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說是賭氣要去掃院子,但到底捨不得跑遠,只到窗前的一株枇杷樹下就站住不動了,面對着樹幹哭得傷心。紫菊走過去,遞給她一條手帕子,安慰她道:“莫哭了,七少爺還在牀上躺着呢,你在這裡哭,多晦氣,小心又挨七奶奶的打。”
紅梅一點兒也不停,照樣哭着,邊哭邊抱怨:“哪有做主子的自己動手打人的,真是粗魯你看我們家從老太太到……”
她正抱怨得起勁,忽聞枇杷樹後傳來蘇靜姍的聲音:“原來是我錯了,不該自己動手,該找幾個婆子來打你的。”
紅梅嚇得一個激靈,不顧紫菊還在樹下等着安慰她,拔腿就跑了,生怕蘇靜姍真叫了婆子來。
蘇靜姍樂得哈哈大笑,紫菊翹起嘴角跟着笑了笑,又覺得不合適,趕緊衝窗子那邊屈屈膝,也走了。
蘇靜姍看着她們遠去,又朝四周看了看,見左右無人,這才關上了窗子。窗子剛一關上,劉士衡就生龍活虎地從牀上跳了起來,連聲叫道:“終於走了,這兩個丫頭賴在這裡總不走,害我一直不敢睜眼。”
蘇靜姍見他並沒有責怪自己打了紅梅一巴掌的意思,便問他道:“這個紅梅,在做你的通房丫頭前,是幹甚麼的?”
“我娘院子裡掃地的粗使丫頭,後來許是瞧着她有些顏色,就打扮打扮送來了我這裡——”劉士衡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一個丫頭而已,也值得你這般上心?趕緊談正事”
看來通房丫頭在劉士衡眼裡,並非甚麼正事,那以後打發起來,阻力應該會小些,蘇靜姍心裡突然就鬆了一口氣,眼帶笑意地問:“那甚麼是正事?”
劉士衡在牀頭坐下,整了整衣裳,正色問道:“我倒是考考你,今日五嫂到我們這裡來,爲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說起你家貧?”
這正是蘇靜姍所奇怪的,因此她也斂了神色,緩緩搖了搖頭。
劉士衡繼續道:“我再問你,你的嫁妝如此豐厚,她卻還說你家度日艱難,你家境不富裕不假,可你家遠在東亭,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蘇靜姍仍是搖頭,道:“她今日言行,我也覺着奇怪,可卻又想不通。難不成,是她派人到東亭調查過我?”
“你我從定親到現在,總共也沒幾日,她哪裡來得及派人到東亭去”劉士衡指了指桌上的茶壺,示意蘇靜姍給他倒杯茶過來。
蘇靜姍想聽他的下半截話,便順從地斟了杯熱茶,遞到他手裡,順便還給他端去一碟瓜子兒。劉士衡對她此舉很滿意,翹起二郎腿,啜了口茶,舒服地嘆一口氣,然後道:“她是故意試探你,套你的話呢”
蘇靜姍聽了這話,腦中有靈光一閃,突然就明白過來:“她是懷疑我那些嫁妝的來路了罷?”
“沒錯看來你還不算笨。”劉士衡讚許道。
蘇靜姍得意地看他一眼,道:“那是,你以爲誰都跟你似的?”
劉士衡夸人反被噎一口,愣了半晌才氣哼哼地一推茶盞:“水涼了。”
蘇靜姍上前摸了摸,明明還是溫熱的,哪裡涼了?她忍不住笑道:“茶水涼沒涼都摸不出來,還真不是一般的呆傻。”
劉士衡被起了個仰倒,卻偏又無計可施,只得轉身一掀被子,重新把自己裹了起來。
蘇靜姍見他孩子氣,只覺得好笑,也不去攔他,只坐在牀頭道:“你睡就睡罷,反正那些嫁妝跟我也沒關係,隨五嫂怎麼懷疑去。”
劉士衡馬上自被子裡鑽了出來,道:“本來我是打算儘快把你的嫁妝轉出來的,可照眼下看來,還是繼續在你名下放一段時間的好,不然可真落了五嫂的口實了。”
“你不怕我把那些東西給吞了?”蘇靜姍玩笑道。
劉士衡哈哈笑道:“你如今人都是我的,能把東西吞到哪裡去?”
蘇靜姍這纔想起來,自己在名義上已屬劉家婦,乃是劉士衡明媒正娶的娘子,不禁有那麼一剎那的恍惚。
這時劉士衡側耳聽了一會兒,突然重新鑽進被子,小聲道:“有人來了”說完還不忘提醒她道:“記得人前人後都裝作有錢樣兒,別讓人瞧出馬腳來”
“那也得我有錢才能裝”蘇靜姍想想那本小冊子,上頭賬目雖豐,但卻是馬上就要交給送親客帶回東亭去的,到底她手頭還是分文也無。
“給你錢,回頭就給你。”劉士衡縮在被窩裡,安撫她道。
門外腳步聲漸重,劉士衡和蘇靜姍都不再作聲,一個露出半張病容,作奄奄一息狀;另一個則拿了帕子拭他的額頭,臉上掩不住的傷心欲絕。
掀簾進來的媳婦子本來是臉上帶笑的,一見這陣勢,趕忙收斂笑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後才走上前去,給蘇靜姍行禮:“七奶奶安好,聽說七少爺今兒又能下牀走路了?這都是七奶奶的功勞。”
“是呀,可惜……唉,不說這個……”蘇靜姍拿帕子使勁擦了擦眼睛,好讓眼角看起來紅一點。
那媳婦跟着擦了擦眼,自我介紹道:“七奶奶,我是帳房的管事媳婦曹文氏,奶奶可管我叫曹貴家的。”
帳房管事媳婦?沒想到劉家的帳房裡頭,居然還有女人擔當管事一職,此人想必相當能幹,且一定是席夫人的心腹了,蘇靜姍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幾眼,只見她頭上梳着個扁圓的挑心髻,髻頂插着紅寶石鑲成的花兒,身上一件時下最流行的二色金的緞衫子,外頭套着滾邊的背子,底下一條天青色的八幅綢裙,露出一雙杏葉式樣的外高底。
這通身的裝扮,簡直比劉家的主子們還要時髦——如今也算得上是時裝界人士的蘇靜姍忍不住在心內暗暗讚歎。
曹貴家見蘇靜姍對她感興趣,索性站直了身子,任由她打量,笑道:“這都是老太太賞的,我們老太太呀,就愛打扮人。而今七奶奶最是得老太太喜歡了,以後老太太賞給七奶奶的衣裳,還不知是甚麼我們聽都沒聽過的式樣呢。”
打扮不俗,還是主子賞的,而且挺會說話兒……蘇靜姍想了想,叫門外的丫鬟搬了個凳子進來,讓曹貴家的坐下了。
這曹貴家的倒也不扭捏,告了個罪,就在牀跟前坐下了,笑道:“七奶奶,今兒我是領了老太太的令來的,老太太讓我給七奶奶送賬冊和錢來。”說着,就從懷裡掏出本深藍色封面的大冊子,外加一隻錦面的木盒子。
曹貴家的站起身來,雙手將冊子遞給蘇靜姍,道:“七奶奶,我們家各房各院記賬,用的都是這種冊子,這一本是帳房分給您的,您瞧瞧。”
蘇靜姍接過來一看,這冊子的封皮正中,印有大大的一個劉字,在劉字的右下角,則印有“二房次子劉士衡”的字樣。原來在劉家,連賬本都是公中發的,那上頭所記錄的賬目,一定也有可能隨時受到盤查了?蘇靜姍初時覺着奇怪,但稍稍想了想又覺得挺正常——既然大家用的都是公中的錢,那賬目歸屬公中又有甚麼不可以的?不過,大傢俬下里有沒有一本跟劉士衡所贈一樣的小冊子,就不可而知了。
蘇靜姍看完冊子,放到一邊,曹貴家的就又遞了那隻錦面的木盒子來,道:“七奶奶,這是一百三十兩銀子,有整有零,您請收好。”
蘇靜姍接過盒子,打開一看,裡頭果然除了整張的銀票,還有散碎的銀子,考慮得很是周到。
曹貴家的又道:“七奶奶,照着家裡的規矩,七少爺每個月的份例銀子是二十兩,月初已經發過了;您每個月的份例銀子是三十兩,就在這盒子裡頭。另外多出來的一百兩,是老太太特意囑咐分撥給您的,說是七少爺如今病了,開銷大,該用的就別省着,若是不夠,再去跟她說。”
“替我謝過老太太,等七少爺好些,我就親自過去道謝。”蘇靜姍暗暗感激席夫人考慮得周到,同時又覺得奇怪:“爲甚麼我的份例銀子,倒比七少爺多出十兩?”
曹貴家的笑道:“這是老太太定下來的規矩,說是男人有了錢就愛在外花天酒地,所以還是少給些錢的好;反倒是女人,每天都要胭脂水粉的供着,時不時地還要添置時興的衣裳,所以多發十兩。”
這席夫人,真是英明蘇靜姍看了看每月少她十兩銀子的劉士衡一眼,樂不可支。她把盒子擱到賬冊旁邊,對曹貴家的道:“替我轉告老太太,這些銀子,我一定都花在實處,而且一定把賬記好。”說完,又悄聲問曹貴家的:“這賬本,會定時檢查麼?”
曹貴家的先是一愣,隨後卻笑了:“七奶奶,都怪我沒說清楚,這賬本,可不是用來記您和七少爺的份例銀子的去處的。您和七少爺的份例銀子,包括這多出來的一百兩,只算是你們的私帳,你們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不會有人來查的。”
不是用來記份例銀子的去處的?那還有甚麼好記的?蘇靜姍看了看手邊的賬本,迷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