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賢當然是個正常人,也心知此次“待產”,有可能是他平生最兇險的一次。
倘若夜璃歌有任何閃失,不單他,只怕整個御醫院的人,都會跟着陪葬。
他並不想失去吃飯的傢伙,由是更加清楚,對待夜璃歌,除了小心翼翼,更加地小心翼翼外,還有就是平常之心。
平常之心。
其實,這是最重要的。
一個人,只要擁有平常之心,就能看淡很多事,看清很多事,就不會被表面的東西所迷惑。
不管那個女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寵姬,還是身份普通的民婦,他只要保有一顆做醫生的仁心,定然會順利泰然的。
這樣寬慰着自己,蔣賢走進家中,特地到那尊藥王菩薩神像前,拈香參拜。
“相公。”
妻子蔣衛氏的聲音,輕輕兒從後方傳來。
“夫人。”蔣賢轉頭,神色安然地對上妻子的眼眸。
“相公這是剛從宮裡回來?累了吧?廚下已經熬好蓮茸粥,相公且寬坐,待妾身盛來。”
“有勞夫人。”蔣賢依然淡淡地笑着,他似乎永遠都是這樣,從容而不迫,彷彿世間,再沒有什麼事,能夠動搖他的胸旌。
作爲一個長年從醫的大夫,他確實養出了這份胸襟和氣度,讓人一見,便不禁生股親近祟仰。
少時,蔣衛氏捧來蓮茸粥,蔣賢傾身在桌案邊坐下,伸手接過粥碗,不緊不慢地喝着,目光在蔣衛氏臉上溜了個圈兒,慢悠悠地道:“夫人,過些日子,你收拾收拾,回老家去吧。”
蔣衛氏先是一怔,繼而輕輕搖搖頭。
“嗯?”
“我不走,”她說着,並不美麗的臉上,卻揚起絲柔和而淡定的笑,“夫君你忘了?當日你娶我進門時,在那對雙鳳喜燭前,曾經說過什麼來着?”
蔣賢含在口的粥,忽然變得像冰碴子一般硌人。
他說過,一生一世,永不相離。
低下頭去,蔣賢不禁紅了雙眼。
屋子裡一時靜然,直到三歲的兒子啪噠啪噠跑進來,抱住蔣賢的雙腿,微微仰頭看他:“爹爹——抱——”
蔣賢“噯”了聲,俯身抱起孩子,在他柔嫩的臉蛋上親了親——賢妻,稚子,這大概是他,在這世上最大的牽掛了。
他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狀似隨意地道:“恐怕我得在家裡呆上些日子,家裡的事,就要靠你辛苦操勞了。”
“妾身會帶着勇兒,在家中等着夫君歸來。”
蔣賢擡頭看了她一眼,將碗推到旁邊:“吃飽了。”
蔣衛氏一言不發,收拾乾淨碗筷,帶着勇兒默默地退了出去,蔣賢自己起身進了內屋,桌上桌下,箱箱櫃櫃一通翻找,終於尋摸出那本家傳的《千金方》,將其塞進懷中,拍拍胸脯,長長地吁了口氣,這纔出了家門,往宮中而去。
……
夜璃歌的小腹已經高高隆起,縱然蓋着被子,仍舊異常明顯。
“有沒有舒服點?”傅滄泓坐在牀邊,將手伸進褥中,輕輕替她捏弄着腫脹的小腿。
“不用如此麻煩,”夜璃歌撇撇嘴,“只要照我的方子,做成藥膏,每日塗上兩三次就好。”
“我已經教人弄去了——”
話未說完,便見一名御醫低頭託着個盒子,悄步走進:“皇上,夫人。”
“拿過來。”
御醫膝行至傅滄泓面前,傅滄泓擡手,接過盒子,甫揭開蓋子,便聞見一股嗆人的味道,不由用手煽了煽,皺眉道:“這味道好難聞。”
“那是藥,又不是龍涎香。”夜璃歌生嗔地瞪了他一眼,自己拿過藥膏來,卻被傅滄泓搶回去,“我來。”
看着他揭開被子,把那泥褐色的藥膏調勻了,細細地塗在雙腿上,夜璃歌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傅滄泓立即停手,擡頭看她,“不舒服嗎?”
“沒有。”夜璃歌搖頭,“只是——”
她轉頭瞧着竹屏風,神色間有幾許恍惚。
傅滄泓想問,話到嘴邊卻收了回去。
依稀能猜到她的想法,正因爲如此,而更不願觸及。
塗完藥膏,傅滄泓又替她細細按摩一回,方纔將藥膏放回匣中,凝視着她道:“感覺如何?”
“還行。”夜璃歌點點頭,“你去忙你的吧,別成天只在這宮裡呆着。”
“你現在是頭等大事,我哪裡還有心思顧得上別的?”
“還有些時辰才生呢——”剛說了一句話,夜璃歌小腹忽然一陣抽搐,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傅滄泓頓時變顏變色,倏地站起身來,大聲喊道:“來人——”
“不,不用,”夜璃歌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只是胎動而已。”
“夫人。”兩名御醫卻已經滿頭大汗地衝了進來。
“吩咐廚下,燒好熱水。”沒想到,事近臨頭,最鎮定的,卻是夜璃歌自己。
御醫領命而去,傅滄泓看看她,不住搓手,臉上的表情十分無措。
“你去吧。”夜璃歌擡起頭來,衝他淡然一笑,“就算忤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反倒白白給我添堵。”
傅滄泓胡亂應着,卻仍站在那兒,他心中憂慮的,乃是別的事。
他知道,極兇險的一關,即將到來。
天色黑了下來,夜風嗚嗚地颳着,格外驚魂。
“燈呢?把燈都給點亮了!”傅滄泓有些過激地叫着。
幾名宮侍匆匆步進,將四角的燭臺統統點亮,把整個殿閣照得亮如白晝。
看着如此慌亂的他,夜璃歌又是好笑,又是開心,剛想捉弄一下她,小腹處劇痛如絞,她頓時睜大了眼,一把抓住身下的褥子。
“璃歌!璃歌!”傅滄泓緊張得渾身冒汗,趕緊上前扶住她。
“沒,沒事……”勉力一笑,夜璃歌強令自己打起精神,“這次,大概是真的要生了……”
當最後一絲天光收盡,整個龍赫殿都忙碌起來,人影來往穿梭不停,卻個個屏聲斂氣,不敢發出任何聲響兒,怕稍有動靜,便惹來殺身之禍。
不顧御醫們的勸阻,傅滄泓寸步不離地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夜璃歌的表情,看着她一次接一次更加用力地深呼吸,看着她一向健康紅潤的臉變得蒼白,看着晶瑩的汗珠從她飽滿的額頭上一顆顆浸出……痛,很痛,他的心像刀剮一般地痛,恨不能親身代她受這份苦楚。
一個時辰,兩個時辰,三個時辰……從入夜折騰到凌辰,可是孩子仍舊未能成功從體內滑出。
傅滄泓兩眼血紅,幾次想爆喝出聲,卻到底忍住。
“皇上……”忙碌得快全身虛脫的蔣賢擡起頭來,透過被汗水模糊的雙眼看向傅滄泓,正要說什麼,卻聽夜璃歌低聲吼道:“給我一把刀……”
傅滄泓的臉頓時抽-搐起來,蔣賢凝眸注視着他,在這危急時刻,竟也顧不得對方到底是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想着,只想着能讓胎兒平安降生。
終於,傅滄泓點點頭。
從銀盤裡取過一把刀,蔣賢恭恭敬敬地遞到夜璃歌面前,看着她將刀伸到下面,動作了幾下,胎盤滑了出來,嬰兒離體,但卻——沒有哭聲!
整個殿閣剎那死寂。
陰冷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蔣德的身子瞬間凍成冰柱子。
他呆呆地看着那個孩子,那個渾身紫脹,分明已經沒有呼吸的孩子!
難怪不管怎麼努力,都接不下來……
就在他恍若身處噩夢中時,旁邊的男子忽然搶前一步,一把撈起那個孩子,包在襁褓裡,朝着夜璃歌展顏笑道:“孩子,生下來了……”
夜璃歌直挺挺地躺在牀上,注視着帳頂,一動不動。
“抱太子下去,換洗更衣。”傅滄泓吩咐着,蔣賢跪下,重重磕了個頭,顫抖着嗓音道:“微臣遵旨,微臣恭喜皇上,恭喜夜夫人……”
言罷,他站起身來,接過襁褓,像見鬼似地,轉身匆匆逃離這座明亮卻冰冷的殿閣……
屋子裡安靜下來,一絲兒聲響不聞。
“璃歌——”
“我看到了——”女子神情空洞,“我都看到了——”
“不是,那不是,”傅滄泓語無倫次地辯駁,“剛生下來,或者是被噎着了,只要清洗乾淨就好。”
“報應啊,”夜璃歌側過身來,忽然悽悽地一笑,“滄泓,你說是不是報應?”
傅滄泓俯下身子,重重一拳砸在牀欄上:“就算要報應,也是報應在我身上……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孩子……”
“可偏偏是孩子。”夜璃歌合上了雙眼,只覺得全身上下的力氣忽然像流水般泄去,“我想睡一會兒……”
“璃歌——”傅滄泓傾身在牀邊坐下,抱起她緊緊擁入懷裡,“璃歌,你不能睡——你如此堅強,如此剛毅,不會被打倒的……”
“我也以爲,是,”夜璃歌的淚水如決堤一般衝出眼簾,“我也以爲是,可是剛纔,你知道嗎滄泓,剛剛看到那個孩子……那是我們的孩子,爲什麼呢?我明明已經很注意了,所有的膳食都再三檢查過,每樣物品也細細查過,包括碰觸的花草樹木,我那麼用心地保護他,可爲什麼……”
傅滄泓倏地睜大眼——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以爲,是自己一個人全心全意,是自己一個人殫精竭慮,原來她做得更多,原來她心上的包袱更重。
“我知道是什麼了。”夜璃歌忽然涼涼地笑了,“原來那場火,根本不是衝我來的,而是孩子……”
“火,什麼火?”傅滄泓不解地瞪大雙眼。
“你難道忘記了嗎?那場發生在椒安殿的大火——我被推進火海,在裡面看到了一個人,他說——”
“他說什麼?”
夜璃歌卻忽然打住話頭,那個骨瘦如柴的人,用一雙沒有瞳仁的眼睛盯着她:“夜璃歌,你命中註定,沒有血脈。”
命中註定,沒有血脈?
當那八個字插入耳膜時,她渾身的血液驟然冷凝成冰。
卻仍舊堅定地微笑着,對他搖頭:“我不信。”
那個人沒有多言,只是攤開一隻手:“把這個拿去,對你會有好處。”
那是一塊烏黑的木頭,夜璃歌盯着它看了許久,決定拒絕,因爲她覺得,憑自己的醫術,可以解決一切難題。
所以,她傲然一笑後,轉頭離開了。
如今想來,恍然一場夢,也恍若一場,預先排演好的戲。
“是他們——”惡狠狠地盯着前方,素來鎮定的她,寬容的她,高貴優雅的她,終於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瘋狂——“是他們,是他們一定要毀了我們!一定要毀了我們!滄泓,他們殺了我們的孩子!殺了我們的孩子!”
傅滄泓緊緊地抱着她,任由胸腔裡汩汩流出血來——他怎會不知她心裡此刻的痛,此刻的絕望?
無法安撫,無法慰藉,只能看着她這樣的歇斯底里,這樣地痛徹心扉……
有那麼一刻,他真想衝出去,把那些藏在暗處的人統統揪出來,千刀萬剮,再剁得粉碎,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這樣無助地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