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科舉還有半年，長安的各種科舉輔導班，卻不像往屆那樣如火如荼。
以往科舉的前幾個月，各大書院的先生，會在私底下給學生開小竈，長安的一些書法名家，畫道名家，樂道名家等，也都會開班授課，即便他們收取的費用十分昂貴，依然名額難求。
但今年的情況有所不同，各大考前輔導班，根本招不到什麼學生。
長安最優秀的五百名學子，都參與了前六科狀元李諾的輔導班，還有誰能比他教的更好？
這些學子，本來就是所有考生中的佼佼者，又有天下第一的名師指導，和其他人的差距會進一步拉開，另外那些學子，自然沒有再去找人指導的必要，還能省下一大筆銀子。
而那五百名學子，一開始的時候，心中也叫苦不堪。
如果先生只教他們一個人，也就罷了。
但先生教所有人，豈不是所有人都能進步？
所有人都進步，等於所有人都沒進步，科舉的激烈競爭，不會有任何改變。
但他們別無選擇。
不跟着大家一起進步，就只能看着別人將自己越甩越遠。
不過，在聽了一天的課之後，第一批的百位學子，想法卻發生了一些改變。
無他。
因爲聽他的課，是真能學到東西。
他會一針見血的指出每一個人的在書法，繪畫，樂道上的缺點，並且給出最有效的建議，短短半日，他們就能親眼看到自己的提升，並且能夠明確未來努力的方向。
在他的因材施教之下，所有人的天賦，都能得到最完全的利用。
哪怕他們科舉不能高中，未來在其他領域，也能大有作爲。
最不濟，他們也能像這樣開設科舉輔導班，將自己的才能用在傳道授業上，雖然比不上當官，但也極其受人尊敬。
更讓人意外的是，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儒家經典，向來是最枯燥無聊的。
他們平日裡在書院，聽先生講起的時候，大都昏昏欲睡。
但六科狀元李諾的經義課，明明和書院先生講的差不了多少，但所有人就是聽的十分認真，不知不覺間，一個時辰的課程過去，他們卻彷彿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更神奇的是，聽完課之後，那些經義，就像是烙印在他們腦子裡一樣，想忘都忘不掉。
“先生！”
“先生好！”
“先生慢走！”
第二日的授課已經結束，李諾走出貢院的時候，身邊的學子們，紛紛對他躬身行禮。
他一一點頭回禮，上了停在貢院門口的一輛馬車。
吳管家驅車回寧心園的時候，李諾靠在車廂上，長舒了口氣。
用縱橫術來講課，是一件極其耗費心神的事情。
雖然這些學子，大都是些普通人，只有少數擁有武道修爲，但奈何他們人多，一節課下來，他要在所有人的思想中植入某些想法，整個人無比的疲憊。
這種疲憊，由內而外，累及靈魂。
再上一天課，他得休息兩天了。
好在，只上了兩天課，他就察覺到了縱橫家修爲的鬆動。
通過縱橫術去影響大夏未來官員的思想，將改革的種子根植於他們心中，這本身就是一種計謀，反過來又能反哺修爲，簡直是一舉兩得。
之前，李諾從未想過，儒家和縱橫家配合，竟然能有如此奇效。
兩家一個萬人崇敬，一個萬人唾罵，但卻能以這種方式，相輔相成，相互成就。
縱橫術本身是沒有錯的，只是那些人，將它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
從這兩天的修爲增幅來看，這五天的課上完，李諾的縱橫術，就該邁入第五境了。
扶持女皇上位，他的修爲從無到有，本就到了第四境巔峰，當時沒能突破第五境，李諾至今都覺得奇怪，不過，當時差的那一點，這次終於可以補回來了。
五百位學子，他共分了五批。
第一批的學子，他挑選的大都是貧民子弟，又或者是出自商人之家，以及一些小家族，相比於大世家的子弟，他們的思想更爲容易改變。
等到他的修爲再提升一境，思想暗示的能力也會越強。
僅僅兩天，他的儒家修爲，同樣增加了不少。
就在李諾回到寧心園的同時，陳府。
陳鐵牛看着跪在院子裡一對衣衫襤褸的父女，冷哼一聲，說道：“今年少交點租子，這種話你也說的出來，老爺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你說少交就少交？”
一名消瘦的漢子跪在地上，說道：“老爺，您就行行好吧，今年河水決堤，收成少了一大半，我們實在是交不出那麼多租子，家裡已經三天沒有米下鍋了……”
陳鐵牛揮了揮手，說道：“你不用說了，少交租子是不可能的，租契當時可是白紙黑字寫下的，不過，老爺我也不是不講道理，今年可以少交一點，這次欠下的租子，你們明年雙倍還吧……”
漢子聞言，面露苦色，辛苦一年，到頭來，不僅沒有賺到錢，反而欠下更多的債……
今年的難關是過去了，但明年，萬一年景又不好，他拿什麼雙倍還啊？
仔細想了想之後，他指着身邊的小姑娘，說道：“老爺，您看，我能不能把小女賣給老爺，賣來的錢，一部分用來抵租……”
陳鐵牛瞥了那小姑娘一眼，問道：“你想賣多少銀子？”
漢子立刻道：“十兩，就十兩！”
陳鐵牛冷笑一聲，說道：“十兩，你想得美，人家那閨女養的白白胖胖的，也才賣十幾兩，你閨女這細胳膊細腿，風一吹就能倒下的身子，五兩都沒人買，看在你們家爲老爺種地這麼多年的份上，給你五兩……”
漢子聞言，只能嘆了口氣，磕頭道：“多謝老爺……”
雖然他也捨不得女兒，但不賣掉他，他們一家老小，就要餓死了……
這時，一道身影，從門外走了進來。
陳鐵牛看到陳琦，高興道：“琦兒回來了，快去準備吃飯吧，今天運氣好，搶到了你最喜歡吃的司農寺的菜，十兩銀子，才搶到了一小捆……”
跪在地上的漢子聞言，身體微微一顫，目中露出複雜之色。
陳琦走到這對父女身邊，低頭看了一眼，對陳鐵牛說道：“爹，天災誰也預料不了，他們今年的租子，就免了吧……”
陳鐵牛向來都順着兒子的意，但這件事情，他卻沒有答應，搖了搖頭，說道：“那可不行，免了他們的，是不是還得免別人的，今年免了，明年要是又有什麼災，是不是還得免，這樣的話，我們一家人吃什麼喝什麼，你別管了，快去準備吃飯吧……”
陳琦道：“我們還有很多店鋪，那些店鋪不也很賺錢嗎？”
陳鐵牛道：“店鋪是店鋪，地租是地租，這兩個不能混爲一談，再說了，在長安，我們陳家算是窮人，想要在這裡站穩腳跟，還得賺更多的錢才行……”
陳琦長嘆了口氣，說道：“銀子，要賺多少纔算多啊……”
他沒有再和父親爭辯，從懷中取出錢袋，將裡面的銀兩全都倒出來，想了想，又重新裝回去，將整個錢袋都遞給那漢子，說道：“這些錢你們拿着吧。”
陳鐵牛見此一愣，忙問道：“你這是幹什麼……”
那漢子愣在原地，不敢去接，陳琦將錢袋塞進他的懷裡，說道：“拿着吧。”
漢子回過神來之後，拉着女兒，不住的磕着響頭，聲音裡面帶着哭腔，連聲道：“謝謝少爺，謝謝少爺！”
陳鐵牛這次並沒有阻攔，在那兩父女離開之後，纔對兒子說道：“爹知道你心善，但是，這個世界上的窮人太多了，你能幫一個，能幫十個，幫一百個，但你能幫一千個嗎，哪怕是我們陳家全部的銀子都送出去，也改變不了什麼的，你呀，不能太想當然了……”
陳琦面露疑惑，又有些茫然，喃喃道：“這個世界上的窮人爲什麼這麼多？”
陳鐵牛道：“當然是他們不努力了，我們陳家以前也是種地的，是你爹我腦袋別在褲腰上，風裡來雨裡去，才爲我們陳家打下了如今的基業……”
父親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但陳琦又覺得哪裡有說不上來的奇怪。
這一夜，他夙夜難寐。
第二天課間的時候，他問了先生。
先生是六科狀元，是大陸最聰明的人，他一定能爲他解惑。
但先生並沒有告訴他，而是讓他自己去尋找答案。
正好先生宣佈停課兩天，讓他們溫習這幾天學到的知識，陳琦決定親自體驗一下，家裡的佃戶和下人的生活。
陳府晚飯之時，陳鐵牛詫異的看着兒子，問道：“你要去城外的農莊？”
陳琦點了點頭，說道：“先生說，這樣能夠領悟聖賢經義的內涵。”
既然是爲了科舉，陳鐵牛也沒有多想，他是個粗人，不懂讀書人的事情，兒子說什麼，他照做就行了。
陳家在長安之外，有數百畝土地，都是他發達之後買來的，每年由佃戶們耕種，如果收成好了，糧食他拿走七成，給他們留下三成，如果收成不好，就讓佃戶們給他折算成固定的銀兩。
反正不管荒年還是豐年，他肯定都不吃虧。
第二天晚上，陳琦癱軟在回城的馬車上，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車頂。
昨天夜裡，他就讓家裡的車伕將他送到了城外農莊。
早上卯時，天還不亮的時候，他就起牀了，跟着佃戶們一起開啓一天的生活。
村子裡沒有水井，他需要挑着兩隻水桶，去遙遠的河邊取水，這是起牀後的第一件事情。
用渾濁的河水，煮了一小鍋野菜混合着麩皮的粥，他自己難以下嚥，但那名漢子卻吃的津津有味。
好不容易強迫自己嚥下去幾口，待到天邊出現第一縷亮光的時候，就要出門勞作了。
如今正是農忙的時候，他們早上天不亮出門，晚上太陽落山纔回來。
正午之時，陳琦差點餓暈過去，但也只能吃幾口乾硬的麩餅。
這一天對他來說，比一個月還要難熬。
晚上回到家中時，他狼吞虎嚥的吃完了晚飯，連澡都不想洗，更是沒有時間思考，腦袋剛剛沾上枕頭，就沉沉的睡去。
第二天卯時，他被家中的下人叫醒。
今日，他還要體驗一天家中下人的生活。
半睡半醒間，他捏着鼻子倒了恭桶，餵了馬，劈了柴，做完這些，已經臨近中午，在打掃庭院的時候，他終於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一名婦人正守在他的牀前，默默的垂淚，埋怨的對陳鐵牛道：“都怪你，我兒是要考進士做大官的，你爲什麼要讓他遭這份罪……”
陳鐵牛也是一臉的冤枉，這是兒子自己要求的，他也不敢反對。
萬一影響了科舉，可沒有後悔藥給他吃。
陳琦睜開眼睛，目中已經沒有了茫然。
這兩天的經歷，他找到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家裡的佃戶和下人之所以窮，不是因爲他們不努力。
佃戶們辛苦耕種一年，到頭來的收穫，竟然付不起地租，需要賣兒賣女，才能讓全家不至於餓死。
下人們早起晚睡，如牛馬一樣，從年末幹到年尾，工錢不過十兩銀子，還會被以各種理由剋扣，生一場病，所有的積蓄化爲烏有。
他以前一心科舉，根本不曾想過，這些他每天都能看到的身邊人，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這兩日，他和很多佃戶以及下人聊過。
思考之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
他們之所以這麼窮，日子之所以會這麼苦，並不是因爲他們不努力，相反，他們爲了生存，已經拼盡全力。
是因爲有像陳家這樣擁有大量田地，財產，卻不願意善待百姓的士紳豪族，名門世家，百姓纔沒有好日子可過，他們的貪婪和苛刻，纔是造成百姓苦難的原因。
而他陳琦，也是這些人其中之一。
先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陳家已經算是很富達了，現如今的家業，幾輩子都用不完。
他們雖然沒有能力兼濟這個世道，但先兼濟一部分人，還是能夠做到的。
陳鐵牛看着陳琦，就像是第一天認識自己的兒子一樣，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減免佃戶們一半的賦稅，給下人們雙倍的工錢，你讀書讀傻了吧？”
很難相信，這樣的話，居然是讀書讀了二十年的人能說出來的話。
真當他陳家是做慈善的了啊？
那些佃戶沒了他，就只能攜家帶口的逃難，他供這些下人吃，供這些下人穿，還給他們工錢，對他們已經夠好了吧，他們還想要什麼？
陳琦緩緩道：“做這些事情，對於我們陳家來說，不會有什麼影響，但卻可以讓佃戶和下人們過的更好，銀子賺的再多，我們也用不了多少，爲什麼不拿出一些來，讓更多人過上衣食不愁的日子？”
“憑什麼，老子欠他們的啊？”
陳鐵牛蹙起眉頭看着自己的兒子，怒道：“好好的，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花了一千兩銀子，就是讓你學這個的嗎，從明天開始，你不要去聽課了！”
陳琦自己倒是無所謂，聳了聳肩，說道：“我可以不去聽，但若是被聽課的同門超越，沒有考中進士，也希望父親不要怪我……”
“……”
陳鐵牛不敢再說了。
科舉可是一等一的大事，別說是減租加工錢了，只要兒子能高中，就算是讓他回到當年一窮二白的日子，他也願意。
他嘴脣顫了顫，低頭說道：“咳咳，課還是要聽的，不過，你們先生的課，我能不能也去聽一聽，爹想看看，這六科狀元，是不是那文曲星下凡，長了三頭六臂……”
他是真的想看看那六科狀元，看看那位讓自己好好的兒子，變成這副樣子的罪魁禍首。
第二天中午，陳琦回到家中，對陳鐵牛說道：“先生說，外人可以去旁聽，但需要繳納一百兩銀子的旁聽費，而且只能坐在最後一排，不能詢問任何問題……”
陳鐵牛猶豫片刻，狠下心道：“不就是一百兩銀子嗎，我交了！”
貢院之內。
李諾正在講授儒家經義，一百位學子全神貫注的聽着。
他一般會在上午的時候針對性的教學子們書畫樂道，下午教御科和射術，每天最後一堂課教經義，講完經義，正好結束回家休息。
此時，學子們的全部心神都在李諾身上，並沒有注意到，有一道身影坐在後排的角落裡，和他們格格不入。
陳鐵牛翹着腿，靠着牆，看着最前方的那道年輕身影。
這位六科狀元容貌雖然俊朗，但也沒長着三頭六臂，看不出什麼厲害之處。
聽着他所講的內容，陳鐵牛的嘴角露出一絲不屑。
這些儒家也真是的，百姓能不能過上好日子，跟自己有什麼關係，他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勤勞的雙手，但凡那些人和他一樣勤勞，早就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
不過，聽着聽着，他嘴角的不屑逐漸消失。
一些久遠的回憶，開始在心頭浮現。
他能有今日的一切，是他背井離鄉，努力打拼的結果。
而他之所以背井離鄉，是因爲給母親治病，賣掉了家中的土地，一年到頭的忙活，不僅沒有賺到分文，反而倒欠地主的田租。
無奈之下，他只能離開故土，另謀生路。
倘若，他是說倘若……
倘若當年他有幾畝地可種，他絕對不會顛沛流離，爲求生計，數次陷入生死危機……
陳家的佃戶，何嘗不是當年的他？
隨着時間的流逝，他臉上的不屑徹底消失，全神貫注的看着前方的那位年輕人，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的陳鐵牛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人的一生，究竟應該如何度過？
賺最多的錢？
當最大的官？
睡最多最漂亮的女人？
又或是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