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宮女太監們都退了出去,滿殿寂寂,只聽得見女子壓抑而薄碎的哭咽聲。
“你這又是何苦?”
空氣中,響起男子低沉沙啞的聲音。
紀飛煙唰地擡頭,眼裡劃過絲狼狽,轉瞬隱沒。
她是個善於隱藏自己的女人,也是個極要面子的女人,並不想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你來做什麼?”垂下眸子,她冷冷地開口,話音冰涼徹骨。
“只是想給你個提示。”
“什麼?”女子擡起姣好的面容,眼底浮了絲譏誚。
“既然做了,那就要堅持到底,否則,前功盡棄。”
紀飛煙一震。
瞳色旋即深了。
她是過度悲傷了,甚至是悲憤了,想着自己,爲他付出那麼多,他非但不領情,反而在發生這樣的事後,冷冷地撇下她,揚長而去。
可是,悲憤是毫無意義的,你就算悲憤得欲去撞牆,也不見得能挽回一個男人的心。
火狼說得對,既然做了,那便要堅持。
拿過寢衣裹上身,紀飛煙掀開被子,慢慢下到腳榻上,深吸一口氣後,驀然高聲喝道:“來人!”
——不管怎麼說,她已經是皇帝的女人,就該享有相應的寵遇。
“紀姑娘?”蕊雲趕緊着跑進,彎腰躬候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眨得格外歡快。
“取香湯來,我要沐浴更衣。”紀飛煙一臉定然。
“是。”蕊雲脆脆地答應着,忙忙退下。
這女人……火狼雙眸眯了眯,輕輕呼出口氣,心裡有些兒鬆,又有些兒緊。
“火統領若無別事,便回去吧。”紀飛煙掃了他一眼,語聲極輕極淡,已經沒有什麼情緒起伏。
略一拱手,火狼折身走了,紀飛煙這纔回到牀榻邊,全身無力地撲在錦褥上……從今以後,她只有自己,且也只能靠自己了……
傅滄泓一氣衝出了很遠。
眼前一片鬱郁蒼蒼,隱着幾座略顯頹敗的宮閣,竟不知是個什麼去處。
他終於停了下來,重重一拳,擊打在面前粗大的樹幹上。
這個孤傲的男子,此時心中瀰漫着濤天吞地的悲哀,只感覺有什麼美好的東西,從生命裡活活地剮去了……
當一個人,犯下某種不可彌補,不可饒恕的錯誤之時,就會陷入這樣的茫然與痛苦之中吧?
或者說,是背叛帶來的,心靈上的譴責。
每一個深諳愛,懂得愛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自我約束的力量,一旦自己的某種行爲,超過自我約束的範圍,就會生出種虛無感,幻滅感,甚至是喪氣之感。
以前他沒有,因爲他沒有愛。
現在他有,而且如此強烈,那是——因爲愛。
自打遇上夜璃歌之後,他已經自發自願地,將自己的生命,與她的生命聯繫到一起,時時刻刻想着她,只願與她相知相惜相對——
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們之間那樣美好的感情,卻弄成如斯模樣?
他一想就痛,一想就痛啊!
拳頭接二連三地擊打在樹幹上,手背高高隆起,滲出殷紅的血。
“皇上……”悄悄尋來的火狼再也看不下去,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皇上,您這是做什麼?”
傅滄泓擡頭,暴戾、尖銳、狠殘的眸子,一下對上他的。
火狼不由微微恍神,視線下意識地轉向旁側。
“說!”突如其來地,傅滄泓伸手抓住火狼的胸襟,沉聲低喝道,“璃國那邊,爲何還沒有消息?水狼他到底在做什麼?”
火狼頭皮一炸,直感覺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出現,被傅滄泓抓了個現形。
他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嗯?!”傅滄泓重重地搖晃着他,“不說?好,你不說……”
一把將他推開,傅滄泓就那麼大敞着胸襟,搖搖晃晃直朝前方走去。
火狼心中駭然,卻又不敢阻止,只得跟在他後面,看着他沿着長長的甬道,一直朝皇宮大門走去。
不好!皇上這模樣,像是鐵了心要去璃國,而且是喪失了理智!
幾度提起手來,火狼想給傅滄泓一記手刀,又怕用力不當,要麼制不住傅滄泓,要麼反被他拿住,猶豫再猶豫,也只是跟着。
眼見着快到宮門,傅滄泓卻清醒了,擡手衝着門邊一執戟而立的侍衛道:“你過來!”
那侍衛轉頭,但見一個披頭散髮,衣冠不整的男人站在那裡,眼中頓時浮起濃濃的疑惑——這深宮禁苑的,怎麼跑出個男人來?
正要查問究竟,卻聽傅滄泓一聲震喝:“叫你過來,沒聽到嗎?”
侍衛被他懾着,真倒還乖乖過來了。
“脫。”傅滄泓乾脆利落地說。
侍衛聽話地脫下鎧甲,傅滄泓接過穿了,自己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火狼真急了,再也顧不得許多,上前一步,撲通一聲跪在傅滄泓面前,苦聲哀求:“皇上,不能去啊!”
“爲什麼不能?”傅滄泓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他的頭頂,話聲冰寒,“以前,你總說有傅滄海在外邊兒作亂,現在傅滄海死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這——”火狼急得渾身直冒冷汗,是啊,以前還可以拿傅滄海做個託詞,可是現在——
從他身旁繞過,傅滄泓又往前行。
“皇上!”火狼撲上去,抱住他的腿,“夜姑娘她,已經沒了!”
“你,你說什麼?”彷彿是晴天裡一道霹靂,直慘慘落到地上,雷得傅滄泓三魂不見七魄。
火狼的臉也唰地白了——他簡直覺得,方纔那句話,不是他說的,而是鬼喊的!
鬼?
恰時一陣冷風掃來,刺得火狼一激靈,彷彿看見某棵樹影兒下,那冷傲的女子一身白衣,定定地站着,拿兩隻流血的眼眸兒瞅着他。
炎京郊外,漫漫荒草,那女子渾身浴血,揮劍劈殺……
時至今日,那一幕幕場景,仍在他的心中縈卷着,慢慢固化成一塊石,再膨-大成一座山……
不止愧疚,不止悲傷,還有深深的後悔——看看他們的傑作,把這個深情的男人,弄成何等模樣?
都是他們啊,都是他們作的孽啊!
傅滄泓卻一直站着,就那麼站着,彷彿整個天地都昏暗了。
他不敢再問。
過了許久,火狼才意識到他的異樣,慢慢兒擡高了頭看去:“皇……”
那一張蒼白而失血的臉,徹底懾住了他。
慢慢地,火狼站起,伸手小心翼翼地觸觸傅滄泓像岩石般的臉:“皇,皇上?”
“噗——”仰面噴出口鮮血,傅滄泓倒了下去。
扎煞着手臂,火狼抱住他沉重的身體,整顆心,一下子就揪緊了……
傅滄泓病了。
一躺下便是四五日,空洞着一雙眼盯着帳頂,彷彿已經將身邊的世界完全忘卻。火狼着急躥火,卻又無可奈何,畢竟,這事兒是他惹出來的,也只得他自己攤着,倒是紀飛煙,盡心盡力地服侍着,別無半點怨言,讓火狼都不禁生出幾許感動。
外朝大臣們幾日不見皇帝上朝,有些耐不住了,共推吳鎧和丞相樑玖進宮探視,被火狼好言勸了回去,說皇上幾日便好,至於朝務,讓他們且擔待着。
可傅滄泓卻越發地消瘦了,咯血的症狀一日-比一日嚴重,叫御醫們診視,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此時,火狼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傅滄泓剛剛及位不到一年,地位未穩,又沒有皇儲,而傅姓宗親……已然死絕,倘若他出了什麼事,這偌大的北宏,只怕從此將陷入腥風血雨之中。
夜姑娘,夜姑娘,跪在傅滄泓牀前,火狼真恨不得殺了自己——倘若夜璃歌還在,焉會弄成如斯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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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爲什麼總要到這種時候,才能想起好人、能人、得力之人的好來?
夜璃歌若在,傅滄泓不會弄成如斯模樣,夜璃歌若在,他這病,怕也不算是病……
可是天底下,只有一個夜璃歌,她死了,她已經死了,又有誰,能來救他的主子,救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
火狼真有些絕望了……
璃國。
炎京。
司空府。
“痛……”正拿着只雞腿啃得正香的傅滄驁,忽然趴在桌子上,用油膩膩的手,捂住胸口。
“你怎麼了?”夜璃歌俯身,詫異地看着他的面色,同時伸手,搭上他的脈搏——並不見異常啊。
“痛,好痛……”傅滄驁卻只是嗚嗚哀叫,濃黑的眉頭皺起一團。
他這還是,頭一次呢,怕有什麼地方檢查不到,夜璃歌將他扶起,行至牀榻邊,讓他平躺在榻上,解開他的衣襟細細地查看着。
還是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兒。
傅滄驁兩眼發直,面色發白,小腿像抽筋似地抖,額冒冷汗,從諸般跡象看來,都像是心悸之症,可是他……的確壯實得很啊。
難道——
閃電般的劍光,從夜璃歌心中一縱而過。
呼吸驀然止住——她雖然不知道,那個念頭從何而來,卻能隱隱覺出,彷彿是什麼什麼,給自己的指示。
是什麼什麼呢?
要不要相信這個強烈的直覺呢?
她猶豫着,遲疑着,也酸澀着……
桌上的燭火噼噼啪啪地燃燒着,顆顆燭淚慢慢往下淌,在桌面上結成血紅血紅的一灘,就像誰的淚……
傅滄驁的情況愈發地嚴重了,甚至出現間歇性休克。
緊緊咬着朱脣,但憑着心中那一縷難以言說的奇異直覺,夜璃歌褪去外袍,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身子,將他擁入懷中……
明明滅滅的燭火中,那男子痛苦焦灼的神情,竟慢慢地,慢慢地平復……
夜半更深,窗外冷月皎皎。
“小嗷,”用力掐住牀上男子的人中,將他弄醒,夜璃歌看着他黝黑的雙眼道,“帶我去個地方。”
“哪裡?”
夜璃歌沒有答話,只是翻身下榻,傅滄驁乖覺地起身,跟在她後面,走出碧倚樓。
深藍色天幕的北邊,有一組星辰在灼灼地閃爍——
北邊,北邊,那是她已經很想忘卻,卻還未忘卻的地方啊。
罷了。
殷殷紅脣間,溢落一聲嘆息。
最後一次。
且當是最後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