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奇怪,既然於老太的過往不是秘密,街坊鄰居能對她的事洞悉到如此地步,那怎麼會沒人認得出於曼?
按道理,於曼也可以說是在鄰居們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
這問題不止我好奇,連李威也覺得奇怪。
他大爺似的坐在椅子上,在家明顯是甩手掌櫃,不會伸手幫李母扶個醬油瓶子。
“媽,我記得我看過於淮晗的,豆丁似的,瘦瘦小小的,跟於先生一點也不一樣啊,於老太該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於老太,認真說來並不是本村的人,而是鎮子上的。
李母說:“我們都覺得於老太是認錯了人,但今兒你們也在場,都看見了,她一口咬定於先生就是於淮晗,連身體上的胎記都說了出來,於老太雖然是見錢眼開的人,但說實話她應該還沒膽子做出憑空訛人的事情,我總覺得她還有更重要的證據沒甩出來。”
王秋月笑道:“其實這件事很簡單,拿去做下親子鑑定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李母忙擺手道:“親子鑑定,哪到這份上了,真去親子鑑定那事情就鬧得太難看了。”
我不理解李母的邏輯,似乎在她看來,今天的這場鬧劇是正常的,兩家吵得再難看甚至動手都尚在合理範圍以內,但一旦上升到去警局,去找專業機構做親子鑑定,那就是真把事情鬧難看了。
我想起曾經和徐凌在閒聊的時候提出的一個概念,羣體性趨勢,我認爲一個相對密閉的環境當中,羣體對外的時候會抱團,會產生一種集體趨勢,主要表現在處理事情或對待某些人的態度上面。
羣體性趨勢的產生環境一般在相對封閉落後的山村裡,或是在封閉式管理的學校等等,在自給自足的前提下,這些地方几乎等同於一個獨立社會,有一定的機率滋生出與外界格格不入的秩序。
譬如校園霸凌事件就更容易發生在封閉式管理的學校當中,學生們長期脫離家庭,與父母的溝通大多通過電話,親子關係通常會比較淡漠,再加上國人習以爲常的“愛在心頭口難開”,兩代人之間很少能攤開心肺坦誠交流,學生受到霸凌後通常是選擇沉默,很少會在第一時間告知家長。
前嶴村雖然不至於脫離社會形成一個封閉的環境,但長年生活在村子裡的人,譬如李母,在天長日久的潛移默化當中,在某些事情上有了共同的默契的觀念。
就像於曼和於老太的這件事。
飯桌上,李母繼續說於老太的事情。
“自從生了兒子後,於淮晗在家就徹底沒了地位,以前於老太以爲自己這輩子就她一個骨肉了,雖然嫌棄她是個女兒,但好歹吃穿上沒有虧待過。後來就一樣了,兒子當然是最重要的,至於女兒,反正以後是別人家的媳婦。”
“按照常理而言,於淮晗是老大,女孩子在前期的時候又長得比男孩子要快,她跟她弟弟差着歲數,怎麼也不該是她穿她弟弟的衣服不是?但於老太不這麼幹,她買衣服都是可着兒子買的,兒子穿剩下的才讓於淮晗穿,所以於家的鄰居們經常能看到於淮晗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露出瘦小的胳膊和腿。”
“於淮晗合身的衣服大多都是別人看不過眼送的,雖然是舊衣服,好歹也能遮住手腳了不是?其實我們這地方吧,雖然普遍重視兒子,但像於老太這樣的還是獨一份,很多人都看不過眼,但看不過眼也沒辦法,那是於家自己的事。”
吃着飯的所有人都聽得認真,對李家的人來說,這是一場熱鬧,是值得分享的八卦,是近段時間的談資,而對於我和王秋月來說,是對於曼的進一步瞭解。
不管於曼到底是不是於淮晗,我都準備去查一查。
李威一邊夾菜一邊說:“我在學校裡看到過於淮晗,她的性格跟於先生可完全不一樣,聽說她在班級裡獨來獨往,從不跟別人說話。”
我問道:“是她不跟別人說話,還是別人不跟她說話。”
對於曾經在某起案子當中接觸過學校霸凌事件的我來說,這個問題非常關鍵。
於淮晗不跟別人說話可以理解爲周邊的環境是善意的,但是她本人由於家庭環境的因素比較自閉,而如果是同學集體孤立於淮晗,那對於淮晗來說大概相當於全世界都是冷漠無情的,她在家裡得不到溫情,在學校要被同學欺負,這樣的成長壞境下長大的孩子,心理狀態通常都會有點不健康。
這種不健康就像一顆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突然引爆。
李威一愣,仔細回憶了一下,恍然道:“好像還真是別人不跟她說話,我記得做早操的時候,總有人對於淮晗指指點點,說她髒,穿得邋遢。”
王秋月長長地嘆了口氣,感慨道:“於淮晗要是我的孩子,我疼都來不及,孩子是上天給的禮物,尤其是女孩,要比男孩更疼她。”
我忍不住瞥了王秋月一眼,看到她真心實意地傷心,突然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入戲太深。
“我們以後會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把空着的那隻手覆蓋到王秋月的手上,意有所指地安慰道。
王秋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李母說:“閨女,你別傷感,你放心,遲早會懷上的。”
李母繼續說於淮晗的事:“初中剛畢業,於老太就不想讓於淮晗繼續上學了,小學和初中是九年義務教育,於老太沒膽子跟政府較勁,她不敢讓於淮晗失學,但高中可不是,沒讀高中的人多得是,所以她收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後根本都沒給於淮晗看,就藏起來了。”
“挺可惜的,於淮晗的讀書成績很不錯,這件事於老太自己在外面宣揚過,對她來說,這是以後能把於淮晗‘嫁’個好價錢的資本。”
“那年夏天,於淮晗被於老太託人帶到外面去打工了,前幾個月還有消息回來,後來就再也沒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