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漫長一生
方是初秋,天氣頗有涼意了,月季花已經開得略顯頹殘,花瓣錦簇的外端,有些地方已經發了黑,那花本就灼紅如火,這一點黑,直如焚到盡處的灰燼,無端端的夾在翠色的葉間,格外分明,因爲皇后這些天心情不好,所以管事的宮女雪凌本來就沒好氣,叫過專管花兒匠的太監李奉年,指着那花朵兒就訓斥:“你瞧瞧,你好生瞧瞧這是什麼?連花都開焦了,也不曉得拾掇?你們成日大米白麪的吃着,自己個兒的差事,怎麼就不肯上心?回頭要是娘娘瞅見了,失了咱們的臉面,看不傳大板子打折你們的狗腿!”
她是領事的宮女,在皇后面前也一向最得臉兒,宮中自各處首領太監以下,無不聽從他的差遣,李奉年被訓得唯唯喏喏,忙帶了人去收拾,等皇后歇了午覺起來,宮外的一溜的月季花盆早已經全被挪走,換上了數只景德藍大缸,裡頭種的垂菊方自舒捲,亭亭的明黃,令人眼前一亮。
皇后見着那菊花方只尋常團扇大小,鮮豔欲滴,不由佇足玩賞,雪凌見她負手看花,神色看着似乎不錯,忙道:“這下午晌的日頭毒,奴婢命人拿傘來,替娘娘遮一遮。”皇后頭也未擡,只說:“不用。”皇后只是瞧着這如皇錦一般的明豔色彩,回想着,皇上錦裝,她已多久未曾見着,正在出神間,忽聽雪凌低聲道:“奴婢有一事,回奏娘娘。”
皇后唔了一聲,依舊望着那倏忽來去隨着風擺搖動的菊花,隨口道:“你說吧。”
雪凌想了一想,還是先請了個安,口氣也有意放輕快了:“奴婢給娘娘道喜,太醫院的劉大人剛剛去替寧順儀請了脈,說是順儀娘娘有喜了。”
這句話本來極長,她說的又快,皇后彷彿乍然沒有聽清楚,眼睛直直的盯着那朵菊花,過了半晌,突兀的轉過臉來,那太陽正照在臉上,白花花的極刺眼,雪凌瞧不出她臉上的神色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正在惴惴不安時,皇后突然背過身子,便迴轉了,雪凌本就侍候她多年,那能不曉得她的心思,一見她這般的樣子,立時心裡一慌,趕緊跟了上去,皇后一氣走進了殿裡,雪凌不敢言語,只是跟在後面,好半天,皇后纔回過身來,看着身後的衆多侍女,微微的笑了一下,然後說道:“雪凌留下,其他的人都下去吧。”
樣子從容而溫和,只有熟知她性情的人才知道,這是要壞事了。
雪凌想到這裡,不由心裡一陣發寒,但不敢言語,待衆人都退了下去,皇后只是瞧着雪凌,然後說道:“她已經稟給皇上了?”
“嗯。”雪凌應了一聲,皇后悠悠的嘆了一口氣,然後罵道:“這個蠢貨,她真的以爲,我是容不得她,卻不知道皇上早就對我們這些世族大家起了疑心,以他的品性,怎麼能由着我們生下兒子,還活着呢。”
雪凌聽到這樣的皇室艱密,那裡敢加以評論,只是垂下頭不敢言語。
皇后也不想與她多說什麼,只是瞧了她一眼,然後說道:“珍貴嬪那裡你去瞧瞧,找個日子,還是給她移宮吧。”
“可是娘娘.....皇上.......”雪凌方纔想說這是皇上定下來的事兒,可是才啓聲,便見皇后目光如刀,雪凌趕緊垂下頭去,不敢言語,只聽皇后淡淡的說道:“你去找個機會提醒酈昭儀敲打他們兩人一下,讓他們自己遞個請過來,本宮也好與皇上商議一番。”
雪凌聽到這裡,突然想起前些天她們兩人因爲皇后生辰不知道如何遞禮的事,酈昭儀曾經遣人來問過,只是這樣的小事,加上這兩個主子,都不是得臉的人物,所以自己居然也就鬆懈了,此時聽到皇后提起來,方是驚的一身冷汗,這可不就是酈昭儀在遞的請嘛?
雪凌想到這裡,臉上越發難看了,想來這六宮裡果然是藏龍臥虎,這幾位娘娘那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只是她不曾與皇后提起來,現在反是不方便再說了,只能是垂頭不語,皇后看着她的樣子,心裡越發心煩,只是雪凌是她身邊的貼身心腹,也不好多責難,以免涼了衆人的心,便揮了揮手,示意她下去。
皇后看着雪凌下去,這才身子搖晃了一下,慢慢坐在了椅上,自顧自開了妝奩,底下原來有暗格。裡頭一張芙蓉色的桃花箋,打開來瞧,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皇上的字跡本就清竣飄逸,那桃花箋更是爲數百年來大家們精心收藏之物,後來又用韓墨寫就,極是精緻風流,底下並無落款,只印有“昱”的小璽,她想起還是兩人新婚不久,只她陪着他一起坐在屋前的窗臺花側,擺上個案子,他正批着公文,忽然伸手遞給她這個。她冒冒然打開來看,只窘得恨不得地遁。他卻在身後無聲而笑。
皇后又展開在手裡,那桃花箋還帶着淡淡的香氣,只是兩人卻已經早已陌路,就在這時候,宮內的臘燭“啪”的爆了一個燭花,她一擡頭,看着那燭花明晃晃的閒眼,就如同兩人大婚的那一天,他一擡起頭,揭開了自己的蓋頭,端着一隻燭在細細的端詳自己,那時候的光一般。
皇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默默的在心裡說道:“原來只要不是我,便是顧家的女子,你也願意讓她爲你生下孩子,只有我不可以,因爲我是皇后,因爲我是莫家的嫡女。”
皇后想到這裡,黯然淚下,伸手將那箋在燭上點燃了,眼睜睜瞧着火苗漸漸舔蝕,芙蓉色的箋一寸一寸被火焰吞噬,終於盡數化爲灰燼。其實她現在才二十出頭,明媚正是好時候,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可是她卻知道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