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中。
“你這些日子以來,傲氣倒是收了不少。”
踞坐於案後,傅滄泓淡冽眸光從馮翊眉宇間掃過。
“從前,是微臣不知道天高地厚。”
“呵呵,”傅滄泓沉沉低笑,“難得。”
馮翊肅容,看着地面不答。
“這些日子,你批覆的奏章,朕已一一看過,不得不說,你的確是一個治國之材。”
“皇上盛讚。”
“還記得當初,你給朕列陳的十二國策嗎?”
馮翊身形微微一抖,繼而點頭道:“記得。”
“那時,朕剛剛登基,地位未穩,你的用意雖好,卻根本無法落到實處,所以,朕必須壓制住你。”
“微臣明白。”
“現在,北宏國中雖無大的變亂,但民生凋蔽,百業難興,朕對這些,並無多少研究,倘若想將北宏治理成太平盛世,你得多下些功夫。”
“微臣自當從命。”
“嗯,那你覺得,當下該從何處着手?”
“先……讓所有的百姓有飯吃吧。”
“怎麼說?”
“朝廷應該劃撥一定銀兩,扶助那些確實非常困難的地方,然,最重要的,還是要激發百姓們的生存鬥志,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通過不斷努力,來改變身邊的一切。”
“道理說起來很簡單,但是怎麼做呢?”
馮翊偏頭想了一會兒,方道:“能否容臣回去仔細想想?”
“可以,”傅滄泓點頭,“若你有何諫言,隨時遞折請見。”
“是。”馮翊一顆心頓時安定下來。
待馮翊離去,火狼閃身而進,在御案前立定。
傅滄泓站起身來,徐步下階:“看起來,偌大的北宏國,縱使沒有朕,也能平穩地運行下去。”
火狼目不轉睛地注視着他,拿不準皇帝這話是什麼意思。
傅滄泓卻再沒有說話,而是轉過身,負手而立,眸光幽沉地注視着那把金光燦爛的龍椅。
龍椅。
象徵世間至上權利的寶座,是很多男人,傾其一生,想要達到的巔峰——可,縱然得到,又如何?
心,還是難掩空虛和落寞。
夜璃歌。
這三個字,似乎已經成了他命裡魂裡的詛咒,不管他走到哪裡,腦海裡總是浮閃着她的一顰一笑。
原來,如果沒有你,不管我在什麼地方,都不會快樂。
璃歌,沒有我在身邊,你,快樂嗎?
……
“聽說了嗎?皇上又上朝了……”
“噓——你不要命了嗎?這樣的事,最好別亂說,小心——”另一名宮女擡起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短短几句話,卻落進廊柱後一個女子耳中。
他回來了!
他回來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有如春風一般,在紀飛煙心中漾起圈圈漣漪。
親愛的人,等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我終於終於,等到了你的消息。
她幾乎想立即衝到龍赫殿去,遠遠地瞧他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俯下頭,看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紀飛煙臉上憑添幾分溫柔,不由輕聲喃喃道:“滄泓,這是我們的孩子……他很健康,很活潑,一天天地長大,長大……我幾乎禁不住,要去幻想他(她)的模樣……”
“呀——你們看——”
宮女的低呼聲忽然傳來,紀飛煙身形一閃,將自己藏進暗處——火狼曾經一再警告過她,不許在宮中隨意走動,倘若被人發現,她,連同她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背靠在冰冷的假山石上,紀飛煙眸中掉下串委屈而悲傷的淚水——愛,不是甜蜜的嗎?不是溫暖的嗎?爲什麼她自從愛上那個男人之後,所體會到的,只有冰冷與殘酷?
在這座華美的宮殿裡,她沒有朋友,唯一的親人,給予她的,只有冷落與嘲諷——因爲她沒能成功勾搭上那個男人,沒能讓紀皇后如願以償地得回往日的榮光,所以,她什麼都不是。
什麼都不是……
如今,她唯一想保住的,只是腹中這個孩子,可是她的孩子,卻時時刻刻受到來自外界的威脅。
將來,即使她生下他,也只能帶着他,繼續過着隱姓埋名的生活,每每想到這些,她便又是痛苦,又是悲傷,又是絕望,她真想衝到傅滄泓面前去,撕破臉徹徹底底地大鬧一場……不管他做什麼決定,也比自己這樣一個人強忍着要好。
一千次,一萬次,她都告訴自己,要忍,要忍,要忍,可是有誰知道,忍字頭上一把刀,戳得她的心,時刻不停地流血。
她真的不想再忍下去,可是爲了孩子,卻不得不忍。
拖着笨重的身軀,紀飛煙慢慢朝回走,剛進熒陽宮的門兒,便見紀芙蓉手執一柄銅鏡,站在欄杆邊,手貼花鈿往眉心細細地貼着。
其實,她已經很老很老了,即便有幾分風韻猶存,在這深宮裡打扮起來,卻又給誰看呢?
可,像她這樣一個失去了權勢,也失去自由的女人,除了用這樣的方式打發光陰,又能怎樣?
紀飛煙並不想理會她,調轉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站住!”
紀芙蓉卻不肯放過她,揚聲喝道。
沒奈何,紀飛煙只得立住腳步。
提起裙幅,紀芙蓉步態從容地走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着她,眼角往上吊高,眸底俱是冷笑:“怎麼着,美夢還沒醒呢?還擺貴妃娘娘的款兒?”
“姑姑……”紀飛煙喊了一聲,卻頗有些底氣不足。
“瞧瞧,瞧瞧,”紀芙蓉下了石階,繞着她走了兩個來回,“生就一副狐媚樣兒,卻半分用處沒有,居然連個男人都勾引不了!”
“姑姑……”紀飛煙只覺得累,眸中不由泛起點點淚花——此時的她,特別需要旁人的安慰,可是這偌大一座皇宮,又有誰,肯給她這麼一個無權無勢的女人,一點兒好臉色呢?
“活該!”紀芙蓉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兩隻眼朝上一翻,手裡的帕子往紀飛煙臉上一撩,“照我說啊,你不過是自作自受!白白讓那個男人……玩……”
“玩”兒字一出口,但見紀飛煙眸中戾光一閃,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猛然伸出手去,用力一推。
紀芙蓉“嗷”地叫了一聲,身子朝旁歪去,“撲通”一聲掉進池塘裡,頓時大呼大嚷地折騰起來,紀飛煙充耳不聞,轉身腳步如飛地去了。
剛踏進自己的房間,胸中忽然一陣翻騰,她當即扶住門框,不住地嘔吐起來,淡黃色的髒污淌了一地,難聞的氣味在空中瀰漫開來,她卻沒有一絲力量去收拾,而是跌跌撞撞走到牀邊,撲進被褥裡,任由溫燙的淚水淌滿整張面孔。
這樣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對她而言,都是煎熬,更讓她絕望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不能再這樣下去!
猛然地,紀飛煙坐起身來,十根尖尖的指甲深深扎入被褥之中——她向來不是個坐以待斃之人,一旦拿定主意,就會積極地想辦法,解決所有問題。
理了理鬢邊亂髮,她開始闔目沉思——首先,不能去找傅滄泓;其次,火狼那裡也沒什麼指望;至於自己的姑姑——今兒個算是徹底撕破臉了。
似乎,每一條路,都是死路。
真的沒有轉機了嗎?
真的沒有了嗎?
不!
內宮沒有,並不等於外朝也沒有!
倘若外朝那些大臣們,知道她懷了傅滄泓的孩子……孩子……皇嗣——
這個年輕女子的大腦,開始急速轉動起來——皇嗣,對每一個君王,甚至整個朝廷而言,都是十分重要的,尤其是,傅滄泓還沒有冊立任何妃嬪!
也就是說,自己腹中的這個孩子,將是她最大的籌碼!只要她把孩子平安生下來,再設法讓御醫滴血驗親,證明孩子的血緣關係,到時候,傅滄泓就算不承認,也不可能!
想清楚這一點,她整個人都興奮起來,甚至忍不住微微發抖,彷彿看見皇后的寶座就在前方,散發着眩目的光芒。
大概,獨自寢於龍赫殿中,輾轉不寐思念佳人的傅滄泓,怎麼也料算不到,在天定宮的某個角落裡,另一個人,也在傾盡心思地,謀算他。
……
秋,已經深了。
峽谷兩岸的草地,還是一片青蔥碧綠,沒有絲毫衰敗的跡象。
雙手枕在腦後,夜璃歌靜靜地躺着。
悄無聲息地,西楚泉走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睜開一隻眼,夜璃歌瞅了他一下,旋又闔上。
西楚泉一聲低笑,從地上拔了根草,去戳她的鼻子。
“別鬧。”夜璃歌輕嗔,翻了個身,用背朝着他。
鬆展開四肢,西楚泉也躺了下來,眯眸看着高遠的天空。
很舒適,很愜意。
只是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持續多久。
捧着一包野果子,安陽涪頊從樹林中走出,卻驀然停住腳步,只因爲,那草地上並臥的兩個人,實在太美,遠遠看去,就像一幀畫兒,與這幽靜的大自然,融爲一體。
他終究是走了過去,俯身將果子放到夜璃歌身邊,也傾身坐下。
身邊多了兩個大男人,夜璃歌無論如何是躺不住了,索性坐起來,免費各送一個白眼給他們。
西楚泉和安陽涪頊卻都不見惱,臉上反漾動着笑意,彷彿很樂見她如此。
比起從前那些刀光劍影,勾心鬥角的日子,這些時光,確乎是最和美,最寧靜的。
不必再爲了誰,喬裝自己,不必再爲了國,爲了家,提劍廝殺,一切都是安寧的,安寧得讓她幾乎都快要忘卻,自己的身份,以及,從前的一切。
如果再沒有人打擾她,她應該是,很願意一輩子如此吧。
一輩子,能有多長呢?其實,恍眼就過去了。
視線落到安陽涪頊身上,夜璃歌腦中竟閃過一個念頭——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如憐取眼前人。
何必再追索,何必再執著?何必再坷磨?
有時候,愛或不愛,也許只是,轉瞬剎那。
可是,很快的,另一個聲音便將這個想法給壓制了下去——
夜璃歌,你只能嫁我!
夜璃歌,不能騙我!
用力搖搖頭,夜璃歌收起浮泛的思緒,極目望向遠方。
安陽涪頊一直靜靜地看着她,現在的他,已經隱約猜得出,她在想什麼。
——他親眼見過,他們是如何地相愛過,那樣的感情,絕對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淡去,否則,夜璃歌,便不是他所認識的夜璃歌了。
不過,他也不再似從前那般絕望了,而是深深相信,只要自己肯繼續努力,終有一天,會讓她發現自己的好,終有一天,會完全取代傅滄泓在她心中的位置。
這個過程,或許會很艱難,可是,他不介意一試。
只因爲當初那份明澈的心動。
只因爲,他心中那份深深的愛慕。
璃歌,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安陽涪頊,始終以一顆赤誠的男兒之心,在深深地喜歡着你。
似乎感應到他的心思,夜璃歌驀然回首,剎那撞進他黝黑的眸子裡,一時之間,兩個人,就那麼久久地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