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小滿,臨近芒種。
雖說自去年起天氣異變,冬日更加嚴寒,且持續更久,春風也來的晚了不少,但這個時節,終究有幾份熱意開始顯現。
天還矇矇亮時,京城便下了一場小雨。
細雨如絲,將都城隍廟外的青石板路洗得發亮。
待太陽升起時,小雨便立刻停歇,蒸騰的水汽裹着香火味、汗腥氣與叫賣聲,在刑部街至都城隍廟外的三里長街上氤氳如霧。
城隍廟的歷史悠久,尤其在這個世界,更是守護城池的重要佈置,因此即便以薩滿教爲主的金帳狼國,統治北平時也修建了城隍廟。
大宣朝立國後,更是詔封天下城隍,建立“都、府、州、縣”四級體系,北平都城隍廟也升格爲“天下城隍總廟”,改名“大威靈祠”,封城隍神爲“威靈公”,立十三省城隍像配祀。
自此,都城隍廟也成了天下城隍廟樞紐,歸禮部玄祭司管轄,各大玄門正教派出精銳弟子,組成執法堂,共同維護玄門秩序。
因爲都城隍廟的建立,也誕生了不少習俗。
例如每年五月初一,宛平、大興兩縣,便會將城隍像擡至都城隍廟“彙報工作”,儀仗如官府出行,沿途“空巷圍觀”,香會、雜耍相隨,很是熱鬧。
但更熱鬧的,則是城隍廟會。
都城隍廟外的廟會,被稱爲京城“廟會之祖”,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都會開市三日,春節及五月祭祀期則會延長。
京城的廟會,自然不同凡響,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會參加,被稱爲天下珍奇輻輳之地,甚至夜間鬼市也同樣熱鬧。
畢竟,在這裡能防止有人用幻術作假。
一些從墓裡倒騰出來,不乾淨的東西也會顯露異象。
不是所有人,都有能耐分辨煞氣,這裡便成了他們最好的選擇。
今日恰巧是四月二十五後的廟會,即便昨晚飄香樓出了人命大案,京城百姓和商家,也照樣出門趕廟會。
李衍壓了壓斗笠,將斷塵刀用粗布裹起斜背身後,扮作尋常遊商擠入人潮,待穿過東首刑部街口,但見青石板路延綿三裡,商棚如龍脊蜿蜒,人流喧囂,萬商鱗次,旗幌蔽空。
旗幡之上,這邊寫着“蘇杭宋錦”、“宣德爐珍”,那邊寫着“文房四寶”、“海內奇珍”,皆以丈餘竹竿挑於半空。
每當風吹街道,便獵獵如戰陣。
這種地方,顯然很適合隱藏身份,但李衍強橫的嗅覺和聽覺,又令他飽受折磨,即便不施展神通,各種味道也瘋狂涌入鼻腔,耳邊更是灌滿市井喧嚷聲。
“穀雨新茶!龍井、碧螺春,三文錢看茶博士點湯幻戲!”頭戴竹笠的江南茶販支起青布棚,銅壺中沸水翻滾如雷,茶湯傾瀉時竟在半空凝成翠鳥展翅之形,引得路人紛紛擲錢……
“宋徽宗《柳鴉圖》真跡!五十兩銀子賤賣!”身着綢緞,掌櫃打扮的男子抖開卷軸,但見絹本上,墨柳枝頭立着烏鴉,但瞳仁卻是一片血紅。
李衍鼻翼微動,嗅到畫上腥腐煞氣,頓時眉頭微皺。
這玩意兒,哪是什麼宋徽宗真跡,分明是魘鎮畫。
他聽王道玄說過此物,有些書生畫匠癡迷於畫,死後仍有殘念留存,若是常年放在老宅陰暗處,便會吸引煞氣匯聚。
煞氣較弱的,常年掛在宅中會讓人夜間多夢,心神不寧。
若是煞氣濃郁,甚至會化爲精魅害人。
更有甚者,能影響周圍地脈成爲凶煞險境。
唐宋年間,便有一樁奇案,說的是山間破廟,常有夜宿的遊商死亡,精血盡幹,查了許久,才發現是一副魏晉古畫作祟,且吸收妖眚之氣難以毀滅,後來被放在終南山鎮壓。
眼前這幅,算不上什麼,頂多壞了陽宅風水。
若在城隍廟外多放一段時間,藉着城隍香火和這滿街人氣,直接就能將其衝散,變成普通畫作。
但出乎意料,擺攤的老闆剛放出來,便有一名遊蕩的伢人目露驚喜,快步離去,而沒多久,則有幾名儒生跟着伢人匆匆跑來,與老闆交頭接耳,重金將畫買走。
李衍看到後,頓時微微搖頭。
不用說,這些個儒生,顯然想買走送人。
京城之地,勢力糾葛如卷絲,恩怨也少不了。
而在對面不遠的攤子上,同樣有人爭吵。
但見廊房四條轉角處,一衆老學究圍聚,商家竟在售賣《清明上河圖》殘卷,而且畫中漕船桅杆,全是以金絲嵌就。
商家叫賣的響亮,卻有一名年輕書生冷笑嘲諷:“什麼殘卷真跡,此乃‘蘇州片’!真玩意兒在嚴相府庫中。”
所謂“蘇州片”,就是書畫假貨的意思。
話說盛世古董,亂世黃金。
大宣朝正值鼎盛,天下豪富之家衆多,家中銀子放着也是發黴,送給窮鬼更不可能,於是古玩金石字畫的買賣也越發紅火。
造假之風隨之興盛,江湖中稱爲“冊門”。
豫州做的青銅器、蘇州做的字畫,都是其中佼佼者。
古玩這行又講究買定離手,買到假貨是你眼力差,更能謊稱自己不懂,官司打到衙門也不好辦,因此需求量也頗大。
“你特麼胡說八道什麼呢?!”
聽這書生之言,賣家頓時大怒,衝上去便是拳腳相加,周圍人跟着起鬨,巡邏的衙門官差撥開人羣往裡擠,又是一陣大亂。
當然,這只是集市上小小插曲。
李衍也懶得理會,只是目光不停掃向都城隍廟。
胡媛媛自從得到“蟠桃”後,“蟠桃會”這個組織,就再沒跟她聯絡過,李衍懷疑,只有她吃了這東西,對方纔會現身。
如今唯一的線索,便是城隍廟。
控制“夜遊神”的魔氣,必然藏身其中,通過這道魔氣,或許就能找到趙清虛和建木組織。
至於英王府那邊,或許也有線索,但正如胡媛媛所言,英王府因津門碼頭的事提起警惕,昨晚命案,必然讓他們提心吊膽。
現在上門,並不是個好主意。
趁着胡媛媛安排的空檔,還不如先來城隍廟一探。
這首站,自然是都城隍廟。
此地也是執法堂總部,原本李衍亮明身份前來,以他和武當以及青城的關係,必然會受到隆重招待。
但魔氣入侵,其中必然有內應。
爲免打草驚蛇,只能暗中查探。
恰逢城隍廟會,藏在人羣中進入,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不知不覺,李衍順着人流來到了城隍廟外。
廟前廣場上,更是商攤如林,人流如織。
東側是香燭攤子,檀香、沉水香、艾草束堆成小山,攤主高聲吆喝:“城隍爺跟前三炷香,保家宅平安咯!”
西側則是雜耍班子,赤膊大漢吞劍噴火,引得人羣轟然叫好。
更遠處,算命先生支着“鐵口直斷”的布幡,銅錢卦筒嘩啦啦響,穿綢衫的富商蹲在攤前,眉頭緊鎖。
雖說喧鬧,卻有一座大柵欄將人羣與城隍廟門隔開。
李衍探頭看了一眼,只見廟門高聳,朱漆金釘,兩側石獅怒目圓睜,獅爪下按着繡球與幼獸,獅鬃間還殘留着信衆繫上的紅綢,隨風輕晃。
廟檐下懸着“監察陰陽”的鎏金匾,黃琉璃瓦上蹲着鴟吻,檐角鐵馬叮噹,在風中盪出清越聲響。正門兩側,立着兩尊丈餘高的皁隸泥像,青面獠牙,手持水火棍,雖是泥胎,卻因常年香火薰染.
其眉眼間竟似有活氣,叫路過孩童又怕又瞧。
常人看到,都能察覺不同,更何況修士。
李衍能明顯感覺到,那兩尊守門泥像,體內香火之氣升騰,帶着一絲肅殺威嚴之氣,在廟門上空飄蕩。
這是完整的護法大陣,香火鼎盛,遠比豐都鬼城的兩尊哼哈二將強橫,若是有修士施展神通探查,恐怕立刻會陷入幻境。
而門口的陣法核心,無疑是門楣上懸着的照妖鏡。
從鏡面反光看,遠比城門口懸着的那面強橫。
李衍壓了壓斗笠,不由得心中感嘆。
不愧是都城隍廟,執法堂總壇,此寶一些山門都沒有。
要想進入其中,必須收斂氣息,有龍蛇牌遮掩,應該能混進入,只要沿着各個神像走一遭,勾牒自然會有所感應。
正思索間,忽聽一陣銅鑼開道,人羣如潮水分涌。
“威——靈——公——出——巡——!”
伴着威嚴的高呼聲,八名赤膊力士擡着黑漆神轎踏罡步而來。
轎中擡着城隍木像,金面長鬚,銀甲紅袍。
銅鑼鐺鐺鐺開道,人羣又如浪分涌。
這是城隍出巡歸來,周圍香客讓開道後,摩肩叩拜,不少人燃起了手中香燭,青煙繚繞中,“大威靈祠”金匾森然欲墜。
“開門!”
待城隍神像進入廟內,守門的兵士才一聲高呼,帶着手下將木柵欄移開,早已等待不及的百姓,頓時向內涌去。
坊中傳聞,燒頭一柱香可隨願。
尤其這城隍爺,審判陰陽,因此有不少心懷冤屈者,早早就守在外面,根本不看這廟會繁華。
就如李衍身旁的老嫗,顫顫巍巍,喃喃道:“城隍爺開眼啊…”
可惜,世人不知,這城隍守護城池便已是盡職盡責,人間紅塵的冤屈,就連陰司都不會管,更何況這泥胚俗神。
人流擁擠,老嫗頓時被擠的東倒西歪,手裡的香都折了。
就在她快要倒地時,胳臂忽然被李衍攙住。
“老人家,我陪你進去。”
李衍微微點頭,身子微微發力,周圍人頓時被擠開。
他用了不死印法的巧勁,沒人能察覺。
“多…多謝。”
老嫗心中有事,嘀咕了一聲,便顫顫巍巍向廟內走去。
廟門外除了那些看守的兵士,也有幾名道人,眼神銳利看向四方,但似乎是因爲李衍攙着老嫗的原因,即便揹着兵刃,也沒引起他們注意。
很快,他們便順着人流進了城隍廟。
這都城隍廟,用的是“前朝後寢”的官衙式格局,中軸三重門,依次是廟門、順德門、闡威門。
主殿乃大威靈祠,面闊五間,單檐歇山頂覆黑剪邊黃琉璃瓦,前出歇山頂,抱廈三間,殿內供奉“威靈公”神像及十三省城隍立像,代表“統御天下城隍”。
後殿乃寢祠,爲城隍與夫人起居之所。
再往後,便是執法堂所在,禁止進入。
至於東西廡,則設有“十八司”,象徵陰司審判機構。
同樣,各個大殿門外和神像前,都有道人守護。
李衍壓低了帽子,攙扶着老婦前行。
他能感覺到,廟內各處皆設有禁制,神通難以探查。
李衍眉頭微皺,不動聲色打量。
不得不說,這個法子確實能抵禦修士探查,但很多時候,問題往往是從內部出現,就像在紫蓋山洞天,便有道人被妖邪蠱惑作祟。
鼠大鼠二甚至藏在泥胎神像內,也沒被發現。
這明顯是個不小的漏洞。
他們隨着人流移動,終於進入了大威靈祠。
城隍乃人神信仰,大多爲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英靈,比如大威靈公紀信,便是漢高麾下大將,因在滎陽之戰替劉邦赴死,被後世尊爲“十三省總城隍”。
除此之外,還有京城文天祥,滬上秦裕伯,杭州周新,福州陳文龍等,皆是丹青留名的存在。
李衍攙着老嫗,挨個從城隍像前走過,勾牒並無反應。
他失望之中,也帶着一絲慶幸。
若都城隍廟出了問題,那京城恐怕已是千瘡百孔。
對方能操控夜遊神,或許只侵染了輔神像?
李衍又跟着老嫗轉了一圈後,心中徹底確定。
都城隍廟神像,並未被魔氣侵染。
看着旁邊滿臉悲慼的老嫗,李衍終於詢問道:
“老人家,你到底有何冤屈?”
“冤屈?沒有冤屈…”
老嫗兩眼茫然,顫聲道:“河間府前年遭災,老身一家老小逃來京城,路上丈夫餓死了,去年兒子修河道累死了,今年兒媳感染風寒,和孫兒一同去了,如今只剩我這老不死還活着。”
“老身來,只是想求城隍爺,讓他們下輩子投個好胎。”
李衍聽罷,頓時陷入沉默。
這種事他見的太多了,道行再高,也是心中無力。
老嫗一邊說,一邊走出了城隍廟。
就在這時,懷中勾牒忽然發熱。
李衍猛然擡頭,塞給老嫗幾兩銀子,便快步進入集市。
沿着勾牒所指方向,他來到了一個攤子前。
攤子的主人,是個頭戴小帽的年輕人,眼睛不住地四處打量,看到李衍上前,立刻眉開眼笑:“客觀您看,咱這都是好東西,宋時的瓷,唐時的罐子,應有盡有…”
李衍擡手打住了他的話,指向其中一塊黑陶碎片。
“這東西,從哪裡來?”
上面,赫然有“蟠桃”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