
出了甘露殿的聖人卻是滿臉笑容,腳步輕快地向着玉階下而去,這些年來他從信任依仗這個女人,到忌憚甚至有些害怕她,當年明媚動人的珝娘不知何時竟然成了他的對手,甚至成爲他最大的障礙,有她在宮中一日,他就不能任意妄爲,費盡心機得來的天下卻要受她的掣肘,只因爲她太過聰慧,讓人害怕的聰慧,也不知從何時起,掌握江山的事她甚至更強於自己了。
不,他決不允許!即便她是她的皇后,也不可以!
現在好了,她病了,快要死了,這天下又要是他一個人的了,再也沒有人能夠阻礙他!
他得意地笑着,向着甘露殿下走去,想來過不了多久,甘露殿的女主人就可以換了,換一個對他溫柔順從,百依百順的女子就是了,而袁氏珝娘便只能是帝陵裡的一抔黃土了。
走到玉階下,他扶着劉安的手要上鑾駕時,卻聽見一旁有女子行禮請安:“聖人安好,臣妾失禮了。”聲音嬌柔動人,教他回頭看了過去。
只見路旁一身海棠紅撒花襦裙,秋香錦緞披帛束着倭墮髻的魏國公夫人正向着他屈膝行禮,一雙眼眸怯生生望向他,眼波盈盈像是含着無限情愁一般,粼粼直動人心。
他不由地停了停:“是魏國公夫人呀。”
看起來魏國公夫人是來給天后請安的,恰巧遇見了聖駕。
只是她此時卻是起身來,嗔怪地道:“聖人如此便是見外了,我與珝娘是姐妹,聖人還是喚我箐娘吧。”
她說着,怯怯望了一眼甘露殿,又低下頭來,輕聲道:“聖人爲何剛來就要走,可是又與珝娘吵嘴了,心裡不痛快?”
她輕輕一嘆,“珝孃的脾氣要強,心高氣傲,還請聖人莫要與她計較,我這裡替珝娘給聖人賠個不是了。”說着,她屈膝下去,端端正正一拜,才盈盈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