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Jump,I Jump!”
——《泰坦尼克號》
——
顧爲經把手裡的方形糖塊丟到杯子裡。
他捏着手裡的糖紙。
南洋有的文藝咖啡店追求早期工業品的復古風格,會用印着老式版畫的方塊紙包裹糖果。
他手裡這張,貼着糖塊的內層是黃紙寫着Iris Cafe(鳶尾咖啡店)的花體英文名稱,外面則是一張正方形的浮世繪版畫。
《神奈川衝浪裡》,由葛飾北齋所作,江戶時代的日本最常見的庭院裝飾畫。
糖盒子其他包裹紙上還有梵高的星空,莫奈《撐陽傘的女人》,倫勃朗的素描唐吉訶德……
糖塊疊放着糖塊。
瘋子騎士的長槍頭挑起扭曲的月光。
“太蠢了。”
顧爲經的腦海裡突兀的冒出了這個念頭。
要是他,食品安全問題過關的情況下,顧爲經一定會把這張反過來用。
把美麗的畫面包裹在內,淺黃色的咖啡店名稱放在外層。
因爲花花綠綠的外表而被吸引,在打開包裹的過程中,逐漸激情消褪,期待消褪的過程,是慾望。
而拿起無數糖裡的隨便一顆,拆開包裝紙,發現內在印着精巧細膩的版畫,會給人一種開盲盒的快感。
若是恰好你喜歡黃色包裹紙下的那幅畫驚豔到了你,越看越是百態千姿。
這大概便是愛情的感覺了。
離愛情只有一步之遙的情況下,化爲庸碌而繁俗的社會工業品,便是愚蠢。
“勝子不是我想象的那個勝子,也不是外表看上去的那個勝子。”
他摩挲着糖紙,海浪拍打着顧爲經的手指。
“抱歉。以前的我,會把勝子小姐當成寶石看。”
顧爲經說道,“那麼好,那麼可愛,那麼厲害。萬千寵愛在一身,她忽然喜歡了我,我立刻心間被強烈歡喜填滿了,什麼也顧不上,就是很虛榮。”
“一顆純淨無瑕的紅寶石落到了眼前,我自然開心的不得了,也寶貝的不得了啊。”
“要是阿旺這種貓,我隨便往外面一丟,都完全不擔心它的生存能力。它一定欺男霸女快活着呢,吳老頭的名言就是,給貓吃好的,它不抓老鼠了咂辦?阿旺還是小貓崽的時候,就是野乎乎的過來的。”
顧爲經瞅了瞅自家滾圓的淦飯貓。
“獅子老虎有點誇張,可誰敢搶它的食吃,就算是大型大些的狗子,它也要痛扁一番的。”
他開了個玩笑。
酒井勝子被並不好笑的玩笑還是輕輕逗樂了一下。
笑容剛剛露出,兩個小梨渦出現在臉上,轉而之間,又快速流走。
她繼續一幅顧爲經若是不給出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懶得再給他好臉的模樣。
願意爲酒井一成站在天台上的金髮阿姨,也曾經考慮過因爲一塊小小的提拉米蘇蛋糕,就和男友分手過。
蛋糕本身根本無足輕重。
一百塊蛋糕,一千塊蛋糕又算的了什麼呢?
什麼都不是。
沒有愛,它不過是一團碳水化合物和動物奶油的結合品罷了。
酒井大叔是否對她心中擁有“尊重”,這個問題又重逾千均。
酒井勝子已然做好了面對伊蓮娜家族的準備,顧爲經讓她抽身走開的這個動作,反而讓她失落異常。
伊蓮娜小姐多麼強大勝子可以不在意。她在意顧爲經是否在意她。
“你要不喜歡阿旺。”
酒井勝子的聲音冷冰冰的,“那阿旺我就抱走好了?我不會捨得她跟外面的狗打架的。”
“跟我回家吧?阿旺。只要你健健康康的,我們家裡可有吃不完的好吃的給你哦。我媽媽養了好多貓咪呢!各式貓糧罐頭數不清。”
勝子撓撓貓咪的耳朵。
阿旺不知聽不聽的懂,反正立刻把肚皮露了出來,諂媚的讓她撓這裡。
顧爲經微笑的看着這一幕。
“勝子,阿旺很可愛,我很喜歡阿旺,我可以一天喂阿旺五頓飯,但我想,阿旺也許不喜歡那樣的生活。她是一隻野性子的貓啊!”
“她不是那種被保姆抱在懷裡,由傭人伺候着的擁有血統證書的大家閨秀。她就一隻吳爺爺一分錢都沒出,抱回來的小野貓,一隻田園土貓。”
“我瞭解阿旺,它不是安於趴在豪華貓舍裡的貴婦貓。在新加坡酒店房間呆着都會覺得悶,它就喜歡這種起牀出去四處打架,破壞破壞珍貴野生鳥類生活環境,有個大領地每天都能遛彎的生活。”
“這纔是最貼近它,它最需要的生活環境,而非我最希望它擁有的生活環境。愛,應該讓人變得更好。”
“我有些時候調侃阿旺除了吃就是睡,過着豬一般的生活。但我知道,心底裡,阿旺還是更喜歡那種搏擊自然的感覺的。這纔是我最喜歡它的點,這纔是阿旺能成爲阿旺的點。”
“阿旺不是顧爲經的寵物,它不寄生在顧爲經身上生活,阿旺就是阿旺,獨一無二的阿旺。”
茫然無知的狸花貓舒服的躺在酒井勝子的懷裡,舒服安逸的踩起了奶。
殊不知。
在有些人三言兩語之間,它的豪華貓舍,它的傭人,它的一天五頓飯,它那數不清有多少種的罐頭,又全部都悄然遠去了。
倘若貓貓有知。
它此刻定然已經跳起來,一爪子扇在小顧子臉上了——
憋說了,憋說了,你他奶奶的哪隻狗眼看到了咱家不喜歡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的生活啦!求求你了,你喜歡我哪點,我改還不行麼!喵喵喵,就讓咱去過豬一般無能的生活吧。
“勝子你也從來都不是什麼我的紅瑪瑙的寶石。酒井勝子小姐……”顧爲經伸出手指指了指。
“酒井勝子小姐從來都只是酒井勝子,獨一無二的酒井勝子。”
“現在,你不再把我當作珍寶了?”
女孩的語氣裡帶着隱含極深的危險味道。
縱使酒井勝子這樣明慧的女孩子,也會在三言兩語之間,給對方挖下大大的陷阱坑。
“我尊重你。”
顧爲經說道。
“我心中的你不僅僅是可愛的酒井勝子,還是堅強的酒井勝子,喜歡藝術的酒井勝子,打網球打的好的酒井勝子,註定要成爲一個大藝術家的酒井勝子……”
酒井勝子又忍不住輕輕笑出了酒窩。
“若真這麼想,那麼我們就一起應付伊蓮娜家族。”她低着頭,以流水般的低聲說道。
“是的,當然,我們應該一起應付伊蓮娜家族。勝子不幫我,還能有誰幫我呢?我最信任勝子了。”
顧爲經點頭,語氣篤定:“所以,我纔要請求酒井勝子小姐幫我一個忙呀。”
“別偷換概念,我所說的一起面對伊蓮娜家族,就是一起應付之後《油畫》的採訪。”
酒井勝子擡起了眼簾:“現在的你,比以前會花言巧語多了。”
“是應付《油畫》雜誌的採訪,但是是以不同的方式。”顧爲經說道:“曹老爺子的助理告誡我小心一些,可能之後的採訪裡有針對我們論文的陷阱。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小心一點,總沒有錯。”
“我一直都很崇拜酒井太太。金髮阿姨那天願意站上大阪的天台,一定不是爲了去擁抱死亡去的。站上天台不是目的,把酒井大叔拉下天台,獲得幸福的人生纔是目的。”顧爲經娓娓道來。
“魯莽的衝上天台,需要的是慾望與衝動。知道自己面對着什麼,還願意走向危險,這纔是真正的勇氣。”
“應付《油畫》雜誌的採訪也不是我們的生活目的。《油畫》雜誌不配,伊蓮娜家族也不配。過好我們自己的藝術人生,纔是我們偉大的目標。”
顧爲經把手裡的方糖紙摺疊。
“我們現在正在一艘船上——”
他折出一隻幾釐米見方的小紙船,擺在咖啡桌上,“——這艘船的名字叫做‘泰坦尼克’,幾日以後,在濱海藝術中心裡《油畫》雜誌社的採訪就是一艘虛幻的泰坦尼克號。它在來自世界各地的藝術評委和組委會嘉賓的注目下起航,被閃光燈照亮,又彷彿註定會在海平面下的未知冰山上撞個大窟窿出來。”
“You jump,I jump。女主人公rose和男主人公傑克,一起手拉着手,從那艘註定會沉沒的豪華巨輪跳向大西洋夜色下水溫接近零度的冰冷海面。”
年輕人用食指的指尖撥動身前的小船。
“我一點也不懷疑,勝子小姐有跳向水面的勇氣的。”
他看着勝子笑。
“但何必呢?你是酒井一成的女兒,只要勝子你想,你就能坐着救生艇從這艘沉沒的大船間離開。伊蓮娜家族不會太與你爲難。”
酒井勝子又皺起了眉。
知道他的話讓勝子小姐不開心,顧爲經伸起了一隻手。
“別生氣。”
“泰坦尼克很美,但它可是一個悲劇的故事啊,我可不想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一個悲劇的故事。擁有跳向海面的勇氣證明了Rose的勇敢,擁有從伊蓮娜家族魔爪下跳出生天的能力,才能證明勝子小姐的聰慧。”
“你想啊。”顧爲經伸出一根手指:“因爲傑克找到的那塊漂浮的木板只夠承載一個人,所以傑克鬆開了手,死在了海水之中。Rose冠以傑克的姓氏,健健康康的活到了一百歲,並在夢中回到了那艘船上,和傑克相會。很悽美。但要是他們處理的再好一點,Rose沒有焦急從她的那艘救生艇上跳下來,白白浪費了一個逃生名額。”
顧爲經溫聲說道。
“他們不就都可以安安全全的從這場災難中逃生。Rose有屬於她的救生艇,而傑克那麼聰明,也能夠找到屬於他的小木板,歡歡喜喜大結局。”
“找到一隻小木板,這是傑克的強項,是我的強項。”
“坐着救生艇離開,就是我的強項了?”
酒井勝子捏住阿旺的耳朵,反問道。
“不。明慧是你的強項。”
男人的語氣認真:“能處理好這一切,成爲大畫家的酒井勝子,比一起要強行呆在木板上的酒井勝子更加的勇敢。”
“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麼,你是酒井一成的女兒,只要你一直牢牢的和我綁在一起,你就能保護我。也許,伊蓮娜家族和《油畫》雜誌社就會有所收斂,不會做的太過分。”
《油畫》的女經理私下裡和酒井勝子談話的時候,從來沒有提起K.女士的事情。
酒井勝子覺得,搞不好就是父親的身份,讓伊蓮娜小姐有所猶豫和收斂。
“我有說錯麼?聽說隨着她重返雜誌社,伊蓮娜家族、布朗爵士還有克魯格兄弟銀行在《油畫》雜誌社內部的權力鬥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了,伊蓮娜家族很厲害,可也未必願意再樹敵……”
“是啊。酒井大叔很厲害的,也許救生艇上能坐的下兩個人呢?”
顧爲經想象了一下。
酒井一成跟個巨大隻胖海豹似的漂浮在海面上,仰泳撲騰着,他和勝子肩並肩一起坐在海豹圓滾滾的肚皮上離開的模樣。
很有畫面感。
年輕人還是搖了搖頭。
“兩件事。”
“一來,那位女經理是個很難相處的人,性格很傲慢。她生起氣來,連布朗爵士的面子都不給。我剛剛罵了伊蓮娜家族應該去下地獄。她未必願意針對你,但我一上去,可能救生艇就直接沉沒了。二來,就算這一節就過去了,終究可能還是會被她嫉恨上。”
“這種大人物可小心眼了。豪哥爲了對付我,甚至綁架了我的堂姐。”
“酒井大叔現在正在職業生涯的關鍵時期,他上一份畫廊的合約馬上就要結束了,很多頂級畫廊都在追逐着他。他現在和十幾年前的赫斯特年齡差不多,正是一個畫家最好,也最關鍵的年齡。”
“聽我把話說完,勝子。”
顧爲經見到酒井勝子有話想要說的樣子,他輕輕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我不是一個無私的萬事都能爲他人着想的人,我只是考慮的更加清楚一些。赫斯特有段時間市場價格回落,據說差點拍賣遇冷,很大原因就是《油畫》雜誌下調了他的推薦星級。萬一,我是說萬一,設想一下,萬一酒井大叔因爲這件事,職業生涯沒有達到預期的高度,看到我的時候,他會不會在心中有根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