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麼?”
劉子明重新邁步往前走去。
“這確實是很有趣的事情。”
中年人的瞳孔有片刻訝異的情緒涌動,說到最後的一個單詞的時候,又變成了冷淡的疏離。
“但對採訪來說,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顧爲經引起了《油畫》雜誌的興趣,肯定是件不大不小的新聞。
劉子明瞭解的更多,他想的也比唐克斯更多。
興趣?
這詞說得太虛了,到底是什麼樣的興趣——評論家對於一幅好的作品的興趣,還是鯊魚對於鮮血的興趣?
顧爲經引起了伊蓮娜家族的關注,未必代表着安娜小姐對他有好感。
更可能讓他本就不堪的處境變得更加糟糕。
範多恩本來縮的好好的,坐着噴氣機參加時裝週,搞自己的服裝廠牌。
結果他跑去參加油管網紅的節目錄制,然後被人家指着鼻子罵的狗血淋頭,也叫引發了伊蓮娜小姐的關注。
劉子明接觸過安娜。
她是一個相當相當難以相處的人。
在接觸了幾次之後,他意識到就算是自己,也很難討好對方成功,能維持個點頭之交就不錯了。
中年人才不相信什麼一場私人談話,就征服了《油畫》雜誌的藝術經理,成功搏得對方好感這般玄幻的事情。
憑什麼?
也許是顧爲經在交談期間露出了什麼馬腳,讓那位伊蓮娜編輯宛如嗅到鮮血的鯊魚一樣,噗噗噗,擺着尾巴就游過去了。
哪怕他真的僥倖贏得了伊蓮娜小姐的好感,亦不過是用清水在公園地板上寫大字。
風一吹便幹了。
再被旁人踩上兩腳,便僅剩下了難看的污漬。
幾分鐘內贏得的好感,同樣能夠在幾分鐘之內消散。
等劉子明所掌握的材料出現在採訪現場每一位嘉賓的手機上的時候,證明所謂卡洛爾的存在只是洗錢商騙局的時候,再大的好感,也會消散於無形。
一篇論文的真假,對劉子明來說,無足輕重。
對伊蓮娜家族哪來的說——
又何嘗不是這樣。
他沉默的跟着米卡·唐克斯拐過幾道走廊,最後走到了一間掛着「藝術品庫房A」銘牌的房間前。
唐克斯掏出鑰匙,打開倉庫的大門。
“唐克斯先生,我有一個請求。”
劉子明說道。
“嗯?”策展人邊扭鑰匙,邊轉過頭來看着他。
劉子明攤了一下手。
“這個要求或許有點過分,但……不好意思,請能讓我自己進去麼,一個人看看那幅畫麼。”
“我不是很喜歡顧爲經,但這幅畫,老實說,我就想一個人看看。”
他躊躇了一下。
“抱歉,我很難解釋理由。你就當成我的怪癖好了。”
一般人可能覺得這個要求很奇怪,可曹軒建議他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那劉子明就要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
在藝術鑑賞方面,對於自己的老師,劉子明又有一種盲叢和篤信。
盲從和篤信無疑是一種惡行。
如果一個人指點了一輩子且從未出錯。你幾歲大的時候,看他的作品像是看一座高山。等你已過了不惑之年,重新看他的作品,依舊還是像一座高山。
那麼這種惡行,就又變成了登山者對於山嶽的虔誠。
“好吧,我理解。”
唐克斯盯着劉子明的眼睛,又忽得呲牙樂了一下。
不是舔狗的笑容,唐克斯笑的更真誠些,是“我懂的”的笑容,彷彿已經看穿了一切——「呵,還說不喜歡顧爲經,嘴硬!」
策展人重重的拍了拍劉子明的肩膀。
劉子明汗毛都立起來了。
曹軒看到劉子明菸斗上的刻字,拍拍他的肩膀,讓劉子明感受到了難以用語言所形容的慰藉。
老唐同學忽然做出了同款的動作,拍拍他的肩膀,卻讓劉子明感受到了難以用語言所形容的——困惑?
你理解?
不是,別瞎在那裡理解啊,你到底理解出了個啥。
劉子明自己都不懂他爲什麼要來這裡,爲什麼要一個人靜靜的看那幅畫,你唐克斯懂甚麼了?
劉子明面對唐克斯的忽如其來的笑容,臉上不動聲色,心中一臉懵逼。
那邊唐克斯不奇怪劉子明的要求。
初看到那幅畫的時候,讓策展人想起了自己曾經那些最落魄,最難堪的日子。
英倫大叔感受到了來自二十年前陽光的炙烤,當這幅畫的真跡交到他的手裡的時候,唐克斯偶爾還是有想要抽一抽鼻子的衝動。
他覺得劉子明顯然也已經看過了《人間喧囂》的電子版,纔會有這樣的要求。
大多數成年人都不喜歡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現在人前。
何況是劉子明這般有身份的人呢?
“只要別損壞,隨你。這裡的作品保價都蠻高的。”
唐克斯隨口開了句玩笑。
很多藝術展辦展成本的大頭就在保費上了。類似梵高、莫奈的印象派名家展,時間長作品多一點的,光保險費輕輕鬆鬆上百萬,夠單獨另買一張小尺寸的莫奈出來了。
話說回來價格高低都是相對的。本屆雙年展除了和國立美術館合作的那個展廳以外,多是些新人的作品,整體價格放在劉子明面前,這話也就只能當笑話聽。
“我會給你開雙倍支票的。”
劉公子酷酷的說。
他推門而入。
“到時候直接把門關上就好,我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你。”唐克斯在他身後說。
——
“顧爲經大約是個怪人。”
後來在面對採訪的時候,劉子明回憶起他第一次看到《人間喧囂》時的感受,他這樣評價道。
他走進的是一間小型的存放藝術品的中轉庫房。
庫房裡面有除溼機,有恆溫空調,有攝像頭,但沒有銀行金庫一樣的厚重大門和防彈保險箱,展品也是露天存放。
屋子空地擺放着兩件雕塑,有幾幅書畫作品被掛在牆上。
在打開房間燈的第一瞬間,劉子明就意識到了到底哪幅畫是顧爲經的《人間喧囂》。
講道理。
這一點也不難。
世界上大多數優秀藝術家筆下的優秀作品,都帶着獨屬於它們的強烈的情感特質。
優秀的畫作不會是蒼白無聊的畫作。
有沒有獨特的情感是區分優秀與平庸,從凡沙中過濾出黃金的不二法門。
就是因爲這些特質存在,藝術品才得以成爲藝術品。
一幅優秀的作品到底和普通的作品有什麼不同,一些植物通過幾千年前東夏人發明的古老技藝變爲了纖薄的紙張,亞麻、棉花或者棕櫚的被人紡織成布,最後再搭配一些顏料,爲什麼就能讓人喜悅、沉思、驚悚或者顫慄?
真的很難解釋。
它就像是某種超越感官的情感體驗。
人看到畫的時候,看到的不只是畫,不是掛在牆上的裝飾物,那些藍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筆觸,對你來說,是南法搖曳的薰衣草田,黃土高坡的風與塵沙,是愷撒在元老院的臺階上倒下時,脖頸上噴涌出來的血滴落進羅馬城的夕陽裡。
自不必說。
也有些時候,情況也會完全反過來。
一幅畫,它畫的是南法的薰衣草,黃土高坡的風沙,尤里烏斯·凱撒高喊着:“卡斯卡,你要做什麼!”倒下。而落在你的眼裡,你第一時間也覺得那只是簡單的藍色、黃色或者紅色的色塊,是某種植物纖維和色彩粗暴堆放在一起的扁平造物。
別懷疑自己。
通常來說,也只有兩種情況——
要不然你不是這幅畫的目標人羣,你們之間註定沒有情感火花的產生,沒關係,這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作品的錯。
要不然。
那其實就根本不是一幅優秀的作品,無論它的商品價籤之後,到底跟隨着多少個零。
優秀的藝術品共通點在於都有各自的情感特質,不同點在於藝術家賦予了作品不同的靈魂,所以每幅優秀的藝術品表達自己的方式,往往也都是不同的。
就比如唐寧的作品。
看唐寧的作品,劉子明總像是耳朵裡戴着耳機,就是美術館裡可以租的藝術品講解器——“注意看,這一筆的精妙之處共有三處,最最最精妙之處便在於這裡的轉折……”、“注意看,這裡的色彩用的妙啊”、“最最最關鍵的是這裡,太好了,懂得人自然都懂。”、“哇哇哇,這裡的處理有她的老師的影子……”
劉子明都能想象到,那個抑揚頓挫的聲音的主人一定跟電視購物的播音主持一樣,穿着定製的正裝,聲情並茂的朗誦着手裡“爲什麼唐寧這麼棒的100個理由”,唸完稿之後,再跟上一句“不要199萬,不要99萬,今日大促,今日大促,只要39萬9998美元,唐寧的作品帶回家。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劉子明對唐寧這種賣弄式的畫法很不屑,他覺得師妹這格局,也就是當個帶貨導購的。
然而。
劉子明儘管不喜歡,他也承認彷彿有個推銷員在自己耳邊叨叨來叨叨去,也算是特殊的超感官體驗。
唐寧的作品也算是優秀的作品。
這間倉庫中央牆壁上的油畫,又有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優秀。
安靜。
肅穆。
像是一位啞巴劍客,沒有任何花哨的一劍刺來,直直的刺入他的胸口。
血花四濺。
……
斑駁的陽光灑滿畫面。
男人坐在光與暗交織的中心,男人看向畫面外,看向光射來的方向。他的身後,懸掛在牆壁上一張張畫稿裡的人物,正在注視着他。
這些事物就是劉子明眼前這張畫面的全部元素。
“一幅印象派的畫稿。”
他此前看過顧爲經的兩種畫法。
曹老喜歡國畫,曹老是國畫大師,所以,顧爲經就畫了一幅國畫《紫藤花圖》送給了曹軒,討好對方。
新加坡地處南洋,幾百年前,便是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交匯融合之地。
東西融合的畫面風格相對吃香。
吳冠中的作品在新加坡的成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
顧爲經也整了一幅雜糅了東方美學和西方美學的特點來參加畫展,討好評委。
“目的明確,功利心重。”
這是劉子明送給顧爲經的評價。
顧爲經的畫法多變,以他的年齡來說,又確實畫的好,確實有天賦,每幅畫又似乎都一定要“贏得”些什麼,利益導向明顯——因此,中年人會在心中,把顧爲經當成了第二個唐寧。
以劉子明的角度,這話自然是輕蔑的批評。
但想來唐寧大概會對這個觀點有句MMP想講。
且客觀上說,把任何年輕畫家比作第二個唐寧,確是極大的褒獎。
劉子明從來沒有說顧爲經畫的不好。
他只覺得顧爲經無聊,和唐寧一樣的無聊,這兩人適合一起組個團出道,拿個大喇叭一起叭叭叭的喊只賣998。
眼前的印象派油畫,是劉子明所見過的顧爲經的第三種繪畫風格。
不應該奇怪。
這傢伙不是剛剛寫了一篇印象派的論文麼?趁熱打鐵,再畫幅印象派的作品拿來參加獅城雙年展,吃兩遍熱度,沾兩遍好處,完全符合劉子明心中顧爲經向來功利心重的特點。
然而。
“不奇怪。”這個評語卡在劉子明的嘴邊,怎麼都說不出口。
不奇怪?
扯淡。
簡直太奇怪了。
《紫藤花圖》好,劉子明不喜歡。
《陽光下的好運孤兒院》好,劉子明喜歡。
這幅《人間喧囂》?
它已經不能用單純的“好”或者“喜歡”來形容了,對比上面的那兩幅作品,它已經完全來到了另外的層次。
要是單純的功利心強,靠着想要得獎的慾望就能讓人畫出這樣的作品,劉子明覺得,他不妨也去做一個功利心強一點的人,他也挺想得獎的。
畫家在畫布上繪製出的同一個畫面,可以激發出觀衆不同的想象。
按照休謨的理論,美不在客觀世界存在,它不是事物本身的屬性,它只存在於觀賞者的心中。
印象派這種主觀氣質強烈的畫法,更將這個特點展現的淋漓盡致。
《大衛手提歌利亞的頭》——在顧爲經筆下的《人間喧囂》面前,在畫面裡沙發上坐在光暗交織陰影的男人的目光注視下。
劉子明第一時間,竟然想起了一幅來自400年前的名畫。
那位卡拉瓦喬筆下,手拿巨人頭顱的牧羊人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