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接過來,淡淡掃一眼,心中已曉大概。
她當下卻並不言語,而是來回輕輕踱着步子。
“皇上,怎麼處置的?”
“皇上想——御駕親征。”
“御駕親征?”
火狼雙眼一瞬不瞬。
“看來這回,他是動了真怒,這樣吧,你先下去,今日之事,不可對任何人說起。”
“是,娘娘。”
待火狼離去,夜璃歌方纔陷入深思——前方戰局一再失利,這對心高氣傲的傅滄泓而言,必定是個嚴重的打擊,所以他纔會——
如果自己出面勸阻,他非但會不聽,並且一意孤行,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可若不阻攔,後果難料。
她該怎麼做呢?要如何,才能讓傅滄泓打消這“愚蠢的想法”呢?
除非……
給傅滄泓一個很好的臺階下。
“姨姨。”清脆童音響起,傅延祈歡快異常地奔進。
“祈兒,來來來。”夜璃歌心中正沒主張,瞧見傅延祈,忽然一亮。
“姨姨。”小延祈乖乖地跑到她跟前。
“聽姨姨說,今天晚上……”
孃兒倆商議了半晌,夜璃歌方纔親暱地拍拍小延祈的頭:“都聽清楚了嗎?”
“都聽清楚了。”
“好。”
傍晚時分,龍赫殿四周亮起明晃晃的燈燭,宮侍們流水般奉上精美的菜餚,夜璃歌和傅延祈安靜地立在桌邊,等待傅滄泓歸來。
“皇上駕到——”隨着宮侍一聲長唱,傅滄泓滿臉春風地走進來。
“拜見父皇。”小延祈立即乖覺地行禮。
“平身,平身。”傅滄泓一擺手,自己在桌邊坐了,伸手把傅延祈抱進懷中,在他額頭上親了親,“祈兒想吃什麼,父皇給你挾。”
“這個,這個——”小延祈伸出小手,點了幾樣菜,傅滄泓拿起銀箸,一樣一樣挾到他碗裡。
“父皇真好!”今夜的傅延祈,小嘴兒像抹了蜜似地,吃了兩口菜,又拽着傅滄泓的衣袖撒嬌道,“父皇,祈兒想以後天天都能這樣,好嗎父皇?”
“天天這樣?”傅滄泓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難道現在不是?”
傅延祈抓了一個鴨腿在手裡,“嘎嘎”地嚼着,烏黑小眼珠不停轉動:“當然不是!孩兒的意思是,希望每天都能見到父皇,和父皇一起吃飯。”
“行啊,父皇答應你。”今夜的傅滄泓,顯得格外慈祥,或許是因爲,夜璃歌真地已經放下對紀飛煙的成見,或許是因爲,傅延祈確實越來越乖巧、懂事。
“一言爲定!”小延祈兩眼眯成一條直線,朝傅滄泓伸出小指頭。
“一言爲定!”
“好啦,快吃飯吧。”直到此時,夜璃歌方纔岔進話來。
一頓晚膳吃得其樂融融,傅滄泓的心情也十分舒爽,晚間就寢時,看着躺在枕側的妻子,他思慮良久,還是用手肘碰碰夜璃歌:“噯。”
“什麼?”
“有件事兒,我想和你商議一下。”
“什麼?”
“就是——我想御駕親征,親自把這方天下打下來,送給你。”
“哦?”夜璃歌並不意外,只淡然道,“這事,明日再說吧。”
“璃歌?”待傅滄泓轉頭細看時,女子已經呼吸均勻地沉入了睡夢。
……
“關於御駕親征之事,衆卿商議得如何了?”
階下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其實,很多人心中都存着疑惑,只是當了皇帝的面兒,誰都不敢說出來。
幸好這朝中也並無那起奸佞之人,刻意要迎合皇帝,而不顧江山社稷安危。
“皇上想要一統天下的雄心壯志,我等皆知,”終於,馮翊踏前一步道,“只是帝駕出京,非同小可,牽涉到多方面的利害關係……”
“這些,朕都知道。”不待他把話說完,傅滄泓便擺手止住了他,“可朕經過再三思量,決定此時親征,定然能鼓舞將士們的志氣,一鼓舉平定天下!”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言語了。
看皇帝的意思,分明已經作了決斷,他們就算說得再多,又有什麼用呢?只能聽其所願罷了。
“馮翊。”
“微臣在。”
“你替朕擬一道詔書,就說十日之後,點兵出征!”
“臣遵旨!”
剛剛下朝回到龍赫殿,小延祈便迎了上來,傅滄泓奇怪地拍拍他的頭:“你今天,怎麼沒去上課啊?”
“父皇,您,您怎麼說話不算?”
“父皇怎麼說話不算了?”
“昨天,你明明答應孩兒,要天天和孩兒一起用晚膳的,可父皇要是離開京城,豈不是失信於人了嗎?”
“祈兒?”傅滄泓的眉頭微微皺起,“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祈兒難道說得不對?”
“這——”傅滄泓來回走了兩步,然後擡頭往左右看去——這卻是誰做的耳報神?他剛剛在前朝做了決定,怎麼後宮裡的人就知曉了?
曹仁趕緊着轉開頭去,不敢面對皇帝那犀利的目光。
“祈兒,你聽父皇說,”半蹲下身子,傅滄泓第一次用非常誠摯的目光,深深地看着傅延祈,“和你一起用膳,只是小事,但是邊疆兩軍對壘,稍有差池,就會死很多很多人,你知道嗎?”
“祈兒都懂,可是祈兒,祈兒希望天天能見到父皇嘛。”
“祈兒乖,別鬧脾氣,等父皇打完仗回來,一定會天天陪祈兒。”
“信者,言而必諾也。”一聲輕語,忽地從屋中傳出。
“璃歌?”傅滄泓擡頭看去,恰好對上夜璃歌那雙明淨的眼眸,不由苦苦一笑,“你這不是,給朕成心添亂嗎?”
“臣妾參見皇上。”今夜的夜璃歌,刻意妝扮一番,額貼花鈿,脣若丹蔻,整個人看上去,好似一朵出水芙蓉。
傅滄泓極少見她如斯模樣,乍然如此,整個人不由得都癡了。
掩脣一笑,夜璃歌方纔近前攜起他的手:“今天難得高興,臣妾特地去御膳房,親手做了幾道皇上喜歡的小菜,來,嚐嚐看。”
“有好吃的了!有好吃的了!”小延祈頓時拍着手,不停地歡叫起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走進殿中,在桌邊坐下。
“來,快嚐嚐看。”夜璃歌親自把盞,傅滄泓自然樂得奉陪。
幾番推杯換盞後,傅滄泓酒意上頭,微斜雙眸,看着夜璃歌,而奶孃早已知趣地上來,帶走了傅延祈。
良宵脈脈花解語,此間恩愛情濃,自不必多說。
次日清晨起來,夜璃歌坐在妝臺前,細細地描着眉,傅滄泓已然酒醒,走到她身後,雙手搭在她肩上,細瞅着鏡中的她。
“好些了嗎?”夜璃歌一邊拿起染了胭脂的棉紙,銜在口中,一邊輕輕地問道。
“很好。”傅滄泓點頭。
“若不然,叫宮侍給你煮碗醒酒湯來?”
“不必了。”傅滄泓俯身,在她頰上親了一口,“你啊,就是我的醒酒湯。”
“瞧你。”夜璃歌伸手,在他臉上戳了一指頭,“說的都是什麼?”
“難道不是?”
夜璃歌再沒接話,只是擡首朝窗外看了看,見日影已經升到樹腰,道:“不去上早朝嗎?”
“我已經讓曹仁傳旨,罷朝三日,好好地陪着你。”
“罷朝?好好地,做什麼要罷朝?”
“就是想和你多呆呆。”
夜璃歌倒也沒有戳破他——這男人的面子嘛,總是要給他留得足足的——他若不願坦言相告,她也不勉強。
“那麼,今天做點什麼好?”
“玉液湖上的荷花開了,咱們去瞧瞧吧。”
“行,帶上祈兒吧。”
經過一番準備,由一衆宮侍陪侍着,夫妻二人帶着小延祈,登上了畫舫。
長漿撐案,畫舫緩緩離岸,朝湖心駛去,有微涼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微醺而醉人。
兩旁的荷花果然亭亭欲綻,宛然有若畫圖。
“果然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啊。”傅滄泓忍不住感慨道。
“若是喜歡,臣妾明日便親自鋪排紙墨,把它給畫下來。”
“什麼臣妾不臣妾,”傅滄泓伸手捏捏她的鼻子,“我說歌兒,你最近怎麼也變得這般迂腐守禮起來?”
“迂腐?守禮?”夜璃歌咯咯嬌笑,“原來皇上是這樣認爲的?好吧,那璃歌便做回原來那個自己——祈兒,跟我來!”
夜璃歌說着,一把攜起傅延祈的手,登上船頭,高高舉起雙臂,看着天空大聲吼道:“啊——啊——”
傅延祈被她感染,也學她的樣,大聲吼道:“啊——啊——”
“怎麼樣?滄泓,也出來試試吧!”
傅滄泓鑽出船艙,於是,一家三口將自己滿懷的激情灑向那明亮的天空。
明亮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給他們憑添了無窮活力。
“滄泓,你快樂嗎?”
“很快樂!”
“想一直這樣快樂下去嗎?”
“當然。”
“如果你想一直快樂,想我和祈兒也快樂,那就不要,做危險的事吧。”
“危險的事?”傅滄泓臉上的笑剎那凝固——他早該想到的,早該料到的,他的女人,從來不會做任何一件“毫無意義”的事,難怪這些日子她對他“百依百順”,應該就是爲了這一刻吧。
見他默然不語,夜璃歌接着又道:“倘若你執意要去,我也不會攔你,而是會帶着祈兒,陪你同上戰場,你在哪兒,我們便在哪兒!”
“對!”旁邊的小延祈立即揮着小胳膊,聲音響亮地道,“祈兒會陪着父皇,會永遠陪着父皇!”
傅滄泓滿腔的怒氣就那樣消逝了——還有什麼,比來自親人的支持與理解,更加動人呢?
他沒有言語,而是轉頭看向遠處,藉以掩去自己眸底的晶潤。
親人。
他們是他的親人,是他傅滄泓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近的人。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夜璃歌是一個言出必諾的女人——若爾有難,與爾共擔,細想這些年來,如果不是他惹出那些“風波”來,她確乎是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他,關心着他,幫助着他,甚至幫他完成了一統天下的很多重要環節。
璃歌,璃歌,正因爲你如此地出色,才讓我越來越難捨難離,我傅滄泓這一生何德何能,能夠娶到你?
夜璃歌沒有言語,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眸子,深深地凝視着他,用自己的眼神,表達着心中的千言萬語——滄泓,不要走,不要離開,一定不能輕易離開宏都。
她一時間還無法確定,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感受,但直覺告訴她,不管用什麼法子,都要,阻止傅滄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