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定王府,我叫來桂姑診脈,卻見桂姑的神色也奇異起來。
許久,她才道:“姑娘,你有孕子!只是你現在的體質,並不適宜孕育子女。”
我身邊的人,有喚我“王妃”或“大小姐”的,好有喚我“將軍”或“昭侯”的,獨桂姑還和當
日我身處獄中一般喚我一聲“姑娘”,反倒讓我安心。
也許,我更樂意我什麼也不是,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姑娘,安心地嫁人生子,然後在懷孕時緊張而
開心地問着大夫胎兒是否安好。
但我此刻只是極平靜地問她:“可有法子保住胎兒?”
桂姑沉吟道:“只怕險,寒毒已深入肺腑,姑娘的病又離不開那些藥。寒毒無法撥除,很快會累
及胎兒。”
我道:“把衛玄他們都找來,一起爲我診治。我要這個孩子。”
桂姑應了,即刻令侍女前去傳話。
這日司徒閃一早便出城巡營,本來說要第二日午後纔回,但夜間亥時剛過便回來了。
我吃了藥才睡下,蒙朧問道:“怎麼回來了?”
他道:“若在城外,只怕一夜也別想睡着。”
但他回來了似乎也一樣睡不着。他將我擁在懷中,雖久久不曾動彈,呼吸始終很不均勻。
晨間我醒來時內聯已坐在桌邊靜靜地喝茶,見我起身,便道:“你躺着吧,哪裡也別去了。”
我笑道:“現在又沒什麼,好端端的終日躺在牀上,沒病也憋出病來呢!”
他便也輕笑,“起牀也行,但不許亂走,也不許舞刀弄槍了!”
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即便雙腿不能動彈時,我的承影劍也素不離手。有機會總會多加練習
以防身手孌得遲緩。
正是武都的本性,什麼時候都不肯將賴以自保並自立的武藝給丟了。
聞他這般說,我也笑道:“這也成,你也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近來消停些,別再想着怎麼跟皇上爭勇鬥狠了!”
“哦!”我黑眸沉了沉,“我不跟他爭,他肯不跟我爭嗎?你看他可有消停的模樣?”
“他是皇上,他也想自保,你連他親妹妹都不放過,他豈能安心?”
“親妹妹?”司徒凌忽然笑了起來,“難道司徒永都認爲嫦曦是他親妹妹?也難怪,他原先從不
理會宮裡的事,又怎會曉得那些宮闈秘事?”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你也聽說過,端木皇后原本是個西涼公主,早已有了夫婿,並且夫妻恩愛至極。先
帝將她擄去,她本寧死不從的,據說當時她隨身帶有短劍,先傷了先帝,又企圖自盡。先帝沒法
,又捨不得傷她,遂聽從隨侍的話,以她的駙馬和愛女想威脅,這才提償所願。但沒幾天忽然一
怒將駙馬處死,據說就是因爲發現端木皇后有了身孕。據說端木皇后當時一意求死殉夫,先帝愛
極她,萬般捨不得,立誓將視此女如已出,並厚待西涼皇族,端木皇后爲了自己家族,這才隱忍
下來。
我想起這個年近不惑依然美麗如瑤池牡丹般的女子,不覺悵然嘆道:”倒是想不出,這女人還有
這麼一段悲慘微往事。“
”嫦曦所謂的鳳凰命格,無非也是端木氏暗中派人散佈的傳言,爲的是讓人們只關注這位公主的
尊貴不凡,聽任端木皇后等人彼此算計,把自己幾個兒子逼得死的死,
瘋的瘋,遠遁的遠遁,卻把旁人的女兒養在身邊當做寶。連家事都能處置得如此闇昧不明,何況
那千頭萬緒的朝政?若繼位的是我父王,或者是祈陽王,大芮國事怎會淪落至如此境地?虧得這
些年南樑皇室也不安定,否則我等只怕已是南樑階下囚了!”
我聽出他在父親的英年早逝和皇位的失之交臂惋惜不平,嘆道:“想來,你從小那樣勤謹刻苦,
大約就想着成年後要完成父親未竟之志吧?我從小給父親逼着學藝,其實最初根本不曾把什麼繼
承秦家家業放在心上,永師弟更是胸無大志,都遠不如你成向遠大。”
他已走到牀邊,輕輕將我擁住,看向我的眸子如陽光下的黑琉璃般透亮。他微笑:“現在看來,
我那裡的確志向遠大。我就想着等你長大了便可以把你娶回家去,生幾個如你那般淘氣又可愛的
兒女,從此廝守終身,晚晚,我從未想過這條路會走得這樣艱難。”
我心裡一動,又是一酸,啞了嗓子笑:“我那時天天只顧着自在尋樂,也從來想過,我這一生會
活得這樣艱難。”
他低了眼睛,溫暖清淨的面龐貼着我的額,從上方柔和地看着我,說道:“別怕,從此我在你身
邊。”
從此你在我身邊,從此你在我身邊......
可我要的,並不是你以夫婿的名義守在我身邊,不是你......
我揚一揚脣角,握緊他的手掌,閉了眼睛嚥下所有的苦澀。
司徒凌是不甘心的。
但我懷孕後他對於孩子的擔心和期待已經完全壓倒了他的不甘心,以致司徒永以德太妃遺旨詔令
秦素素入宮侍駕時,他居然也未表示不滿。
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見過很多次他面對逆境淡然處之,一轉頭狠烈報復的手段,我本有些擔心
他會暗中再有什麼動作。
但當晚他擁我入懷,卻在我耳邊溫柔地呢喃道:“你只管安心養着,司徒永......由他去吧!我
和他爭什麼呢?便是他當了皇帝,也不如我快活。”
高大健壯的身軀柔軟了以往堅硬如鐵的肌肉,小心地將我籠於他的懷抱間,四周俱是他各暖溫煦
的體溫。
“我已得到了我最想要的。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我並不知道什麼是我最想要的。
或許,我真正想要的,因爲離我已經太遙遠而不得不放棄。如今所求,
不過是我所珍視的人能夠平安。如二嫂、小瑾那樣的悲劇不再上演。
我嘆息,悄悄將司徒永令人送來的五枚要雪芝丹藏起。
第二日桂姑過來給我診脈時,我屏退其他人,將雪芝丹拿給她看,問道:“這雪芝丹都說可以起
死回生,延年益壽,你看我能不能服上兩粒調理身體?”
桂姑說聽說過這藥,聞言將那雪芝丹取過,颳了些微細末研究片刻,斷然搖頭道:“服不得。裡
面含當歸、半夏等物,都是活血化淤的,孕婦不能用,尤其是懷孕前三月,胎兒極小,以這藥的
藥性,很容易便導致墮胎。”
“是嗎?”
桂姑道:“要說這藥珍貴,確也珍貴到極點,聽說那年費了許多心思才煉一爐,總共不過十八顆
,好像大半都給姑娘了。不過皇上於藥理一知半解,只知它是救命靈丹,卻不懂得孕婦服藥有諸
多顧忌。”
不懂得嗎?
我笑了笑,將藥仔細收起,說道:“這樣的好東西,還是留着日後救命用吧!”
看來桂姑雖是司徒永派來的,但不致幫着他對我腹中的孩子不利。
正在說話之際,外面傳來喧嚷之聲。我忙問道:“什麼事?”
那廂有侍女急來回道:“是素素小姐過來了,要見王妃。但王爺吩咐了,這日不許拿雜事來擾王
妃。”
我心知我是司徒凌怕我操心。但素素自我入定王府後,也在定王府調養着,臥房中同樣色色俱全
,有丫鬟婆子細細打理服侍。後來我回秦府,她也常跟着我搬來搬去,算來往在王府的日子比在
秦府的時候還多。
閒時常過來伴着我,素來又是安靜溫順的性情,侍女又怎會攔她?
猜着必和她有關,我沉吟片刻,從軟榻坐起,說道:“喚她進來。”
一時素素過來,卻是滿臉啼痕,眼睛腫得和桃子一般,奔過來一頭跪到我跟前,說道:“姑姑,
我不入宮!”
我笑道:“這是怎麼了?過來坐着說話。”
素素搖頭,兀自伏在我腳邊啼哭。
沈小楓跟在她身後進來,走到我身畔悄聲道:“昨天日接了旨,當時便傻了一樣,後來去找二公
子,哭着說不想入宮,二公子說聖旨都下了,他做不得主,回去後哭了一整夜,一早就令備車到
這邊來了。我攔不住,只好跟過來。”
我把素素扶起坐到身畔,替她把散落下來的一縷髮絲綰上去,爲她擦着淚水,
柔聲道:“這是怎麼了?爲什麼不入宮?”
素素低着頭嗚咽道:“姑姑,我天資平庸,既不是端木家的女子傾城國色,也不是姑姑這樣的卓
異將才,想那入宮的妃子們,哪個不是生着七竅玲瓏心,施展百般手段哄帝王開心,再把別的妃
嬪踩到腳下?姑姑看先帝宮中原先多少的妃嬪,多少的皇子,後來還剩幾個?還有那些懷了龍種
悄無聲息給害了的......姑姑請想,我這樣的人入了,還能活得好好的嗎?”
我微笑道:“看你不聲不響,想得倒也細緻,沒入宮便能留心到這些,又怎會是平庸之人?再則
皇上你也見過幾次,品貌才識遠非尋常男子可比,絕非那種沒有決斷的君主,又怎會慢待你?放
心,一切有姑姑安排,斷不會委屈了你。”
素素手指發白,將我的衣襟抓了鬆開,鬆了又抓,淚珠子只是往下掉,抽噎着說道:“姑姑,我
不想去,我尚在服孝,何況我不想嫁人,我寧願留在姑姑身邊侍奉姑姑。”
我笑道:“傻孩子,正因爲你沒了父母照應,太妃才早早定了你的終身大事。姑姑身邊不缺侍奉
,你早早有了出息,能爲秦家爭口氣,便是大哥大嫂在天之靈也會安慰得多。”
素素拼命搖頭,又從榻上滑下,伏在我腿上哭道:“姑姑,我不想入宮,我真的不想入宮......
若姑姑一定要我去,我剪了頭髮做姑子去!”
我不覺沉下臉,擡腳將她踢開,叱道:“你這是什麼話?你是嫌我們秦家如今還不夠悽慘,想再
給秦家添些故事讓坊間笑話?身爲秦家人,不想着怎麼振興秦家,倒想着怎麼給秦家抹黑,你這
哪是平庸?根本就是懦弱!想你父母一世剛烈,怎麼就養了你這樣不知分寸不顧大局的女兒!如
果不想入宮,可以!但將門有將門的性氣,你別想當什麼姑子給秦家丟臉......”
我擡手將承影劍撥出,手一揚,輕輕淡淡若有若無的流光閃過,寶劍已叮的一聲釘在她腳邊,纖
薄冷銳的劍身便一明一暗地搖晃於她跟前。我喝道:“你就一劍了斷自己吧,也算有點將門女兒
的爽快利落。”
我以往總是在外征戰,在家的時候不多,性情又冷硬,這侄女和我並不親近,原先幾乎是躲着我
走路的。後來獄中被囚那許多日子,又失了最親近的母親,半瘋半癡地接回來,我又是心酸又是
憐惜,一直留在身邊照看,這才漸漸親近起來。
閒來常在一處坐着,算來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過她。如今見我動怒,她伏在地上,顫着身體,竟
是一句話也不敢說,連哭聲都生生地吞下肚去了。
沈小楓見狀,忙過去拔了劍,笑道:“將軍,素素小姐只是年紀小,一時給嚇
着了而已,哪會真的做姑子去?別的不說,這聖旨都下了,她跑去當姑子,不是當着天下人的面
給皇家沒臉嗎?遇到較真的帝王,一怒抄了滿門都是有的,素素小姐又怎會做這等害了自己全家
的事?”
她又向素素道:“小姐,你旁的不瞧,也得瞧瞧將軍的身體。如果真氣出個好歹,如今的秦家,
又有誰來撐起?你?還是二公子?”
最後兩個反問,她的語調已極是淒涼。
秦家,已無人了。
她這一代,只有她一個,
空長了副精緻美麗如江南瓷器的好皮囊,卻只會無用地伏於地上哭泣或哀求,我委實又氣又急又
怒,心中一陣陣地煩悶,頭部已針扎般地疼痛起來,身子一晃差點栽倒下去。
沈小楓大驚,連忙扶住我,向外喚道:“桂姑姑!桂姑姑!”
爲保住胎兒,這些日子已經停了安神丸,連另煎的湯劑都減了藥量,病發的次數便多了,都仗了
桂姑每日用針炙術理經調氣,舒緩疼痛。
彷彿又陷入夢中狹小的慘白空間,卻還能聽能看。
分明是我在說話,分明是我在抗爭,分明是我筆直地跪在地上,直面着父親憤怒的面孔高聲道:
“我喜歡他!我已是他的妻子!我不想和他分開!秦家還有父親和阿弟,放了我又何妨!我要和
他在一起,死也要一起死!”
一柄寶劍劃過明亮的弧度,以極凌厲的姿態擲於我腳下。
他咆哮道:“那麼,你去死吧......”
是誰的身影走過跟前?
司徒凌,還是司徒永?
還有,那越來越明晰卻越來越遙遠的素白身影......
淡淡的暗香似乎還飄蕩在鼻際,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抓不住......
沒多久便醒過來,依然臥在榻上,只是渾身無力。
桂姑正把銀針自我幾處穴位在取下,模樣很是憂愁。素素已經不見了,司徒凌和沈小楓正於榻旁
守着。
我問道:“素素呢?”
司徒凌擡袖擦去我額上的冷汗,柔聲道:“已經送回房休息去了。”
“叫幾個侍女貼身守着,小心......小心她真的尋死。”
“不會的,她只是嬌養慣了,心中畏懼而已,哪裡會尋死。”司徒凌眉眼沉
靜,緩緩道:“放心,她還肯聽我的話,過會兒我去勸她幾句,一定就肯了。”
我點頭,握了他的手微笑道:“辛苦你了!朝中事務本來就多,還得爲秦家這些瑣事操心......
也虧你英睿過人,才能如此面面俱到。”
他低眉,淺淺彎下的眼睫溫柔靜謐,竟也是說不出的柔和美好。
半晌,他輕笑道:“晚晚,若是你願意,原來也會甜言蜜語,騙死人不償命。”
我揉了揉他的掌心,柔聲道:“想聽我繼續說嗎?”
“想。”
他很老實地回答,忽然傾下身,也不顧沈小楓就在跟前,一吻印於額際。
手被他包於掌中,緊緊的。
我的掌心有冷汗,他的掌心炙熱一片,如火般燙着我。
他後來果然去看了素素,大約也勸了不少話。但晚間素素還是窩在房中不肯出來吃飯,叫人送進
去的飯菜也是原樣搬了出來。
我不放心,便帶着憂心忡忡不敢回秦府的沈小楓過去看她。
路上,我問道:“小楓,你尋常在家,可曾看到誰家的少年公子和素素走得親近?”
沈小楓明白我的意思,提着燈籠在前引着路,答道:“素素小姐以往給大夫人拘束着,連院門都
極少出,便是去親友家,都是大春人伴着當天回來,也沒見和誰家走得親近。”
我踩着落葉,攏緊火狐斗篷,深深地呼吸着初冬時節沁人肺腑的冰涼空氣,說道:“大嫂寡居,
素來珍視名節,她們住的院子,從無成年男子可以出入。二門之內有時會有侍從進出......彷彿
也沒見誰品貌出挑的吧?”
沈小楓道:“一般的侍從,小姐又怎麼看得上?若論秦家常來往的大臣和部將,倒也有幾個出挑
的,但小姐並無機會交往。”
我沉吟不語。
沈小楓猶豫片刻,又道:“不過脫了牢獄之災後,小姐似乎很喜歡往定王府走動,若換了以前,
斷是不肯留宿在別處的。”
我嘆道:“你倒是玲瓏。”
沈小楓小心翼翼地望向我,“大小姐應該也看出來了吧?”
我不答,轉而問道:“二哥待你怎樣?”
“當然......挺好的。”
燈籠中的燭火透過硃紅綾紗照出,將她英秀的面龐映住,散着柔和和溫潤的紅暈,“不過,他似乎也覺察出上當了!”
我失笑,“那又怎樣?好多夜的夫妻做過來了吧,難不成這會兒還趕你嫁人?”
沈小楓羞窘。
我攜了她的手柔聲問道:“你怪不怪我?”
沈小楓羞紅了臉,卻道:“大小姐的心思我都知道,我的心思大小姐也都知道。兩相情願的事,
又怎會怪大小姐?我也盼着儘快爲他生個孩子,他的笑容應該能更多些。”
我打量着她,輕笑道:“嗯,相信......很快會有的!”
說話間已到了素素的臥房,推門進去看時,她正側了身向裡臥着,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我將她壓在被子上的手塞回被子中,掖好被子,立於牀畔,看着她那張和我頗有幾分相像的面龐
,柔聲道:“我曉你不願入宮。你父母雙亡,孤悽無依,若有一分可能,我又何嘗不願成全你尋
個稱心如意的夫婿琴瑟相和?可你自己看看,秦家還剩誰!二叔的情形你看到了,能強撐着打理
家務已經不錯了。而我......我不曉得旁人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的病,已經支持不了幾年了!”
她依然閉着眼睛,長睫卻微微顫動。
我繼續道:“定王很優秀,優秀到他再殘忍再冷酷,依然有女子趨之若鶩,可你曉得他在認可太
子登基前爲何一定要娶我?不錯,他喜歡我,但他同樣喜歡秦家鐵騎。若秦家無人支持皇上,無
法保持皇帝和定王這間的平衡,我死的那一天,秦家軍將順理成章成爲定王的兵馬。皇上會死,
秦家其他人也會因爲影響定王執掌兵權而被種種藉口屠戮殆盡。”
我指向秦府的方向,低沉說道:“那座輝煌了五世的府第,將在我們的手裡被滅,甚至可能和明
家、俞家、端木家一樣,背上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罪名。沒有人會記得我們祖先的功勳和鮮血,
只記得那些上位者刻意爲我們編派的不義和罪惡。素素,若你放棄,姑姑不是不也該放棄?我來
日無多,少操些心,或許還能多活些時候。”
扶了沈小楓,我轉身往外走着。
拉開門,身後傳來低低的啜泣,然後是素素嗚咽着說道:“姑姑,我願意,我願意入宮。”
我哽咽道:“好......好孩子!”
步出門,腳步踉蹌,淚珠禁不住滾了下來。
沈小楓急忙扶住我,擦着淚水低聲道:“大小姐,別這樣,哪裡會這樣慘了?我問過衛玄道長,
問過桂姑姑,大小姐的病說嚴重也不嚴重,只要少思少慮,放開胸懷,即便不服藥,也可自然而
愈。大小姐的病,說到底,是心病啊!”
“是哦,是心病。”我黯然一笑,低低道:“小楓,別人看着秦家怎麼尊榮顯貴,可爲何秦家之
人,竟沒有一個活得開心自在?連秦家的女人,從姑姑,到我,到素素,都沒有一個幸福的。活
着......如行屍走肉一般!”
我定定地站在夜風裡,盯着落葉翻滾,秋色蒼茫,捏緊了拳,幾乎是尖厲的嗓音,憋出了最後幾
個字。
“大小姐!”
沈小楓失聲喚我,差點丟了燈籠將我抱住。
我神志一清,勉強笑道:“我沒事。走吧,過來久了,王爺該等得不安心了!”
果然,走不多遠,已見司徒凌自己提了盞燈籠站在路口。
我走過去,爲他攏一攏衣袍,微笑道:“明日一早便要上朝,不是讓你早些歇息嗎?”
他卻張臂將我攬住,輕輕擁到懷中,幾乎將我大半個身子籠到他斗篷裡,才柔聲道:“哪裡睡得
着?剛纔遠遠看着你們的燈籠頓了好一會兒,想來是素素倔強,又惹你傷心,也不敢過去瞧你。
有些話你不肯和我說,好歹也要告訴小楓,也不至於放在心裡白白把自己憋壞了!”
我攜了他的手,輕笑道:“相識二十年,我在想什麼,又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只要你明白我剩下
的歲月都會守着你,也便夠了。”
他沉默,然後擁我前行。
天邊有月,極圓極大,卻是近乎淒厲的紅色,怎麼也映不亮這初冬的夜晚。
再隔一兩個月,狸山的蠟梅該開花了吧?
那裡的月色,彷彿在最寒冷的冬天都是清明的。
曾經花前月下,轉眼海角天涯。
情若如連環,恨當如流水。
魂散夢亦涼。
第二日,趁着司徒凌上朝,我寫了封書信讓沈小楓親自送去給淳于望。
原盼着他接了嫦曦後儘快離天大芮,誰知司徒凌偏不肯讓他們如意。現在便是再挑宗親的女兒,
宮中連連變故,估計一時半會也決定不下來。他完全可以先行回去,日後再派旁人迎候新的大芮
公主。可暗中打聽驛館動靜,他好像根本沒 離去的意思。
他和相思在大芮一天,我的心裡便一天不踏實。
即便瑤華宮一別後,他從未主動聯繫過我,也未有任何讓我不安的動作,可我還是不放心。
這樣久久滯留在大家芮,實在讓我心驚膽戰,只得去信勸他儘快離去。
未至牛時,沈小楓便回來了,卻是兩手空空。
他竟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回覆。
沈小楓道:“他正帶着相思小姐在魚池旁餵魚,相思小姐看見我開始歡喜,後來就撲在他父親懷
裡撅着嘴不說話了。”
相思看到她歡喜,是猜着我是不是也去了,待看到我沒去,自是倍加委屈,躲在父親懷裡找安慰
了。
我想象着相思開心或傷心的小模樣,不覺酸楚一笑,問道:“淳于望呢?有沒有看信?都說什麼
了?”
“軫王即刻便拆信看了,然後......然後.....把那信撕作了碎片,都扔在魚池裡,跟我說,知道
了。”
我一呆,“然後呢?”
“然後他就說,送客。我.....我站不住,只得出來了。”沈小楓納悶道:“大,
說什麼了?他看着......很不高興呢!”
我輕嘆,“還能寫什麼?無非告訴他,羅敷已有夫,勸他爲自己和相思打算,儘快離開北都是非
之地。”
“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沈小楓瞅着我,半晌才道:“我往外走時,他抱着相思站在魚池邊大笑。他大笑着跟相思說,相
思,你孃親想把我們趕走呢,趕得遠遠的。相思,你說,我們要不要走?”
我說不出話來,定定地看着沈小楓,竟想不出那個看似風雅蘊藉實則心機深重的男子是用什麼樣
的神情說出這句話,那笑容又該是怎樣的笑容。
許久,我問:“相思呢?相思有沒有說什麼?”
沈小楓道:“相思什麼也沒說,就那樣看着軫王。”
“怎樣看着?”
“就是......像你剛纔看着我這樣,定定地看着。好像看着我,又好像沒看,好像沒有哭,可明
明好像傷心極了,傷心得哭都哭不出來......”沈小楓看着我,忽然打了個寒戰,勉強笑道:“大小姐,你......能不能別這樣看着我?”
我忙轉過頭去,說道:“並......並沒有什麼,只是天果然冷了,給我倒杯熱茶來。”
沈小楓忙應了,走了幾步,又轉頭看我一眼,低低道:“原來沒覺出來,現在才發現,相思小姐
真的長得很像大小姐,很像很像......尤其是性情......”
她說完,又似懊悔不該多嘴,嘆了地聲,轉身出門讓人倒茶。
我盼着用孩子穩住司徒凌的心,待素素入宮,司徒永也會略爲安心,如果一切順利,大芮朝堂在
幾年內都應該會是我所期待的平穩狀態,芮帝,定王相安無事。
消息傳來時,我和司徒凌正在一間臨水的抱廈裡對弈。我早早穿上了厚厚的水碧爭羽緞披風,司
徒凌依然只是夾衫,聽我吩咐了,才由着侍女爲他披上一件玉白色的大斗篷——因德太妃過世不
久,文武官員依然得穿素服。司徒凌酷愛深黑衣袍,但接二連三出去,這身素服竟似脫不下來了
。
這樣的淺色衣裳映得他陽光下的面龐甚是柔和,拈子沉思時神情更是安謐,再沒有尋常那冷冽得
讓人不敢逼視的凌厲鋒芒。
如同被小心收藏於鞘中的絕世寶劍,握在手中也覺安心,不怕哪天不防備劍芒便奔了出來,傷人
傷已。
我微笑道:“凌,你還是下棋時看着最是英姿瀟灑,別有一番風光霽月的氣度。”
他緩緩落下一枚黑子,脣角揚起,陽光般暖洋洋的笑意便輕輕散了開來,他慢悠悠道:“你便慢
慢哄我吧!橫豎聽着也不賴。”
“何嘗哄你了?”我將手指劃過他濃黑的眉,輕笑:“你明知我不擅棋藝,既不想我輸得太慘,
又不想讓我贏,這一步步棋不知該走得多累,你卻能這般舉重若輕,收放自如。看着實在讓我羨
慕。”
他笑意更濃,手指下的濃眉舒展,微微地癢。正要收回手,他捉過我的手握住,微笑道:“那你
便慢慢看吧,你夫婿總不會讓你失望的。”
話未了,那過有人匆匆奔至,在守在階下的靳大有耳邊說了一句,靳大有神色一緊,已走上前來
低聲回道:“王爺,王妃,宮中傳來消息,端木皇后......暴病而亡!”
我不覺變色,手中的白子滴溜溜滾下,沿着地面飛快滾過,從朱漆欄杆下鑽過,咚的一聲脆響, 已落入水中,飛快沉了下去。 下意識地,第一眼先看向司徒凌。
“不是我!”
司徒凌猝然說道,臉色驀地沉了下來,慢慢地鬆開了我的手,目光已是異樣。
他看到了我的猜忌,也料到了我會猜忌。
甚至不用我問出口去。
原來溫煦暖陽的氣氛忽然冷了下來。
他側頭看着我,忽然站起身,將手伸到欄杆外,讓指間本預備落子的一枚黑子順着方纔我那枚白
子沉沒的方向滑落。
很輕的聲響,黑子似悠緩卻決絕的姿態,擺動着光亮的身子,徑自向那枚白子所在的方位追逐而
去。
他道:“孤零零的一個,總是太寂寞。不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沒有人相信端木皇后會暴病而亡,哪怕所有的太醫一齊下了這個論斷。
我不便直接到現場查看,遂留於王府,估量着宮中最忙亂的時候已經過去,讓衛玄和桂姑拿了我
的手書進宮,仔細檢查皇后死因。
回來後兩人臉色都有點怪異。
我問:“怎麼死的?中毒?”
衛玄和桂姑對視一眼,都是苦笑。
衛玄道:“王妃,貧道不才,看皇后那樣子,的確像是......暴病而亡。”
我看向桂姑。
桂姑垂頭道:“不錯,皇后並無中毒症狀,也沒有傷痕。據說昨晚她和以往一般早早安睡的。她
這半年常睡不好,平常也沒什麼事,有時會睡到巳時方起,侍女們見巳時過後她還未起牀,這才
入內查看,已在牀上斷氣多時,連屍體都僵冷了,想來是半夜突發心疾,來得猛了,就一下子沒
了。”
不想司徒永和司徒凌的人居然會在這件事上意見一致,我雖疑惑,也只得揮手令他們退下。
夜間服了桂姑端來的安胎藥,估料着司徒凌應該沒那麼早回來,正想先去睡。見桂姑端着空碗立
在一邊皺眉凝思。
我問:“怎麼了?”
“也沒什麼。”桂姑苦思着,“只是總覺得皇后寢宮中的香氣似乎在哪裡聞過。”
“香氣?難道不是尋常用的那些薰香?先帝極寵她,或許是別處番邦小國進貢來的異香也說不準。”
桂姑搖頭道:“不是,這香味只有皇后臥房中才有,並且越近牀邊越濃。這香味我一定是聞過的
,並且應該是很多年前聞過的。”
他們行醫之人,習慣了分辨各類藥材的氣味,對香味當然也敏感了些。桂姑是司徒永千方百計尋
了來爲我治病的,醫術未必遜於衛玄,能讓她記掛那麼多年的香味一定有蹊蹺。我便道:“那你
仔細想想,若想起什麼來,立刻來告訴我。”
桂姑應了,轉身離去。
司徒凌到了三更天左右纔回來,我半醒不醒間覺出臥上牀頭,模模糊糊問道:“可查出些什麼來
?”
“沒有。”
他抱住我,衣衫上帶着夜間空氣的薄薄涼意,但很快被健壯體內傳來的熱意衝去。他將手掌小心
覆於我的小腹,暖暖的,蘊着極剛強的力道,卻努力地柔軟着,包容着。
我感覺出他的珍惜,將頭向仰了一仰,靠在他胸前。
他用下頦輕輕蹭着我的發,低低道:“晚晚,什麼都別多想,一切有我。”
“嗯。”
我含糊地笑一聲,繼續合着眼睛臥着。
別多想?那麼,一定已經出了什麼事會讓我費神吧?
他不過睡了一個更次,門外便有人低低喚他起牀,想來又得入宮了。
他極警醒,立時低咳一聲,止了外面的呼喚,才輕手輕腳地坐起身,爲我掖好被,披衣下了牀。
我其實並未睡首,也坐起了身,說道:“這時候外面冷得很,穿件大毛的衣裳。”
他應一聲,一邊繫着衣帶一邊道:“你繼續睡,小心着涼。”
我笑道:“我最近藥吃得比飯還多,還好這個孩子極乖,並不怎麼害喜,不然,準給折騰死。”
他瞪我一眼,慍道:“什麼死不死的,大清早的胡說什麼呢?”
以前倒沒見他有這麼多的忌諱,我也不跟他爭辯,自已重又鑽回被窩,打着哈欠道:“吃點東西
再去。想着你今天得一早起牀,我讓他們燉了人蔘雞湯,估料着這會兒火候正好。”
身後好久沒有動靜。
正奇怪出門怎麼聽不到一絲聲響,睜開眼,恰對上司徒凌近在咫尺的面龐。
大約剛從暖意的被窩中出來,他的雙頰微紅,薄薄的豔色,全然不見以往的冷肅。陰翳盡去的明
亮雙眸,在黯淡的燭光里居然也能清晰地映出我驚愕的面容。
張嘴欲問,他的頭俯下,已親住我的脣。
未及梳理的黑髮散落在我脖頸間,光滑柔順,宛如......他此刻的神情。
我捏了捏他的臂膀,想掙開他,卻覺指下的肌肉堅硬如鐵,哪裡捏得動?
我別過臉哧地一笑,說道:“大清早的,你還沒洗漱呢!”
他又在我頰邊親了一親,低着眉眼淺笑,“死丫頭,還敢嫌棄我了?”
我繼續捏着他的臂膀,笑道:“我便嫌棄你了,又怎樣?”
他坐在牀畔,鬆了臂膀間的力道,讓我一下一下地捏着,揉着我頭髮道:“我又能怎樣?從小被
你欺負到大......只怕還會欺負到老。”
我微笑,又捏了幾下,垂下手臂打了個哈欠,側了頭閉上眼睛。
他在牀邊又靜靜地坐了片刻,才輕輕將我手臂塞回衾被中,熄了小燭,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聽到關門的聲音,我轉過了臉。
外面有隨侍提着燈籠等候着,引了他沿前廊向前走,高大的身影投在窗櫺上,越來越長,然後漸
漸遠去。
脣角笑得有些僵,面頰還帶着他脣舌間的溫潤。
我摸了摸他親過的地方,定定地在黑暗裡出了一會兒神,將被子蒙到頭上。
其實,這樣也不錯吧?
他對我極好,我對他也有着從小的情誼,只要安了他的心,這般穩穩妥妥地生活下去,似乎也不
錯了。
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溫柔體貼的尊貴夫婿,前呼後擁的安定生活,旁人企盼了一輩子都無法如
願的一切,都已在我跟前鋪排得滿滿當當。
我該知足。
可爲什麼心裡還會這樣空落落的,空得好像被人掏去了一塊。
疼極了,卻不敢告訴一個人。
徹夜難眠,卻不敢在牀上輾轉反側。
思念刻骨,卻不敢去想像那對父女或悲或喜或向我傷心凝望的神情。
我又在被窩裡若無其事地笑笑,慢慢讓乾燥的衾被帶走眼眶裡的沾、潮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