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
年輕人看着黑陶碎片,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瞬間就變了副表情,豎起大拇指,神神秘秘開口道:“爺,一看您就是個有眼力的。”
“這東西可不一般啊,聽說過博爾赤麼?”
李衍眉頭微皺,“這是何人?”
“那說起來,可大有來頭了!”
年輕人扇子一搖,擺出了說書先生的架勢,搖頭晃腦道:“當年金帳狼國佔了京城,此人便是鎮守宮城的將軍,你也知道,京城開銷大,難免要弄些銀子…”
“停停停!”
不等對方說完,李衍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做了個手勢,“老合就甭扯花架子,亮青子說話(內行人,別玩這些虛頭巴腦,說真話)!”
年輕人一愣,又瞧見李衍身後用布包裹的兵刃,以後頓時冒出冷汗,恭敬拱手道:“恕在下眼拙,不知閣下拜的是哪座山,燒的是哪炷香?”
李衍淡淡道:“頂三炷香(拜三清)!盤兒扯深了(問太多),海底沉(小心丟命)!”
眼見李衍是江湖道上的人,且氣勢不凡,年輕人也不敢再胡說八道,低着頭小聲道:“在下是跟着銅駝盟六爺混口飯,若有得罪,還望擔待。”
“實不相瞞,這玩意兒再下也瞧不出根底,但確實有些來頭…”
話說到一半,李衍再次擡手打斷,屈指一彈,年輕人懷中便多了半錠銀子,“這裡人多眼雜,找個說話的地方,只要辦成了事,自然有你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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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打遠處街道上走來幾名道人,身後還跟着二十幾多個都尉司的人馬,個個面色陰沉,瞧着目標是城隍廟,但卻眼神銳利,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什麼。
李衍耳朵尖,聽到他們在談論昨晚之事。
爲避免麻煩,最好先行離開。
而這年輕人不過是個四九城的混混,在廟會擺攤,十天半月也不開張,捏着懷中的銀子,哪還顧得上其他,當即將攤子用破布一包,低頭哈腰,領着李衍就走。
都城隍廟在西城,在京城也算是富貴區域,周邊有刑部街,西單牌樓內多居六部官員,又因廟會吸引蘇杭綢商、徽州古董商定居成方街,形成“紗羅滿地堆”的估衣市場。
穿過這些繁華街道,二人又往小巷子深處走。
到了這裡,房屋逐漸破敗,大多是尋常百姓居住的小院。
巷子裡,同樣有些小店,但東西卻明顯便宜了許多。
年輕人對這裡很是熟悉,很快便來到一間巷子裡的磚木小屋。
這地方門臉窄小,檐下懸着褪色的藍布幌子,上書“劉記爆肚滷煮”四個歪扭大字。
門前支一口黑鐵大鍋,鍋下炭火不熄,滾着濃白的老湯,浮着幾段蔥姜、兩顆八角,香氣混着水汽蒸騰而出,薰得招牌油亮發黑。
從敞開的大門往裡看,只見堂內擺四張榆木方桌,桌腿用瓦片墊平,桌面被長年擦洗得泛白,卻仍滲着洗不淨的油漬。
卻是一間尋常的食肆小店。
滷煮爆肚這些玩意兒,都是下水,富貴人家瞧不上,因此極其便宜,用大鍋長時間熬煮,加上些香料,幾分錢一碗,尋常百姓就着燒餅就能吃個肚飽。
因此,這種小店在京城巷子深處到處都是。
“老歪嘴,我有貴客,把門關了!”
年輕人還沒踏進門,便吆喝了起來。
“嘿~你個狗孃養的。”
裡面走出個光頭歪嘴老漢,本來罵罵咧咧,但看到後方的李衍,頓時打住,嘟囔道:“整日遊手好閒,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了,在我這掛的帳…”
“行了行了!”
年輕人眼睛一瞪,“小爺我要發了,瞧見沒有。”
說着,將懷中銀子晃了晃,“放心,少不了你的。”
歪嘴老漢吃了一驚,也不再廢話,將木門小心關上,但卻不時扭頭看向二人,眼中的擔憂難以掩飾。
這一切,李衍都看在眼裡。
看來這二人罵罵咧咧,但關係卻着實親近。
這會兒的滷煮爆肚,可比不上前世乾淨,加上李衍嗅覺靈敏,店裡的味道差點嗆他個跟頭,還好店鋪後方就是小院,種着棗樹,收拾的還算乾淨。
歪嘴老漢在樹下襬上小方桌,又端來一壺酒,切了二斤滷肉。
年輕人給李衍倒上酒,端起一杯低頭道:“這位爺,地方簡陋,您別介意。小的姓王,您叫我狗孃養的就行。”
李衍一愣,“什麼意思?”
年輕人撓了撓頭,“不怕您笑話,在下打小就不知道爹孃是誰,被扔在城外亂葬崗,被野狗養大的,所以別人都叫我狗孃養的,他們是罵人,但我覺得這是不忘本!”
李衍啞然失笑,“名字不代表什麼,我也認識個年輕人,叫狗剩,是蜀中劍仙關門弟子。”
年輕人一愣,低頭道:“您擡舉,我可沒那福分。”
似乎是見李衍沒有輕賤,年輕人也收起了那不正經的模樣,將那黑陶碎片取出,正色道:“方纔小的也沒騙您,這玩意兒確實有些來頭,是水猴子墓裡的。”
“哦?”
李衍來了興趣,“仔細說說。”
年輕人又喝了口酒,開口道:“就在前年,城外無定河中鬧水猴子,接連死了好幾人,城隍廟就派人做法收服,聽說用漁網撈上來很多水猴子屍體,一股腦燒了,又埋在亂葬崗,還請人唸經超度,事情才平息。”
“在下打小在亂葬崗長大,被人收養進了城,後來養父母染病去世,在下無依無靠,就只能跑回亂葬崗,幹些掏墳掘墓的勾當,養家餬口。”
“因爲沒有師承,也不敢跟那些個老把式混,怕被丟進墓裡活埋,因此只能跑單幫。”
“您也知道,在下是野狗養大,跟它們熟的很,亂葬崗內打出的狗洞都知道,也正是因爲它們相助,才能在夜裡的亂葬崗到處跑,也碰不到什麼邪門玩意兒。”
“就在前些日子,野狗們無意中挖開了水猴子墓,在下好奇,加上野狗也沒示警,就鑽了進去。”
李衍好奇道:“你看到了什麼?”
“呸,別提了。”
年輕人狗孃養的一臉晦氣,“什麼玩意兒都沒有,就是燒成一堆的骨灰,這黑陶片就混在裡面,還有不少呢,小的心想賊不走空,就拿了一片回來。”
說着,試探性問道:“這位爺,莫非此物是啥名貴瓷器?”
“想多了。”
李衍冷笑一聲,左手掐訣,對着陶片一指。
肉眼可見,黑陶片上竟迅速凝結白霜。
這是神念牽引,激發出黑陶片殘留的陰煞之氣,算不上什麼高明手段。
但狗孃養的看到,卻是瞪大了眼睛,“你…你是真修士?”
“那還有假?”
李衍沉聲道:“這東西有問題,幸虧你拿的時間不長,若再有個三年五載,必然夜夜噩夢,諸病纏身。”
他也沒騙人,這黑陶片中殘留的陰炁雖少,但在身邊時間長了,就會影響健康。
這也是一些藏家拿到東西后,經常請人做法除晦的原因。
他之所以嚇人,是瞧出這小子有所隱藏。
果然,狗孃養的嚥了口唾沫,喃喃道:“怪不得,那老頭讓我扔了,說會引來血光之災…”李衍眼睛微眯,“誰跟你說的?”
狗孃養的不敢再隱瞞,開口道:“拿了這東西,小的也看不準,便去找鬼市上的吳老頭掌眼,他看到後便面色大變,讓我立刻扔了,跟誰都別說此事。”
“吳老頭一向神神叨叨,我也沒當回事,對了…”
狗孃養的忽然想到什麼,連忙轉身,跑回柴房,從土坑裡挖出個小包袱。
他臉上有些尷尬,“爺您別誤會,小的就是手纏,多拿了些。”
李衍打開後,瞳孔忽然一縮,從黑陶片中拈起一根指骨。
狗孃養的低聲道:“這是從骨灰裡刨出,我想着水猴子骨頭,說不定能賣上價錢…”
“能否帶我去找那吳老頭?”
李衍面色凝重,直接開口詢問。
所謂的水猴子,有好幾種,他也算見過。
這東西,分明是孩童骨頭…
…………
臨近子時,黑暗街巷內燈籠搖擺。
“鬼市說白了,就是官家默許…”
狗孃養的打着燈籠,一邊走,一邊低聲道:“有些衙門裡抄家得來的玩意兒,不好直接買賣,便會放在鬼市寄賣,還有些來路不明的東西,從賊贓到明器,甚至死人衣服都有的賣。”
李衍皺眉,“買死人衣服作甚?”
“爺您有所不知。”
狗孃養的嘿嘿一笑,“活人衣服貴啊,死人衣服不吉利,其中還有綾羅綢緞,剪去血染的那片,打包便宜賣出,有些家境不好的偷偷買回去,裁剪成新衣,沒人看得出,也不會有人笑話。”
“京城這地方好是好,但想活的體面,可沒那麼容易…”
說話間,他們已走出了暗巷。
夜晚的都城隍廟外,又是另一番景象。
白天的一些廟會棚子已經拆掉,擺起了一個個小攤。
攤子就是在地上鋪塊布,將要售賣的東西放在上面,只點了一盞昏黃小蠟燭,且彼此之間相隔甚遠,互不干擾,顧客行走其中,交易全是伸在袖子裡,即便說話,也是輕聲細語。
遠遠望去,點點燭火昏黃,人影綽綽,當真猶如百鬼夜行。
“爺,我得跟您說清楚規矩。”
狗孃養的忽然停下,開口道:“這鬼市之中,三行六市,各守其位。”
“那廟前東側,是香火行獨佔,售賣檀香、紙馬、神像,有些是從城隍廟裡流出,有些價格不菲,但是真是假,聽說只有你們內行才能分辨出,他們要供奉‘香頭稅’給廟祝,你即便看到什麼,也別多問……”
“西側賣古董明器,鬼市講究‘夜不欺生,晝不論價’,無論‘蘇州片’‘豫中片’,都要說明,以假充真則剁指謝罪,但值不值錢,就要看您眼力…”
“交易的時候,是袖中捏指議價,內行人稱‘袖裡幹坤’…”
“在這裡真貨稱‘硬貨’,假貨叫‘軟片’,殺價稱‘刮地皮’…”
“攤主突然收攤,連敲三下銅盆,意爲‘衙役巡街’,若改敲兩長一短,則是‘仇家上門’…”
狗孃養的不厭其煩說了一通,小心道:“您可別怪我囉嗦。”
“哪裡,規矩要守的。”
李衍微微搖頭,“那吳老頭怎麼回事?”
“吳老頭那人挺古怪。”
狗孃養的低聲道:“聽人說,他祖上是前朝大興的當鋪供奉,什麼東西一看就知道根腳,就是脾氣不好,動輒說些不吉利的話,神神叨叨,若不是眼力好,沒人想搭理。”
梆~梆梆~
就在這時,遠處街道上傳來打更人的聲音。
“夜半子時,小心火燭!”
似乎是收到信號,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只見一個個攤主門取出紙錢在攤前焚燒,還有人在身後掛上了鍾馗像。
李衍知道,這就是狗孃養的所言鬼市禁忌。
鬼市之中講究“子不語”。
意思是,亥時後不得高聲談鬼怪,免招來不乾淨的東西,攤主需備紅布遮鏡、剪刀等“衝煞”之物,買賣出土冥器者,需用硃砂畫“井”字鎮煞,違者被人發現,就會遭到驅逐。
而這攤主門燒紙,則叫“開市祭鬼”,避免“鬼奪財”。
或許是這些禁忌習俗,也加深了鬼市的神秘。
當然,在李衍看來又是另一番景象。
他能明顯察覺到,許多攤子上的物品,都有陰煞之炁殘留。
但遠處的城隍廟外,兩尊守護神像香火升騰,直接將這些東西壓制。
即便有邪門玩意兒,也很難作祟。
這也是鬼市選在城隍廟外的原因之一。
“得,鬼市開了,吳老頭就在後面巷子裡。”
狗孃養的打了個眼色,帶着李衍小心穿過鬼市。
這地方,不僅街上有攤位,就連周圍巷子裡,也有人神神秘秘擺攤。
相比外面,巷子裡的東西明顯成色更不一般。
李衍對這些明器不感興趣,即便那些從城隍廟流出的香燭法器,在他看來,也不上檔次。
唯一的目標,就只有那吳老頭。
終於,二人來到了一條暗巷。
但見巷子牆角處,一名破衣爛衫的老頭擺着攤子,掛了副簾子,上寫“識斷古今”,白髮枯槁,腦袋一點一點,似乎快要睡着。
“吳老頭,大生意來了…”
狗孃養的笑着靠近對方。
老頭緩緩睜眼,低估道:“咦,你怎麼還沒死…”
話沒說完,就看到其身後的李衍,頓時面色大變,起身就跑。
唰!
李衍腳下發力,身形一閃將其攔住,微笑拱手道:“原來是位前輩。”
他感受到了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正是勾牒。
這老頭,竟也是個活陰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