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錯,那是一種力場。
當戴克·安倫下定決心,返回那場展覽的時候,他心中無疑是這樣篤定的。
世界上再無任何一種力量,能如一種強大的自然法則那樣,牢牢地抓住一個人。
想要短暫的克服地心引力不算多麼困難。
小孩子會淘氣的跳過階梯,上了年紀的老婦人也能把輕些的紙張從低處提到高處,緊繃的弓弦更是可將箭支投射向老鷹。
大力士能夠把一隻蘋果遠遠的筆直向上拋出去,化作天際的一個黑點。
而地心引力就是似有似無的存在在那裡,繚繞在你的四周,像一雙無形的臂膀環繞住你。
所以它終會落到地面。
顧爲經的展覽是那隻蘋果,戴克·安倫就是那隻被無形之箭射中的老鷹。
他漫無目的在城市裡散步,在手機上看着流媒體上的棒球比賽,把顧爲經的展覽遠遠的丟出了腦海。
他一次次的把蘋果用力的向上拋去。
似乎有一點效果。
有很多次。
戴克·安倫都覺得自己短暫的擺脫了展覽的影響,他讓自己投入到了休假的生活。
精彩的體育比賽,餐檯上的特色美食,城市裡的風光都暫時的吸引了戴克·安倫的注意力。
可在他分心的時候,在他出神的時候,在他等待服務生上茶的空檔,甚至在棒球上的關鍵的第九局比賽,決定兩隊生死命運的瞬息。
總有那麼一兩息的時候——
他無法維持自己的精神的專注,無法維持讓蘋果遠遠的向上飛行的念力。
蘋果便會筆直地呼嘯而落。
“鐺!”的一聲,砸在歐洲大力士戴克·安倫的腦門之上,拋的越高,砸的越狠。
砸得他火冒三丈。
砸得他頭暈目眩。
砸得他……
刻骨銘心。
戴克·安倫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他無法讓自己放鬆,通過控制自己“不去想顧爲經的畫展”,而把顧爲經的畫展丟出腦海。
總有一塊石頭,一顆蘋果,是無法丟開的。
它就是那塊上帝所創作出的“無法被上帝所舉起的石頭”(注),上帝都不行,何況是超人呢?費盡全身的力氣,努力讓自己不去想一件事情這個行爲本身,就包括了對於這件事情的念念不忘。
(注:這是著名的神學悖論:無所不能的上帝能夠創造出一塊他自己無法舉起的石頭麼?)
於是。
戴克·安倫又讓自己忙起來,他想讓自己全力的處理工作上的事情,藝術家記起了經紀人告訴他,有位年輕的傳記作家想要詢問是否能夠拜訪他。
戴克·安倫答應了這個請求,回覆經紀人,自己這幾天有些功夫。
倘若對方能在三天之內來到阿布扎比。
那麼。
他可以見對方一面。
他又打了幾個工作電話,鬼使神差的打開了《油畫》電子版網頁。戴克·安倫實在忍不住,想要看一看《油畫》雜誌對於這場畫展的報道如何。
刷新了好幾次頁面。
除了一兩行幾周前的相關簡訊之外,戴克·安倫什麼都沒有找到。
戴克·安倫忽然意識到了,今天才是展覽的媒體拍攝日,以《油畫》雜誌的體量和業內地位,他們的相關媒體報道不會這麼快就出來。
如果不是戴克·安倫太“記掛”那場展覽,他不會忘記了這樣的常識。
蘋果又一次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腦門上。
他切換到了買手指南的版塊,打開了篩選編譯器,勾選了“在世藝術家”、“成交總價由高到低排序”兩個選項。
他略過了榜首那幾個幾乎萬年不變的名字。
很快。
戴克·安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戴克·安倫」
「馬仕畫廊簽約藝術家,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代表性藝術家,2001年獲得芝加哥美術與戲劇——」
「總成交價格:$47,982,000.00」
「推薦等級:兩星半」
《油畫》和幾乎所有的主流拍賣行都有相關的數據分享的協議,排除那些不太爲人所知的收藏家之間的私人交易。過去十年之間,戴克·安倫的個人作品交易總額大約在4700萬美元左右,在全球在世的藝術家裡排在第42位。
“下降了三名。”
戴克·安倫磨着牙。
如果只看過去五年的投資市場熱度,戴克·安倫的數據指數排在了全球第87位,而如果是隻看過去三年,他排名已經跌到一百名開外了。
藝術拍賣的水非常深,一直被認爲裡面牽扯到了大量的市場炒作,洗錢,虛假交易等等的行爲。
有些是灰色地帶,有些乾脆都直接就是涉嫌違法了。
一直都傳說。
頂級畫廊爲了保持自己的“招牌”,有些時候,會安排自家的買手攜重金進場操控藝術市場。
可不管怎麼說。
《油畫》雜誌的相關榜單已經是行業裡相對最權威、最“乾淨”的一個榜單了,而在同一份榜單之上,“戴克·安倫”這個名字正在劃出一道顯著的下降曲線,直直的向着地面砸去。
戴克·安倫又在鍵盤上輸入了“顧爲經”這個名字。
在所有能查詢到的交易榜單之上,顧爲經的排名都是「999+」,他的成交總金額是零。戴克·安倫明知道,顧爲經目前還沒有任何一張作品在市場上流出,可就算如此,這還是給了他巨大的安全感。
不知怎麼的。
他現在就是很需要《油畫》雜誌這樣的權威媒體來爲他提振信心。
不過。
戴克·安倫又盯着顧爲經那個「三星」的藝術推薦等級發了一會兒呆。
他知道,這個評星就跟在那裡扯淡一樣。
“一個毫無意義的星級”。
對於一個國際雙年展的史上最年輕的獲獎者,三星等級的期待指數看上去中規中矩。
戴克·安倫知道,這要看顧爲經能不能在市場上站穩腳跟。能不能熬過……薩拉掀起的海嘯。
任何星級都是沒有意義的。
要不然兩星都嫌高了,要不然是五星都嫌低了。根本沒有第二種可能。
《油畫》雜誌社這個看上去很中庸的藝術家等級,在這個情景之下……就顯得……特別的微妙。
戴克·安倫明知道《油畫》在那裡玩着當婊子立牌坊的把戲,所謂的號稱“按照藝術水平,公正的確定推薦星級”鬼才信。他這種交易額幾千萬的藝術家的定星,肯定和一個市場排名“999+”的畫家的定星含金量是完全不同的。
對方這個“三星”也是《油畫》雜誌內部互相角力,互相妥協的結果,大概連《油畫》雜誌都不知道,應該要怎麼給顧爲經定一個推薦等級。
可。
比自己要高半顆星。
戴克·安倫就是始終有一種莫名的不爽。
在展覽資訊的版塊之中,翻看起來當年他自己的那場在阿布扎比盧浮宮的相關報道。
「一場無聊透頂的災難,馬仕畫廊的主力四分位看上去已經完全分不清球門的方向了。」
「笨拙的演出。」
「事實證明,離開歐洲,跑到沙漠之中也未必意味着成功。阿聯酋的王子們確實有的是錢,但抱歉,他們不傻。億萬富翁們可以花100萬美元買一套妝點牆壁的牆紙。可是,戴克·安倫的作品,抱歉,殿下,要不然咱們還是買點牆紙吧。」
戴克·安倫看着這些評論。
看着看着。
眼淚從他的眼角流淌了下來,戴克·安倫在酒店裡痛哭流涕。
他是戴克·安倫啊。
他是藝術的超人,他曾相信自己可以拖着一整架波音747向着天空飛去。
他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呢!
——
“後來,我又去了一趟美術館。”
戴克·安倫在給羅伯特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整個人看上去憔悴,語氣有着古井無波般的平靜。
“在第二天麼?”
被這個故事吸引到了注意力的羅伯特問道。
“不。”
“就在當天晚上。”藝術家說道。
一般被情緒所擊到的時候,如果芝加哥白襪隊的棒球賽,和全情投入的工作都幫助不了戴克·安倫,他還有一個超級絕招。
走進一間酒吧。
一盎司的百利甜,一盎司的藍橙利口,兩盎司的加利安奴外加兩盎司的百加德朗姆酒,這種可以像是純酒精那樣雄雄燃燒起烈焰的酒水,也能在幾分鐘內燒盡所有煩惱。
除了第二天醒來往往腦袋疼的不知道自己是誰,還有兩次錢包丟了以外,再無第三個缺點。
問題是這裡是阿布扎比。
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戴克·安倫明顯不可能在街道上找到任何一家正在營業的酒吧。
所以。
他還是去了盧浮宮。
當一枚蘋果一二再,再二三,反反覆覆的砸在他的腦袋上的時候,就算你悟不出萬有引力定律,也可以領悟些別的東西。
比如。
戴克·安倫決定,既然沒有烈酒催眠,那他也可以把這顆蘋果直接一口吃掉。
他必須要讓自己發自內心的相信,顧爲經的展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所有加諸在他的畫展上的評論,也完全可以加諸在顧爲經的那場畫展上。
藝評人都是些狗孃養的婊子。
憑什麼不噴顧爲經。
戴克·安倫擺了一圈POSE,威風凜凜的把自己丟出了美術館之外,在那一天接近結束的時候,他終究又一次的回到了阿布扎比廬浮宮的展館之前。
“我爲自己的行爲感到強烈的羞恥。我知道展廳的工作人員認識我。”
戴克·安倫說道。
“我認爲哪怕僅僅是這種去而復返的行爲,都可能向外界透露着一種‘認輸’的行爲,所以我進入展館的時候,一直偷偷摸摸的。看看這個展,看看那個展,漫無目的遊蕩。直到快要閉館清場的時候,才彷彿不經意的走進了馬仕畫廊的展廳。”
“然後……那場展覽震撼了您?”
羅伯特詢問道。
“不。”
“我又在展廳裡快速轉了一圈。把所有評論界罵我的話,都對着那些作品在心裡全罵了一遍。”戴克·安倫狡猾的笑了笑。
“出來之後,我覺得心情好多了。”
直到那天晚上。
蘋果又一次的砸中了戴克·安倫的頭,他……夢到了顧爲經的畫展。
“我是一個幸運兒。”
戴克·安倫說:“如果我不是一個幸運兒,大概……今天你也不會做在我跟前,想要爲我寫一本傳記了。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夠擁有自己的傳記?”
有多少人的作品,成交額能夠賣到5000萬美元?
戴克·安倫是行業的前百分之零點零一,無論他的世界排名是42,是87,還是一百名開外。
他都是前百分之零點零一。
一萬個心懷成爲大畫家的夢想拿起畫筆的人之中,纔能有一個半個的成爲戴克·安倫。
“就像超級英雄的故事一樣,一個人,懷着某種故事,肩負着某種命運,註定要去拯救世界,這就是我的故事。”戴克·安倫想了想。
“起碼,這就是我的故事的開端。”
“人們曾經說我是第二個安迪·沃荷,第二個赫斯特,不,開始的時候,我要比他們成功的多。他們藝術道路上都幾經波折,赫斯特說,整個九十年代,他都是個廢物。但我,我被特招進了芝加哥藝術學院,大學畢業時,就得到了機會,參加了校園博物館所辦展覽。當時轟動了整個芝加哥。”
戴克·安倫說道。
“當然,那時候,可能比現在的顧爲經稍微大上幾歲,也不是個展。但那是學校所屬的芝加哥博物館是美國最有名氣的博物館之一。當時我記得,從我的作品所擺放的位置,走出來,旁邊的展廳裡就擺放着莫奈的《睡蓮》以及梵高的那幅《自畫像》。華特·迪士尼的孫子還跑來看了展,我清晰記得,他曾在我的作品前駐足。”
“對於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來說,這應該意味着什麼,對吧。”
“我很快就簽了畫廊。一開始一幅畫的價格是7000美元,很快,數額就幾倍於此。畫廊方面承擔了我所有的展覽開銷,甚至是生活開銷。”
“總之,我的開端是非常的成功的。”
“狂喜,遲疑,迷茫,淡漠——這就是迄今爲止,我人生的四個季節。”
戴克安論說到。
“而看展的過程,就像是把這四個季節顛倒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