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起來,蕭冷兒穿過迴廊,庚桑楚和聖渢卻都已經在廳中侯着她。在飯桌上坐下,蕭冷兒這才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起得晚了,要你們等。”
庚桑楚盛一碗粥放在她面前,一邊夾菜給她漫不經心笑道:“蕭大小姐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謙虛體貼有禮貌,當真叫人受寵若驚。”
狠狠瞪他,蕭冷兒卻爲他理所當然給她盛飯夾菜的動作心中開心甜蜜。
聖渢唯有默默吃飯的份,蕭楚二人看他一眼,卻不約而同夾菜給他,三人面面相對,片刻齊齊笑出聲來。
“什麼事這麼高興呢。”柔和笑聲從門口傳來,三人回頭,綠衣如畫,卻是一腳剛踏進來的洛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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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桑楚指了指飯桌,笑道:“來得正好,過來吃飯。”
“我吃過啦。”洛煙然笑道,“我們當中可沒有一個叫蕭冷兒的賴牀大懶豬。”得蕭冷兒一個大大的白眼。
門口再進來一人,白衣勝雪,臉色還有些發白,風姿神態卻依然清雅飄逸,不是日前還重傷的扶雪珞又是誰?
蕭冷兒一見他立刻放下碗筷跑了過去:“你傷還沒好,怎麼也出來了?”
扶雪珞自自然然攬了她肩頭笑道:“沒什麼大礙,我也想過來瞧瞧你和問心。”
蕭冷兒無甚感覺,另外三人看那隻手卻一個個倍覺礙眼。洛煙然拉過蕭冷兒推到她飯桌前坐下:“吃你的飯,大家都等你一人呢。”
蕭冷兒撇一撇嘴,低頭看碗中一片壯闊,卻立時又苦下了臉。
其他幾人各自笑出聲來。洛煙然扶了扶雪珞坐下,這才向庚桑楚道:“蕭夫人和我爹一早過去找聖君,讓我們過來找你,再去孃的墓地。”
點一點頭,庚桑楚笑道:“等冷兒大小姐吃完飯,我們就過去。”完全對蕭冷兒大白眼視若無睹,與扶雪珞兩人相談甚歡。
早餐過後,幾人便動身前往墓地。這當中原由,唯獨蕭冷兒和庚桑楚兩人最爲清楚。其他幾人,卻並不甚了今日何時,但各個都是既來之且安之的性子,倒也無人多問什麼。
璇姬墓前樓心月兄妹和洛文靖三人,都已靜靜拜祭,唯獨不見最想見那人。不由得蕭冷兒不東張西望。
反倒樓心月神情最是輕鬆,笑問道:“你在找人?”
蕭冷兒甫要答他,一陣疾風過處,雪白的人影迅雷一般撲向樓心月。兩人以快打快,轉眼便是數十招,只看得旁邊衆人各自心驚。
庚桑楚嘆道:“沒想到你孃的武功竟然這麼高,着實叫人意外。”
蕭冷兒不由自主看向樓心鏡明,樓心鏡明也正看她,便輕聲笑道:“昔年初見之時劍心的武功原本比我還要差上一着,但她天資聰穎,卻是學武的材料,在衆人指點之下,武功進步之神速,連大哥和如歌也感到驚訝。”
說話中激斗的兩人已分開來,樓心月仍是站在原處,似動也未動過。冷劍心劍尖指地,白衣襯了黑髮,簡單颯爽,已是一種天下無雙的麗色。那顧盼間的絕豔,由不得衆人不癡望沉醉。
聖渢與她面面相對,難以置信,總有墜入夢裡雲端之感,無知覺上前一步。
貪婪看她容色,半晌樓心月輕聲道:“自從我回來見你,你從來不肯正眼瞧我一眼,一身黑衣的樣子,總叫我心中難受。”
冷劍心容色端麗寂靜:“直到昨天,我陪着思璇這三年,也總算期滿,我這才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見想見的人。”目光望向樓心鏡明,兩人相對,幾乎立時都紅了眼眶。樓心鏡明上前一步,兩人緊緊相擁,半晌樓心鏡明哽咽叫一聲:“劍心。”
樓心月微笑瞧着兩人,滿足嘆道:“還是和從前一樣,你二人都喜歡穿白色的衣服,彼此好得像雙生,總也喜歡一聲不吭就擡劍比武。”
“就像從前一樣。”冷劍心放開樓心鏡明,目光由劍尖轉向樓心月的臉,神色複雜,卻早已說不清道不明,“像從前一樣,我還是打不過你。出其不意也好,你故意相讓也好,我實際總也比不過你。”
樓心月笑着搖頭:“你天資過人,偏生就愛爭強好勝。那一次我們四人受釋空大師點化,你卻也算贏了我一次。”
“唯一的一次。”兩人相對,都是緬懷,“其實你分明知道這一次我也想贏,你卻不肯讓我。”
樓心月笑,滿目只是淒涼:“因爲我不想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就死在我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最心愛的人手上。”
“還有什麼好說?說前塵?說往事?”望了這兄妹二人,冷劍心即使是笑,也只會讓人覺得她是在哭,“我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在鏡明知道是誰殺我全家卻選擇包庇你而隱瞞我,在你娶了思璇卻讓她憂鬱那麼多年含恨而終。我的好姐妹,我最最要好生死與共的朋友,在我心裡,早已死了二十年。”
方纔那一個擁抱餘溫彷彿還在,樓心鏡明俯下身,失聲痛哭。
“最要好的朋友?”樓心月喃喃,連聲音都似已扭曲,“知不知道是什麼害我們變成今天這樣?就是你這幾個字,就是這幾個字……劍心,時至今日,你仍然這樣說。”
冷劍心看着他,眼淚無聲滑落,卻是叫人看了只覺揪心的疼,顫聲道:“多年前我們相交一場,我別無所求,只求你親口告訴我,二十年前,是不是你殺了我的全家?爲什麼,爲什麼要殺他們?你告訴我。”
蕭冷兒握着庚桑楚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洛文靖也是雙目盯了樓心月,眨也不眨。
良久樓心月望着她重重點頭:“是我,做着一切的,都是我。”
踉蹌退後跌坐在地,冷劍心淚如泉涌,不住的搖頭,喃喃道:“爲什麼,爲什麼……”她哭的時候,方叫人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傷心欲絕。
*
當年四人一起行走江湖,蕭樓二人並不知道各自的身份,就算知道,卻也是假裝不知。只因彼時蕭如歌沒有接掌紫巒山,樓心月也還不是樓心聖界的聖君。幾人心裡,仍只是年輕時的熱情和友情。
後來又認識了洛文靖,那時洛文靖不過是毛頭小子,但正義凜然,對待幾人更是真心實意,冷劍心和樓心鏡明二女都喜愛他,幾番相交,便也結伴而行。
幾人一路從江南玩到苗疆,樓心月更出手救了思璇。那時思璇還是白族族長的女兒,溫柔大方,與衆人很是投契,樂得陪着幾人玩遍苗疆大大小小的地方。思璇有個從小相識的朋友,便是活潑熱情的藍螢。
不久後傳來冷夫人病重臥牀的消息,幾人縱然戀戀不捨,也只有和思璇告別,匆匆趕往冷家莊。見到蕭如歌,冷家二老當真喜出望外,老夫人的病立時便有好轉。樓心月兄妹二人,也是此時方知蕭冷二人的婚事,各自都受了不小的打擊。
若說那時樓心月和冷劍心還是整日打打鬧鬧,更像朋友間的相處,那蕭如歌和樓心鏡明兩人之間的互相吸引,卻是長眼睛的人都能輕易看出來。
幾人相處日久,冷劍心自然也知道。但她對蕭如歌的感情,原本就是糊里糊塗,碰到樓心鏡明之後,更是一見如故姐妹情深,拖拖拉拉,便也拖到了此刻冷家二老樂呵呵讓兩人趕緊成親。
平心而論,蕭冷二人之間即使當真沒有愛情,但彼此間的友情,卻也同樣比性命更重要。蕭如歌捨不得樓心鏡明傷心,卻也不願爲難冷劍心,只落得左右爲難。冷劍心少不更事,只當沒自己什麼事。她那時義字當先,和鏡明也早已有了默契,若蕭如歌選擇鏡明,她既大方退婚。若蕭如歌選擇她,鏡明卻也要斷了這份感情。
樓心月卻拉了冷劍心表白,冷劍心對樓心月從來是當作好“兄弟”,被他一番話直嚇得目瞪口呆,脫口而出兩人只是好朋友,樓心月又是氣苦又是無奈。見他模樣,冷劍心卻又捨不得,於是答應他會自己想清楚自己的感情。
四人這不尷不尬的感情,倒也拖了一段時間,冷家二老卻總也催着兩人成親,冷莊主甚至已經傳書當時的紫皇、蕭如歌的父親蕭長空。
幾人一下慌了神,樓心月一則爲了冷劍心,一則爲了妹子,三番四次和蕭如歌大打出手。樓心月欲帶冷劍心離開,但冷劍心生怕父母受不住刺激,自然不肯走。就在此時樓心聖界也派人來請樓心月兄妹趕緊回去。得知兩人真實身份,蕭冷二人心中爲難更甚。樓心月不走不行,臨走之前,卻也終於得冷劍心答應他,在他趕回來之前,絕不草率決定婚事。
蕭如歌雖然在婚嫁上猶豫,與鏡明之間感情,卻是向來清楚明白,倒無需多言。
誰又能知道,這一別於四人而言,都是再也回不去從前。尤其樓心月一腔深情和冷劍心懵懂的心思,再見時,已無言相對。
樓心月吸一口氣:“那時我父親時日無多,只說我去了一趟中原,把他從小教給我的都忘了,爲了逼迫我儘量成爲下一任聖君,被他苦心訓練的那一段時日,我當真不願再回想。可笑我還一心想着你,就算拼着性命不要,也只想儘快再趕回去見你。鏡明幫我,後來等我終於逃出樓心聖界,卻已經傳來蕭冷兩家結親的消息。”
冷劍心頭埋在雙手之間,聽他續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只想聽你親口跟我說。可是我接到你親筆書信的同時,還未離開,我父親也在此時身亡。我操辦父親的喪事,那時把你的那封信也讀了無數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卻也是你的自願……”
冷劍心望着他,目中的心酸叫其他幾人看了,也幾乎要落下淚來:“那時我爹孃知道我們的事,更知道你是樓心聖界之人,我娘病情再次加重,我爹迫我寫那封信,我不寫,他就要趕我出家門,不讓我照顧孃親。我心裡想着,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總是孃的病情比較重要,於是依照父親的意思寫了信,交給他讓他親自派人送了出去。”
轉過身,樓心月靜靜道:“那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我心中碾過千萬遍。而你不顧臨別前對我的約定,歡歡喜喜操辦與如歌的婚事,也讓我恨到極致。於是初登聖君之位時,手下讓我立威,最終決定滅了中原首富冷家,斷蕭家羽翼。”
指甲嵌進肉裡,冷劍心問道:“是你親自做的決定?只是因爲那樣微小的原因?”
“沒錯,是我親自做的決定!”樓心月霍然轉身,灼灼盯她,“但那個原因在我心裡絕不是微小!我要你後悔,我要你爲你的這個決定後悔一千次一萬次!阻擋我們在一起的,讓你投入蕭如歌懷抱的,不管是誰,我都一定會殺了他!”
渾身顫抖,冷劍心慘然笑道:“沒錯,我早就該瞭解,你原來就是這樣的人。”
不理會她目中怨恨,樓心月只是漠然道:“此事不久之後,你就嫁給了蕭如歌,他也繼承了紫皇的地位。我和他之間兄弟情誼,也算徹底了斷。後來我在苗疆,蒙璇姬相救過一次,她只說是爲了報答我。我對她生情,後來與她之間更有了楚兒,於是終於和她成親。我一時的負氣和後來的冷淡,終究還是害了她。”
兩人相對,當中二十年,這一次再見時,卻彷彿早已百年身。其實那之後他們並非沒有再見,但彼此早已帶了種種的負累,即使再多深情,卻也無法再看得見。半晌目中涌出來淚來,樓心月從未想過,自己這一生,竟會在這許多人面前落淚,但他滿心滿眼,卻只有一個冷劍心:“你想要的解釋,我已經給了你。二十年來,你也欠我一個解釋,我今天也想要回來,可不可以?”
搖頭,再搖頭,冷劍心笑道:“若二十年前你肯給我機會解釋,我們之間何必弄成今天這樣。冷家的滅門之仇,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記在心裡,如今已無話可說。”
上前圈住她肩膀,樓心月滿腔的恨,恨了整整二十年:“冷劍心,你告訴我,在這世上,最愛你的人分明是我,你卻偏要對我這樣殘忍,你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
只覺全身的骨頭都要被他捏碎,冷劍心笑,笑得痛徹心扉:“是你自己,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你爲什麼從來都是這樣獨斷專行,永遠都不肯聽旁人多說半句……”她盯着他的臉,那一張她心心念念二十年的臉,那一張化成灰她也認得出忘不掉的臉,那一張她恨得銘心、愛得刻骨的臉,爲什麼在他們分開之後,她才醒悟到心中對他那一份深深的情。爲什麼當她明白到自己的心意,他卻已經接二連三對她做出這世上最殘忍的事。
爲什麼直到今天她看見他,那一種痛苦依然是蝕心一般焦灼。
她不想,不想愛他,可是情和恨早已一起,一起種進了她的骨子裡。日夜煎熬,整整的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