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手下的客卿找到了自己,這出乎了趙都安的預料。
不過他並不緊張,因爲馮小憐在掌握自己行蹤的前提下,以這種方式出現,已說明對方並無惡意。
“永嘉城乃淮水二府之一,王爺雖不住在這裡,但亦經營多年,論及情報、人脈,遠非鳩佔鵲巢的慕、靖兩位可比。”馮小憐認真解釋,生怕被誤會。
趙都安點了點頭,這很合理。
歸根結底,淮水是淮安王的地盤,哪怕這個“吃貨王爺”武力短板,但情報觸角只怕早已滲透進每個角落。
“所以?淮安王想說什麼?”趙都安噙着笑容:
“只王府與我接觸這件事,若曝光出去,只怕就會招惹災禍上身吧。”
馮小憐無奈笑道:
“如今天下局勢,災禍這種事,又哪裡是關上門,就能躲得過?”
趙都安目光閃動,摩挲着晶瑩碧透的酒杯,說道:
“看來本官當初與淮王爺的對話應驗了。叛軍殺入淮水後,王府的日子定然不太好過。 www⊕ TTkan⊕ ¢O
恩,朝廷打仗要軍費,徐聞、徐敬棠兩個藩王肯定也要,而淮水富庶,天下皆知,淮王爺更是富得流油,這些日子,想必沒少被盤剝吧?
呵,聽說永嘉城內,百姓想要安生都要被幫派敲竹槓,其實諸王之間,相處的道理與市井混混並無兩樣。
淮王爺吃了叛軍的痛,所以纔派你聯絡本官,想與朝廷搭上線?
不……眼下局勢動盪,孰勝孰敗還未可知,哪怕朝廷連續打了兩場勝仗,也還不夠影響結局……
恩,這樣說來,淮王爺是打算兩頭,甚至三頭押寶?擔心若不提前疏通關係,倘若等朝廷繼續南下,打退叛軍,淮王府會遭清算?”
馮小憐怔住了,他眼神中閃過異色與驚訝,苦笑着舉杯:
“都督果如傳言中那般,可洞穿人心,三言兩語,竟都說中了。”
實際情況比趙都安描述的更糟糕。
“六路藩王進京”受阻後,瓜分淮水的靖、慕兩個王爺意識到無法速戰,開始消化地盤。
於是,原本暫時不會被波及的淮安王被雙方同時盯上了。
兩股叛軍先後上門敲竹槓,“吃貨王爺”忍痛大放血。
本以爲交了保護費也就算了,可朝廷兩次大勝,讓淮安王坐不住了。
這才急忙派了馮小憐這位“大掌櫃”趕赴永嘉,嘗試與趙都安搭上線。
“淮王爺性格如此,何況局勢擺在眼前,並不難猜。”
趙都安平淡道:
“本官懶得廢話,湖亭開市時,淮王爺也曾幫過我,此次叛亂,他也未直接參與。本官是念舊情的,可以代表朝廷與他談,但必須先看到誠意。”
他沒有拒絕淮安王的示好。
從大局角度,與其增加個敵人,不如多個朋友,哪怕淮安王是個牆頭草,等定鼎天下後,或將清算,但在此前,他也不介意多薅羊毛。
馮小憐低聲道:“都督有何需要?”
趙都安獅子大開口:
“糧食、物資、金銀,要足夠多,至少能養得起三大營。只要你們能提供,將東西送去臨封,本官可代表陛下,承諾奪回淮水後,不侵犯淮王。”
馮小憐搖頭:
“都督說笑了,且不說我們還能拿出多少,哪怕拿的出,又如何將那麼多東西送去臨封?不瞞你說,兩股叛軍封鎖下,物資運送受到嚴管,連送到永嘉都做不到。”
這位大掌櫃不卑不亢,分毫沒有因面對趙閻王而膽怯、卑微、侷促。
可見其絕不是簡單客卿,在淮王手下也是一員“大將”。
趙都安垂眸道:“那就給情報,我需要靖王、慕王一切的情報。這個不難傳遞。”
馮小憐表情凝重:“淮王爺是誠信與都督見面,都督何必如此刁難?”
兩軍情報?笑話!
這幾乎等同於讓淮安王站隊、找死。
趙都安此刻臉色也冷了下來,眼神漠然,不沾染感情般:
“是淮王在刁難本官!爲求自保,同時押寶三家,也虧他想得出,不明確站隊,還要朝廷不予清算,天底下哪裡有這般離譜的生意?
算盤打的陛下在京城都聽見了。
物資不肯給,情報也不提供,你不如立刻滾回去,就說待本官南下,第一個屠了淮安王府!”
這番話殺氣騰騰,馮小憐悚然一驚,再沒有了遊刃有餘姿態。
他機警地左右掃了眼,見四周歌舞喧鬧,客人、妓子們盡情享樂,沒有人注意到這邊,才輕輕嘆息道:
“都督何必動怒,王爺不是這個意思……”
趙都安懶得與這名客卿對話,淡淡道:
“那就表現出一點誠意來。”
馮小憐想了想,道:
“都督來永嘉,想必是爲趙師雄而來,若都督要對付此人,我們可以出一份力。”
願意幫我對付趙師雄?
是了,站在淮安王的立場上,是樂於看到雲浮叛軍被削弱的……只有引入朝廷這第三股勢力進入淮水,才能壓制兩名藩王。
讓夾在中間受氣的“吃貨王爺”獲得喘息之機。
當然,這也存在陷阱的可能性……趙都安可沒那麼天真,他思忖了下,道:
“好。等我需要你們,再來這裡聯絡。”
他準備拖一拖。
若馮小憐真有誠意,之後的確可用。
若這次接觸,是個陷阱,那趙都安這句話也能穩住幕後之人,令後者不急着收網。
不過他傾向於認爲,這次接觸並無陰謀,因爲毫無必要。
以趙都安如今的身份地位,抓住他自己,遠比放長線釣大魚更划算,因爲他就是大魚。
馮小憐點頭,當即大笑着,一副醉酒模樣,與趙都安打趣,而後離開坐席,返回女人堆裡。
兩人對話短暫,在外人眼中,只是酒客間交朋友,閒聊了幾句。
又坐了一陣,趙都安裝出不勝酒力,起身離席,離開時監軍王琦還未離開。
走出雲韶院,門口果然有一隊士兵等在外頭,眼神凌厲。
趙都安裝做膽怯地離開,發現跟蹤自己的幫派成員不見了,他在外頭轉了轉,確定沒有尾巴,才返回紅泥巷。
跟蹤自己的會不會是馮小憐的人?
趙都安思忖着,認爲大概率不是,淮王手下的人不該那麼差。
那應該就是房東女兒口中,提醒的紅螺幫的青皮混混了。
趙都安對這些螞蟻一樣的小人物毫無興趣,走在街道上,迎着西天邊傍晚絢爛的火燒雲,心想:
“影衛那邊也該站穩腳跟了吧。”
……
……
永嘉城內,一座氣派的大宅院內,門窗緊閉,宋進喜拎了把椅子,“砰”地放在地磚上。
施施然落座,陰柔的面龐居高臨下,審視地上跪着,瑟瑟發抖,衣着華貴的中年人。
陰惻惻笑道:
“夜香門……呵,一個壟斷整個永嘉城大糞生意的幫派,幫主倒是會享福,沒有半點腌臢臭氣。”
永嘉城內有幾個大的地下幫派勢力,夜香門就是其一。
雖說壟斷糞便這門生意有點辣眼睛,但考慮到武俠小說裡丐幫都能威震武林,夜香門一羣挑糞工供養出整個幫派,也還挺合理……
宋進喜率領的影衛隊伍,早趙都安一天潛入城內,因爲人手稍多,爲免被注意,這位大內供奉選定了夜香門作爲駐地。
幫派魚龍混雜,天然適合隱藏,何況夜香門壟斷全城大糞,這意味接觸情報的能力極強——
趙師雄再強,也得拉屎,軍營裡也少不了挑糞工。
“方纔餵你吃下去的丹丸你該認識,乃江湖中有名的毒藥,接下來每日會給你一顆延緩的解藥,若你不聽話,哪怕城裡最好的郎中,也救不了你。”
宋進喜淡淡道。
夜香門幫主不住叩頭:“小人唯命是從,絕不敢違抗!”
房間內,還有幾個人,其中一男一女最爲醒目。
此刻,一名臉色煞白的書生捏着手絹,咳嗽了一聲,笑道:
“接下來,我們只要僞裝成夜香門的成員,就可方便行事。”
一旁,一個女俠打扮,揹負長劍,臉上覆蓋半張銅色面甲的女子冷淡道:
“人多眼雜,只怕也藏不了太久。”
二人正是臨封道金牌影衛,代號“書生”、“紅葉”。
後者更疑似裴念奴的後人,陸燕兒的親戚。
此次也被趙都安調了過來。
宋進喜淡淡道:
“無妨,我們本就不是爲了長期潛伏的,如今有了落腳點,也該聽上頭下一步指令。不過在此之前,倒該先扶持下這個幫派,還要利用它辦事。”
宋進喜用腳尖挑起跪地的男人的下頜,居高臨下道:
“聽說你的幫派最近在和人搶地盤?死傷不少?對面叫什麼?順手幫你掃清了。”
夜香門幫主愣了下,囁嚅道:
“紅螺幫。”
……
……
太陽西斜,永嘉城內的一座座石橋沐浴在淡紅色中,橋下的河水彷彿在熄滅。
趙都安回到紅泥巷“第四戶”,屬於自己的院子外頭時,看到院牆上坐着豆蔻少女。
杜是是灰撲撲的裙子垂着,半個身子彷彿靠在牆根下探出的一叢翠竹上。
她少年老成的臉沐浴着霞光,腰間掛着一隻古怪的鈴鐺,但用碎布塞着,哪怕兩條小腿在牆頭晃悠,也不曾發出響動。
“你怎麼在我家?”趙都安仰着頭,饒有興趣看着牆頭上的少女。
杜是是彷彿這纔回過神,低頭看向他,糾正道:“這是我家。”
“但在租期內,屬於我。”趙都安掏出鑰匙開門,進了院子,看到牆內側搭着一架梯子,少女是從這裡爬上去的:
“女孩子爬上爬下,你爹孃也不管?”
杜是是被他訓斥,頓時皺了皺鼻子,不爽道:
“不用你管。你還是管好自己吧,我提醒過你,你可能被紅螺幫盯上了。”
趙都安老神在在走到井邊,打了一桶冷水,井中竟然浸泡了只西瓜。
他擼起袖子拍了拍瓜,道:“吃不吃瓜?”
杜是是眉頭皺緊,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
“你這個人是不是蠢?還是心大?毫無警惕心?怕不是富貴日子過慣了,不知人心險惡,兵荒馬亂的時候,還以爲是和平的年景?”
趙都安大咧咧坐在臺階上,用刀殺了個瓜,笑着問道:
“你倒是懂得多,膽氣也頗大,跟隨父親讀過書?聽那老牙人說,你爹爹曾經也是做過官的?什麼官?看起來倒不大像。”
杜是是被他這副單純、天真的態度搞的沒辦法,她覺得這個房客是個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公子哥。
恩,考慮到身邊沒有丫鬟、護衛,應該不是大戶人家,或許家裡有些小財,不知險惡。
對危險更是沒有半點機警,活像個“傻白甜”。
心中一股無力感涌來,她沒好氣地道:
“他做過什麼官?就是在府衙裡當過書吏罷了,月俸在城裡租一套好房子都不夠,這兩間院子還是我孃的。雲浮的兵打過來的時候,府衙裡換了一批人,我爹就沒事做了,好歹沒有被逮去軍營做事。”
唔……府衙裡當差的麼?趙都安心中一動,覺得有必要和那個杜如晦聊一聊。
杜是是說完,才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多,懊惱地閉上嘴巴,不搭理他,視線望向遠處,臉色微微一變,扭頭用憐憫的眼神看他:
“紅螺幫的人來了,應該是奔着你來的,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肯給我五兩銀子,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把他們弄走。”
這個少女打的竟然是做生意的主意……怪不得盯着自己……幾次三番提醒……趙都安好奇笑道:
“你?你有什麼能耐說服一羣潑皮?”
杜是是揚起下頜,一副修行者俯瞰凡夫俗子,懶得解釋的姿態:
“你用不着問,總之能解決。等他們闖進來,勒索你,丟掉的可絕不止區區五兩銀。”
趙都安笑了笑,拿起兩片鮮紅的西瓜,踩着梯子爬上了竹子掩映的牆頭,在少女狐疑地眼神中坐在牆頭,遞給她一片西瓜:
“我沒有躲在女子身後的習慣。”
恩……貞寶除外……他心中默默補充了一句。
杜是是下意識接過西瓜,眼神愈發憐憫:完了,這租客是個白癡。
這時候,天邊的火燒雲下,紅泥巷外,一大羣約莫二十來人氣勢洶洶走來。
每個人手中都拎着棍棒,腰間懸掛着紅螺幫的徽記——一隻刺繡的海螺錢袋。
這個幫派屬於“漕運”漕幫的小分支,主要靠運河漕運賺錢。
不過藩王起兵後,運河被叛軍把控,紅螺幫失去了營生,最近開始與城內其他的幫派火拼,搶奪地盤、生意。
更不願意放過任何來錢的法子。
此刻紅螺幫爲首的一名成員踏入紅泥巷,遠遠看見了坐在牆頭的兩人,不禁愣了下。
身旁的一名小弟道:
“就是那家,那個男的是個外地人,很有錢,下午去了雲韶苑!肯定有不少銀子!”
領頭的大漢目光卻落在杜是是身上,眼睛微亮:
“那個女的也是?”
身旁小弟提醒:“女的是本地人,最好不要動。”
兔子不吃窩邊草,幫派如非必要,也不願意動本地人,擔心橫生枝節,外地人就沒那麼多顧忌。
大漢有些不爽,冷笑着從懷裡掏出雪亮的尖刀:
“那就先搶男的,敢反抗就往死裡打,眼下官府不管事,人打死大不了丟進永嘉河裡。”
牆頭上,杜是是冷淡道:
“最後一次機會,十兩銀子,我幫你解決,否則就不管了。”
趙都安詫異地看着她,這姑娘還知道漲價……
他笑了笑,搖頭道:“我覺得可以省下這筆錢。”
話音落下,紅泥巷的另外一頭,突然涌出來一幫人,赫然有三十來個,也都是人人拎着棍棒。
爲首的,赫然是夜香門的幫主!
此刻,兩個最近正在火拼,爭搶地盤的幫派在紅泥巷中狹路相逢了。
雙方都愣了下。
經過易容,混在夜香門隊伍裡的宋進喜傳音入秘,對傀儡幫主道:
“愣着做什麼,喊啊。”
幫主猛地反應過來,故作中氣十足,叉腰揮手:
“是紅螺幫的雜碎,給我狠狠地打!”
下一刻,夜香門的成員們呼嘯着衝殺向對面。
紅螺幫的人大驚失色,下意識反抗,他們人數雖少,但打架更兇,更敢殺人,所以也不懼怕。
可這次,只眨眼功夫,紅螺幫就被打的抱頭鼠竄,哀嚎陣陣,驚怒交加,不明白一羣挑大糞的怎麼突然這麼能打,難道是花錢請了“外援”?
毫無意外,紅螺幫的人開始潰逃,丟下了滿地的武器。
夜香門的成員則興奮不已,雖然不知幫主從哪裡收了這幾個能打的好手,但連日被欺負的鬱悶,這會都宣泄出來,嗷嗷叫着,大有一雪前恥的氣勢。
一眨眼的功夫,兩夥人一追一逃,都跑遠了,沒了影子,巷子裡的住戶麼也都家家閉門,不敢向外窺探。
杜是是怔怔地看着這一幕,手裡的西瓜險些掉了。
她瞪大眼睛,心說這麼巧的嗎?
幫派火併,把這傢伙給救了?
趙都安笑眯眯吃着西瓜,微笑道:
“看來我運氣還不錯,省了十兩銀子。”
杜是是深深地看着他,試圖從這個租客身上找出不尋常的地方,但以她的修爲,怎麼可能看破趙都安的僞裝?
“姐,娘喊你回家吃飯!”
忽然,兩個院子中間那道連通的籬笆門後頭,杜小寶扯開嗓子喊着。
火燒雲下,炊煙裊裊。
杜是是正要下去,纔想起來孃親吩咐她的事,對趙都安說道: www⊙тt kдn⊙¢ Ο
“我娘說,你要是嫌外頭吃飯貴,只要給我家一個月五兩,就可以來我家吃飯。恩,我娘廚藝很好,今晚你可以免費吃一頓,但再想吃,就要付錢。”
真是努力創收的房東阿姨啊……趙都安在牆頭上,依稀望見隔壁天井中,悍婦杜妻豎起耳朵,在她身旁,名叫杜如晦的府衙文書悶不吭聲,不住嘆息。
“吭哧。”趙都安咬掉最後一口西瓜,吐了幾顆籽,笑道:
“也好。”
與此同時,他轉身下牆頭的時候背在身後的手輕輕晃了晃。
遠處,宋進喜眺望趙都安背影消失在牆頭,精神一震,對身旁的書生和紅葉說道:
“大人的命令,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