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修遠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眼疾手快過——小傢伙一句充滿慌亂的“阿爹”還沒叫出口,他已經以最快的速度捂住了後者的小嘴巴,語帶焦急地說:“孩子,我明白你想要護着你阿爹的心思,可你阿爹他真不是個好東西,他把你和你阿孃給害苦了!”
齊修遠神情凝重地繼續補充道:“你瞧,他讓你小小年紀就顛沛流離,讓你阿孃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他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根本就不值得你這樣滿心滿眼的念想着他!”
“……”那聲充滿孺慕和惶急的“阿爹”被卡在喉腔裡的小男孩聽了齊修遠這一大通話後,慢慢地抿了抿自己的小嘴巴。從見到齊修遠夫婦時就拋到九霄雲外去的理智總算是被他找回來了。
小傢伙帶着幾分糾結地仰面望着齊修遠俊美且熟悉的臉容(從他學會走路以來,他的阿孃沒少帶着他到阿爹的畫像面前拜拜),吐字清晰地問:“遠……遠叔認識我阿爹阿孃嗎?我怎麼從未見過您?”
——作爲一個能從仇人手中成功脫險並且安然逃出府城的小說主角,小男孩自然也不是什麼簡單人物,若非他自幼就展現出了超凡天資和驚人的智慧,那位在靈水鎮隱居,眼光異常挑剔的上元宮長老也不會一眼就相中他,想方設法也要收他爲徒,把他騙進上元宮裡去。
從見到兒子的那刻起,齊修遠就沒打算過隱瞞自己的身份。
他幾乎可以說是在玉佩裡看着兒子長大的,他很清楚自己兒子是個什麼脾氣。
齊修遠心裡明白,若他眼下不給兒子一個恰當的解釋的話,後者即便不會對他出手,但也會悄無聲息的選擇離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到時候,齊修遠再想找到兒子,就太難了。
因此,在小傢伙帶着幾分試探的詢問他時,齊修遠沒有任何猶豫地雙眼直視着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絞握在一起的小傢伙道:“孩子,假如你現在已經不困的話,遠叔想給你說個故事,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
“我現在一點都不困。”小傢伙聽到這話,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說道。
齊修遠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扭頭看了看窗外,壓低聲音道:“從前,有一個姓齊的修者,他天資超羣,小小年紀就被檢查出了元核的存在,他的族人們對他十分看好,他自己也很驕傲,一心想着嶄露頭角,好好的將那些瞧不起他的人踩在腳下!”齊修遠的眼神有些飄遠,那是陷入回憶中所特有的特徵。小男孩規規矩矩地坐在被窩裡,專心聽他說那所謂的‘故事’。
“這個修者之所以一心想着要出人頭地,是因爲他有着一個十分卑下的出身,他是一個通房所出的庶子,在大元朝,也只比那些賣身爲奴的下人們好上那麼一點,在他沒有檢查出元核之前,他的家族裡,沒少人人欺壓羞辱折辱他——他心高氣傲,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鄙薄,檢查出元核後,他拼命修煉,做夢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傲嘯九天,讓那些折磨挖苦他的人好好看看,他齊修遠並沒有他們所說的那樣低微和卑賤!他也有尊嚴!他也有屬於自己的驕傲。”
“後來呢?”小傢伙聽出了神,急不可耐地催促齊修遠繼續。
齊修遠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後來……後來他飛速提高的修爲引來了他嫡母的忌憚,爲了保證他嫡兄的地位不被他動搖,他的嫡母渾然不顧他的激烈反對,爲他求娶了一位沒有元核的女子爲妻,”聽到這裡的小傢伙小臉驟然變得鄭重起來,齊修遠卻彷佛沒有發現般的接着往下說,“作爲一位修爲遠超同齡人的天之驕子這位姓齊的修者根本就沒辦法接受有這樣一個妻子,在被強壓着拜堂成親後,第二天天沒亮他就毫不猶豫的以歷練的名義出走了——這時候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嫡母的陰謀!”
“……我阿孃從沒和我說過這些……”還未滿七歲的小男孩喃喃自語地說,“我阿孃說我阿爹待她很好,他們感情很深,很幸福……”
齊修遠像是沒有聽見小男孩的呢喃般,近似於自虐地繼續開口道:“他離開府城沒多久,就被人廢了元核,震斷了全身筋脈,他變成了一個廢人,自暴自棄的恨不得自我了斷!是他妻子剛出生的孩子讓他重新振作起來!特別是在他發現他的兒子有着比他還高的資質後,他幾乎是欣喜若狂,沒有任何防備的將這個消息……”齊修遠語氣一頓,沒有將他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稟告給小傢伙祖父的經過說出去,而是神情晦暗的改了口,“傳揚出去……結果,在兒子的滿月宴上被陌生人殺害,徒留下被他辜負的妻子和剛滿月的孩子!”
小男孩的眼眶不由自主的就溼潤了,豆大的淚珠從他亮晶晶的眸子裡滾落而出,滲透了被他蓋得暖烘烘的福壽祿喜團紋被。
“他以爲他這輩子就完了,再也看不到丁點希望——”齊修遠顫着雙臂將無聲哭泣的小男孩摟進自己懷中緊緊擁抱,“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他心中的仇恨和憤懣幾乎衝破天際,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就這樣拋下自己的嬌妻幼兒窩囊無比的離開人世!他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就這樣輕而易舉的放過幕後黑手,眼睜睜的看着對方逍遙法外啊!他想要報復啊!他想要好好的彌補被他疏忽冷待的妻兒啊,他想要告訴他們他很愛他們很在乎很重視他們,他想要給他們幸福啊!可惜這一切的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只能憤懣而絕望的看着自己的身體倒下,看着自己的靈魂脫體而出——”
在齊修遠懷中的小男孩眼淚落得更兇,一雙瘦得和雞爪子有一拼的小手更是緊緊地揪攥着齊修遠的衣領,生怕後者就這樣離他而去。
陷入回憶無法自拔的齊修遠被小男孩充滿擔憂的嗚咽聲驚醒,他晃了晃頭,將那些暗黑的幾乎看不到任何光亮的記憶重新塵封掩埋,刻意柔和了聲調,轉換了口風。他揉着懷中小兒的頭,聲音柔和而慶幸地說:“原本那齊姓修者以爲這一世也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上蒼到底待他不薄,在他肉身被惡人所毀後,他的靈魂居然莫名進入了一塊玉佩裡。而這塊玉佩正是他準備送給兒子的滿月禮。”
小男孩聽到這話倏然睜大眼睛,小手條件反射地鬆開齊修遠的衣領,握住自己自幼就戴在脖頸上的那塊羊脂白玉。
齊修遠像是沒有看到他的動作般,臉上十分自然的帶出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進入那玉佩空間後,齊姓修者才驚訝的發現那玉佩居然能夠蘊養受損的神魂,知道自己靈魂不會因爲失去肉身而逐漸消亡的齊姓修者萬分慶幸,那時候,他在心裡想着,哪怕在所有人的眼中他已經死了,但他依然可以在玉佩裡守着他的兒子慢慢長大,只可惜,他想得很好,他的仇人卻不打算放過他!他們不但害死了他的妻子和爲他妻子報仇的岳父岳母,還妄想着對他年幼的兒子洗腦,想讓他認賊作父,爲他們賣命到死!”
說到這裡的齊修遠眼睛裡又有一陣紅光在閃爍,“所幸,他的兒子不但天資超羣還聰慧無比,不但很快就察覺到了他仇人的陰謀,還使計讓他們的如意算盤落空,狠狠的爲他這個沒用的阿爹出了一口惡氣!”齊修遠眼神溫柔地注視着眸子裡同樣露出幾分羞赧和驕傲之色的兒子,口裡卻彷佛剛喝了一碗黃連湯一樣,苦澀的厲害。
他沒有對兒子說實話。
事實上,在他死後所發生的那些事情,都是他從兒子偶爾握住玉佩隻字片語中,如獲至寶般的一點點推演拼湊出來的。爲了不讓兒子知道他在那塊玉佩裡的真實處境,齊修遠只能用善意的謊言來混淆視聽——
早在他重生的那一刻,齊修遠就在心裡暗暗發誓,決不能讓妻兒知道他在兒子的那塊玉佩裡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磨難……那是他應該受得懲罰,他沒有任何資格埋怨或委屈。
“他既爲自己的兒子感到驕傲又爲自己的兒子感到擔憂。驕傲的是他的兒子小小年紀已經能夠這般出衆,擔憂的是他的仇人絕非什麼憐貧惜弱之人,如今他的兒子掃了他們的面子,他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果不其然,他的兒子才爲他出了口惡氣,那些爲虎作倀的家族護衛就用黑布蒙面,奉命過來對他的兒子痛下殺手了!”齊修遠說到這裡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在兒子的玉佩空間裡心急如焚,卻沒有絲毫辦法——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兒子被追殺的逃離故土,流落到一個叫靈水鎮的小鎮上。在這個小鎮,他的兒子認識了一個心地善良的小船孃(兩人真可以說是一見如故),小船孃爲了救他的兒子犧牲了年輕的生命!他的兒子在經歷了這麼多的痛苦和磨難後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決定和那些追殺他的惡棍們同歸於盡,去地下找他的父母團聚!”
齊修遠伸手揉了揉小男孩的頭,“他是這麼想了,可他的阿爹捨不得啊,他的阿爹捨不得他的兒子年紀輕輕就這樣沒了性命啊——爲了阻止兒子的衝動,爲了讓兒子平平安安活下去,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齊修遠看向小男孩的眼神充滿着慈愛和義無反顧的決心。“他用自己在玉佩空間裡積攢的所有靈魂力量作交換,終於徵得玉佩器靈的同意,將他兒子拉進了玉佩的世界裡。”
聽到這話的小男孩臉色驟變。
齊修遠卻仿若未覺般的繼續說道:“在時隔數年後他終於又見到了自己的兒子,他心裡真的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他什麼都不能說,他不能認他不能讓他叫自己一聲阿爹,只能和他說一個故事,一個……他的阿爹其實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他,一個他的阿爹從始至終都陪伴在他身邊的故事。”
“……爲什麼他的阿爹什麼都不能說?”小男孩悶着聲音出口詢問道。
齊修遠聽到這話,眼神頓時有瞬間的閃爍。
“因爲……因爲對齊姓修者的兒子來說,他如今所經歷的這一切都是虛幻的,是不真實的,終有一日,他會離開這個空間,回到他原本的世界去。”總不能說他們這是在鑽天道空子的齊修遠垂下眼簾,避重就輕地說着早就準備好的善意謊言。
“他不能夠留下嗎?”小男孩響亮地抽了抽鼻子。
“不能,”齊修遠避開小男孩難過的大眼,狠心搖頭道:“這個空間只有靈魂才能夠駐留。若果他兒子留下的話,很可能會造成外界肉身的崩毀,這不是齊姓修者所樂意見到的事實。”
“……可是這裡的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的真實!”小男孩一臉倔強的說。
——因爲這本來就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齊修遠在心中暗歎一聲,面上卻露出一絲苦笑道:“這就是玉佩所帶來的特殊效果了。”他硬着心腸對懷中強忍着眼淚不往下掉的孩子說:“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塊玉佩擁有器靈的緣故,齊姓修者剛用自己的靈魂之力與玉佩的器靈交換,這個世界就自動自發的衍化出來了。齊姓修者自己都嚇了一跳。不過,幻境終究是幻境——”
齊修遠啞着聲音道:“剛纔你在圩市咬自己胳膊的時候,有感覺到疼痛嗎?”
小傢伙瘦小的身軀微微瑟縮了下,他用力咬住自己的下脣,用帶着幾分哭腔的聲音說:“可是他能夠吃東西,他有味覺,他——”他不死心的繼續爲自己找能夠留下來的理由。
齊修遠強忍住滿心的難過,強作歡顏道:“你所說的,同樣是玉佩的能力之一啊,不只是味覺,他連嗅覺和觸覺同樣能夠模擬出來啊,”要不然他也不會每一世的輪迴都經歷的那麼痛苦。“它唯一沒有模擬的就是痛覺,因爲只有這樣才能夠提醒誤入這個世界的生魂,這裡面所發生的、所經歷的一切都不過時他們的一場幻夢,他們總是要清醒,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去的。”
“那他們下次還能夠進來嗎?”小男孩見自己不能長久停留後,終於改弦易張的打起了別得主意。
齊修遠眼神溫柔地注視着他,很是遺憾地搖頭:“很遺憾,每個人只能夠進來這麼一次。”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現差錯,這已經是他第九十九次輪迴,等這孩子回到他原本的時空後,他玉佩裡的那個自己再過不久就要藉助玉佩的力量,逆轉時空,重生回過去了。
小男孩這回是真的死心了,豆大的淚珠爭先恐後的從他眼眶裡不停的往外涌。
齊修遠將他抱在懷中,微微仰頭,試圖讓眼睛裡那不受控制的滾燙的淚水重新倒流回去——他不願意在自己的兒子面前落淚,那樣……太懦弱又太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