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安陽涪頊,昨夜回宮後,一個人躺在牀上思來想去,琢磨的都是怎樣更接近夜璃歌,怎麼更靈透地揣摩她的心思。
最後,他得出一條自以爲“精闢”的妙計——以“習政”之名,入住司空府,哦,現在應該說,是攝政王府了。
越想越興奮的安陽涪頊,半夜裡爬起來,去了鳳藻宮,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董皇后,面對兒子這種“有出息”的作爲,董皇后自是大加讚賞,立即傳來鳳藻宮的掌事宮侍孫貴,令他着即排備鑾儀,送安陽涪頊前往攝政王府。
故此,纔有現在這一幕。
看着中牆外那亂麻麻的景象,夜璃歌的眉頭越掀越高——昨兒個見安陽涪頊那優柔寡斷的模樣,她還略略放了心,覺得自己和皇室之間,至少可以維繫相對的和平,可看安陽涪頊現在這架勢,她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不等她想明白要如何去面對這意外,一身錦衣的安陽涪頊已經進了院門,擡頭望見她倚在欄邊,立時頓住腳,臉上揚起絲討好的笑:“璃歌……”
夜璃歌卻只沉着面容,一言不發。
安陽涪頊也知此事有些莽撞,只是,他好歹也是一國太子,受慣尊祟,見夜璃歌沒表示,心下也不由有些微惱,卻將目光轉開,往別處看去。
想來,也是自己昨兒個一句話招的他,夜璃歌思慮至此,擡步下樓,輕飄飄地行至他跟前,朱脣微啓:“你又不慣早起,怎麼這個時辰便來了,先去東院兒裡歇息歇息吧。”
安陽涪頊聽她這話說得和軟,眸中不由泛起圈兒微紅——自在金殿之上向她求婚以來,每次見面,她總是冰着一張臉,不肯多理他一理,彷彿他做什麼說什麼,在她眼裡都是錯。
事實也是如此,時間一長,他每每見到她,便心中發虛,先低了頭去檢視自己的言行,愈發變得小心謹慎,今兒個得夜璃歌一句軟語,未免興頭起來,剛想說點什麼,卻聽夜璃歌又道:“昨兒個你在我面前說的話,可還記得?”
“……什麼?”安陽涪頊心中一咯噔,便把要說的話給忘記了。
夜璃歌站住腳,轉頭目光凜凜地盯着他:“才過了一夜,難不成你便食言而肥了?”
清淺晨光中,女子眉目如畫,娥髻慵懶,黛眉粉殘,憑是另一番風味,安陽涪頊早已看得呆了,哪還省得什麼話不話?
見他這副癡呆呆的模樣,夜璃歌心中愈發不喜,想厲聲喝斥,卻又怕傷了他的心,重重一跺腳,轉頭便走。
安陽涪頊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着小碎步跟上,心裡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得一刻安寧。
到得書房門外,夜璃歌停住腳步,轉身看着安陽涪頊:“你且在這裡等着。”
安陽涪頊眼巴巴地點點頭,就像個領了師命的童生一樣,乖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再說夜璃歌,自己轉身,行至一處樹蔭旁,壓低嗓音喚道:“夜方!”
“小姐!”一道黑影從暗處閃出。
“太子從宮中出來,都帶了什麼?”
“二十名宮侍,十六名宮女,還有一些日用之物。”
“現在何處?”
“都安排在西廂裡。”
夜璃歌又道:“王爺可曾知曉?”
“屬下已經稟報過了,現在王爺已經起身,往書房去了,想來片刻功夫,就能與太子見面。”
“好吧,”夜璃歌略一沉吟,“勞你和夜飛好好看顧,我先回碧倚樓一趟,再作驅馳。”
“是。”夜方拱手答應,身影一閃而沒。
折身返回碧倚樓中,夜璃歌取一件水碧的紗衣換過,於鏡前執梳簡便地挽了個髻子,插上兩支玉簪兒,再向銅盆中細細洗淨面容,描上娥眉,這才站起身來,卻陡見那隻大型犬立在身後,兩手捂着肚子,可憐巴巴地看着她:“餓。”
夜璃歌腹中“咕咕”叫了兩聲,也覺得有些餓,遂勾脣一笑道:“你且等等,我去廚下尋些吃食來。”
傅滄驁乖乖點頭,站在原地不動,目送夜璃歌出門而去。
約摸半盞茶功夫,夜璃歌捧着兩隻荷葉雞,並一鍋子香粥回到樓中,剛剛踏進門內,一隻大手便凌空伸來,抓過一隻荷葉雞,扒去葉片兒,便塞進口中狼吞虎嚥起來。
夜璃歌繞過他,走到桌邊,放下手裡的東西,自己用小銀碗盛了粥,慢慢地喝起來。
傅滄驁看她兩眼,也轉身走到桌邊,放下手裡的雞肉,將油浸浸的爪子遞到夜璃歌面前,眨巴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洗——”
一絲訝然從夜璃歌眸中劃過,她當即放了碗筷,拉着傅滄驁,將他帶到銅盆前,親自取了香荑子,爲他洗去指尖油污,看着她細緻的動作,傅滄驁咧咧嘴,模樣兒看上去甚是開心。
用溼-軟的毛巾擦去他手上水漬,夜璃歌拍拍他的手背:“好了。”
“嗯。”傅滄驁點點頭,走到桌邊,學着她的模樣兒,拿過只銀碗,盛了碗稀粥,呼嚕呼嚕地喝起來,夜璃歌看着他,滿眸若有所思。
學習。
學而時習之。
這倒是她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凡是人,都有學習的天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夜璃歌心內忽然一動,傅滄泓可以在長期嚴酷的條件下,習得如何生存,如何強大自己,那麼安陽涪頊是不是也可以做到呢?
倘若將他推進“逆境”之中,強化鍛鍊他求生的意志與能力,可不可以改變他蠃弱的性格呢?
一時之間,夜璃歌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給驚住了,竟忘記了傅滄驁的存在。
“歌——”一張臉突兀地湊到她面前,不住地晃來晃去。
“嗯?”夜璃歌猛地回過神來,對上他的雙眸。
“親——”他指着自己的嘴,突然說出一個字來,卻好似晴天一個霹靂,轟隆隆砸在夜璃歌的頭上。
“你說什麼?”夜璃歌盯着他,眸色陡然變得犀利無比。
讓她更加料不到的是,傅滄驁竟然紅了臉,彷彿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右手抓住左手手腕,轉開了頭。
夜璃歌卻不肯放過,擡手掰過他的臉來,目露狠色:“把剛纔那個字,再說一次!”
傅滄驁死死地咬着脣,無論她兇他罵他掐他,始終不肯再開口,只是眼中的委屈卻愈來愈濃。
他什麼時候竟然知道了這些?
他什麼時候竟然懂得了這些?
難道男人天性如此,不習也會?
夜璃歌腦袋嗡嗡直響,感覺彷彿有成千上萬只蒼蠅在飛來飛去——從小到大,她這張臉給自己招來無數的麻煩,只是她向來行事狠決,若遇上那起沒眼色的登徒浪子,劈面便是一通教訓,時間一長,無論軍中民間,無數男子對她聞風喪膽,再也沒有人敢覬覦她的美貌。
沒有想到,這一次,相同的事情,會出現在傅滄驁身上。
長期養成的烈性讓她手掌發癢,很想揪過他來一頓狠揍,但卻到底沒有。
或許,自己應該好好檢討,是什麼時候,給了他這樣錯誤的暗示。
如果他的心智已經開啓,那麼只能很遺憾地說,他們不適合再呆在一起。
可是,等她轉過身來時,那男人卻已經沒了影兒,只有幾縷清風,從洞開的窗戶裡吹進,掃過她微微滾燙的面容。
好半晌過去,夜璃歌方平復心緒,繼而想起安陽涪頊的事來,遂出了碧倚樓,往西廂房而去。
直到現在,她依然記得自己對安陽烈鈞的承諾——儘管那個承諾不是她自願許下的,但既然承諾了,她就要遵守。
儘快將安陽涪頊培養成合格的帝國繼承者,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不管安陽涪頊能做到什麼程度,至少,她可以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安陽烈鈞。
或許有一天,安陽涪頊與傅滄泓會在戰場上相見,但那與她無關。
在她夜璃歌眼中,男人天生是屬於戰場的,如果男人敗了輸了,那也是他自個兒的命。
這樣想着,夜璃歌步進了西廂房,還未立穩,一片金燦燦的光便映入眸中。
金桌金椅金飯碗,還有各色精巧而奢華的玩意兒,她不看則已,一看便心火上躥——都是這些東西,將一個男子漢的心性給移了。
自來奢侈靡費,便是敗家敗德之兆,不單師傅三番五次這樣教過,她歷年行走民間,所見莫不如此。
“誰是這裡管事的?”夜璃歌立定身形,一聲清喝。
“參,參見太子妃殿下……”一名眉清目秀的宮侍顛顛兒跑過來,忙忙地跪下磕頭。
“我且問你,”夜璃歌定定地直視着他,“這些物件兒,是太子讓帶的,還是皇后讓帶的,抑或是你們自己主張的?”
宮侍兩腿股顫,聲音已是低了下去:“這些,這些都是太子慣常所用之物……”
“全撤了!”不等他把話說完,夜璃歌便一聲斷喝。
“全撤?”宮侍當即白了臉。
“若想你們太子好,便照我的話去做,否則,”夜璃歌咬牙發狠,“便同你家太子爺,立即離開這院子!”
“說得好!”夜璃歌話音剛落,院門口便響起一個男聲。
“太子……”宮侍仍舊趴在地上,調了個方向,重重叩頭。
“太子妃說的話,你們沒聽到嗎?都給本宮撤掉,換……”安陽涪頊說着,轉頭看向夜璃歌,“換什麼好?”
“竹牀、布帳、書案、書櫥。”夜璃歌面無表情地道,又轉頭看向安陽涪頊,臉上的表情一派肅凝,“安陽涪頊,你且聽清楚了,我不管你來夜家存的是什麼心,打的是什麼主意,只不許你把宮裡那些毛病兒帶過來,你若吃不下這份清苦,趁早回宮裡去!”
安陽涪頊的喉結動了又動,低了聲氣兒:“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我也知道,自己從前不好……”
見他有悔悟之意,夜璃歌心中也是不忍,故而和軟語氣道:“我也是爲你好,須知身爲男子,不管再怎麼貧賤,不可以忘記心中大志,不管再怎麼富貴,不可以放縱自己,貪圖享樂,即使有人拿刀對準你的胸膛,也不可有半分畏懼……你可知道?”
“我知道。”安陽涪頊咬着牙,眸中浮起幾絲酸楚,他自到人世二十二年,受盡身邊人千般寵溺,卻從未有過,如此真心教導過他,是以內心感服,並不敢有半句怨言。
“若真想習得本事,你須記住八個字:肥甘喪節,淡泊明志,你若真在此向學三載,再回宮裡去,不說是個明君,至少心性兒會強從前數倍。”言至此處,夜璃歌又道,“我還有一言,你可願聽?”
“你說。”
“學業未成之前,不可動兒女之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