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專業的評委,也有非專業評委。比如一名有繪畫相關學科背景的學者,他面試本領域的申請人的時候,就是專業的評委,在面對攝影領域的時候,也許能算得上是半專業的評委。換到了音樂或者純文學的領域,它就是個業餘的評委。在三種情況下,扮演不同的角色。”
“現代藝術家很多人生之中橫跨了不同的領域,比如約翰·列儂。如果你看了藝術項目的詳情說明,就明白——和以前的藝術項目的差異在於,大師計劃所建立的初衷,便希望能夠提供一種多角度的複合視角。藝術大師並不只是爲本學科領域的人表演的。”
經紀人歪了一下頭,把額頭的短髮掃到一邊。
然後她笑着說道。
“當然,這是一種冠冕堂皇式的說法。就我私人角度,我和威利說……面對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本來就是職業生涯裡的一環。一位銀行家未必懂音樂,但他可能願意掏個2000萬美元出來,贊助林肯中心去翻修個新的場館,或者冠名一下家族藝術中心什麼的。所以,事情就是這樣的——想要獲得些什麼,大約你們就是要忍受一下別人的挑剔了。”
經紀人用一種表現親熱,又不顯得超過社交界限的方式,拍拍顧爲經的背。
“顧先生。”
她扭頭喊道,“能教教威利,如何面對《油畫》雜誌的藝術總監麼?畢竟,你有經驗,而且表現真的是棒極了。”
顧爲經笑笑。
他不知道怎麼應付薩拉,他聽出了對方也不是真在詢問他的秘訣,只是談話隨口奉承他一下。
“這可不行。”
於是。
顧爲經也禮貌地隨口回答道:“這是商業機密,我們可是競爭對手吶。除非……威利先生願意指點我一下拉琴,哦,他剛剛拉的是西貝柳斯麼?聽說——”
“音樂不一樣。演奏小提琴,不是隻需要討評委喜歡,就能獲獎的。”
一直出神的看着窗外的威廉姆斯冷不丁的開口。
他的聲音有點大。
大廳裡很多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正在交談的經紀人和顧爲經也一時全都停了下來。
話題一下子就冷了下去。
“我相信這一點。”
顧爲經扭頭看向威廉姆斯,他平靜的開口:“正如我相信美術也一樣,所以,我想,你在大廳里拉的那曲提琴曲,一定也不是爲了討評委喜歡的。”
女經紀人臉色有點尷尬,她開口想要對顧爲經說些什麼。
威廉姆斯已經轉過身,大步回到音樂學院的同學們中裡去了。經紀人朝着顧爲經歉意的笑笑,也追了過去,拉住他的肩膀,低聲說些什麼。
“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喜歡這些,要聊你聊去,我有允許過他叫我威利麼——”
音樂學院的學生中,有爭執的聲音隱隱的傳過來。
顧爲經站在原地,等待着維克托從房間裡出來。
他人生中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學校裡有很多很多和善的同學,也有像維克托這樣的自來熟。
可有人喜歡他,就有人不喜歡他。
他可不是天使。
當存在零和博弈的競爭的時候,別人表現出了對他的敵意,也許算不上心胸寬廣的舉動,但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威廉姆斯只是不喜歡他。
這沒什麼不好。
恰巧。
接觸後,顧爲經也不太喜歡對方。
以前的顧爲經,遇到這種事情,大多就是懶得搭理對方。
清者自清。
濁者自濁。
現在麼,威廉姆斯先生在那裡陰陽怪氣自己,顧爲經就當場給他硬生生噎回去。
他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說了一句非常坦誠的話語,卻起到了極好的陰陽怪氣的嘲諷效果。
這是顧爲經從伊蓮娜小姐身上學到的新本領。
……
十五分鐘後。
維克托雙眼無神的從房間裡晃悠了出來,他走進去的時候,像是斯巴達克斯,走出來的時候……像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斯巴達克斯。
“有這麼可怕麼?”
顧爲經問道。
“相當可怕。”
維克托抽了抽鼻子,他的個子不算高,體型甚至有一點點的嬌小,眼角輕微的泛紅。竟然看上去有一點點梨花帶雨似的感覺。
“《油畫》的藝術總監就在裡面。”
“那我能理解了。”
顧爲經點點頭。
“不,兄弟,你不懂,如果期末考試忽然考了超綱內容的邪惡程度是5,柯岑斯先生的邪惡程度是10。”
“那那個老太太……”
“是100。”維克托捂住鼻子,“我寧願在聖誕節裡連續上二十節柯岑斯的課,也不願意再來一遍了。柯岑斯在她面前,就像是溫順的小貓一樣。”
顧爲經回憶起了那天畫室裡的尷尬場景。
他同情的給維克托遞過了紙巾。
“我覺得自己沒有辦法,畢業後去《油畫》雜誌實習了。”
維克托講述了他在面試裡的遭遇,他遭受了評委們堪稱嚴苛的審判,履歷上的每一項都被翻來覆去的的拷打,甚至是鞭斥。
這些評委們滿腹的牢騷,揪着最微小的細節不放手。
他們審視了維克托的學校成績單,並看過了他的作品集,至於前者,他們懷疑維克托的精力會不會過於的分散了,這個問題便體現在後者之上。
評委們認爲維克托的作品集……缺乏明確的主題。
缺乏關鍵性藝術思考。
整個面試期間,薩拉僅僅只開口了一次,她讓對方給自己的水彩作品集去取個名字。
維克托想了想,他回答道“水彩”。
“什麼意思,你把你的水彩作品集取名叫做水彩。”
顧爲經思考着這個回答。
聽上去有點沒有新意。
把水彩作品集取名叫做“水彩”,就像是把一個東西取名叫做東西一樣。
維克托話語剛剛出口,他就後悔了,評委指責他的作品集內容過於寬泛,缺乏明確的主旨,而這……大約是世界上最爲寬泛的幾個名字之一。
維克托向顧爲經解釋道,因爲緊張,他當時腦袋一片空白。
他其實有着一個非常複雜的考慮。
他結結巴巴的向評委解釋說,他取這個名字,就好比《油畫》雜誌之於油畫,在他的心目之中,前者是對後者精神的凝練與提純。整套作品叫做水彩,他希望整套作品集,傳達出一種關於水彩的朦朧的意象和氛圍。
對於他這個另闢蹊徑的回答,薩拉做出了何種的評價,看看他那蒼白的臉色就知道。
“薩拉最後說。”
“她認爲我對藝術有誤解,對於《油畫》雜誌也有誤解。”維克托呻吟道。
“我看見她在我的簡歷上寫了一個‘U’。”
U是德語單詞Ungenugend的縮寫,即未達到標準。
德國各州的課堂通常是1到6分,和通常觀點相反,分越低越好。
1分是S。
Sehr Gut,極好,極優秀,遠超要求。
U則是6分,意爲不及格。
“搞不好,她喜歡給每個人都打低分呢?”顧爲經安慰道,“再說,她也就是其中一位評委罷了。給每個人都打低分,和給每個人都打滿分,結果是一樣的,打分只是輔助的,最重要的是看評委們的整體印象。”
分成兩個面試廳。
星期六是單人面試,打一個大致的印象分,星期天則是評委們的集體討論會。
因爲兩個面試廳裡打分的評委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得分未必就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比如有五個贊助名額,A、B各選出昨日得分最高的前五人,淘汰掉剩下的。
然後得分就沒有意義了。
大家會在一起把這十個人的履歷放在一起,再次討論出五個名額出來。
得分只是給評委們自己進行一下初步的參考。
“還有比不及格更糟糕的印象麼?”維克托面色憂傷的反問道。
……
每個人面試的時間有長有短。
最短的從進門到離開,前後不到十分鐘,最長的則是威廉姆斯,他在面試廳裡呆了接近一個小時的時間。
整場面試似乎都變成了一場私人演奏會,時不時就有琴音從房間裡傳出來。
不過。
不知算不算是很好的消息。
威廉姆斯似乎也沒有能得到薩拉的認可,顧爲經還以爲,做爲非業餘的評委,薩拉就會在那邊保持沉默,或者鼓掌說上兩句拉的好,拉的妙,拉的頂呱呱。
顯然。
等到了顧爲經坐在面試廳裡,面對薩拉的質詢的時候,他才知道,這位老太太的理解和顧爲經想的截然不同。
……
十一號進門以後。
下一個就該論到顧爲經這個“12”號了,他們一起盯着左右兩扇門。
維克托覺得有點不妙。
11號進去的是左邊的那扇門,而薩拉所在的則是右邊的那個面試廳。維克托建議,顧爲經現在去外面逛去,要是等到右邊那個面試廳先完事,叫下一位。他就跟工作人員說,顧爲經有點不舒服,上廁所去了。
別人先請。
顧爲經說不用。
大約是運氣,11號只在裡面呆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出來了。維克托小小吐了口氣,對顧爲經說恭喜。
顧爲經站起身向着面試廳走了過去,他不算畏懼薩拉,亦沒有興趣非要自找苦吃。
見不到面,更好。
他平靜的走進去,關上了房門。
然後一兩分鐘以後,右邊的房門開了,走出來的卻不是剛剛去面試的那位同學。維克托面色驚恐眼睜睜的看着,一位頭髮潔白的恐怖老奶奶從房門裡轉了出來,平靜打開了旁邊的房間門,也走了進去。
WTF?
Bro,爲什麼你還能帶自動引怪的呢?——
“下午好,顧先生,又見面了。”
薩拉走進房間。
剛剛讓顧爲經稍等一下,拿手機打了個電話的評委立刻站起身,想要把自己的座椅讓給對方。
薩拉擺擺手。
“謝謝,不必了。”
“年輕人,建議幫我個忙麼?把角落裡的那把椅子幫我挪過來?”
顧爲經邁步走過去,把一把宜家的靠背椅拖了過來,擺到了長桌旁邊。
“謝謝。”
薩拉點點頭,老奶奶坐下:“希望在這個場合見到我,沒有讓你覺得太過驚訝。如果你認真看了你的錄取通知書便知道,《油畫》雜誌下屬的繆斯計劃基金會,便是今年的藝術大師計劃的最重要贊助者之一。”
“我還以爲雜誌社只給成名的藝術家提供創作資金?”
“不,布朗爵士爲了表面態度,過去兩年裡,繆斯計劃給類似的學生項目,提供了數以百萬元的贊助。”
老奶奶笑笑。
“這是一筆大錢。”
“我希望這筆大錢,沒有使得我的朋友維克托被人特意的打了低分。”顧爲經盯着老奶奶的臉,認真的說道。
在場的面試評委們面面相覷。
他們簡直驚呆了。
不少人知道顧爲經,威廉姆斯和顧爲經,是這個藝術項目裡最有名氣的兩位學生。
他們大多看過《油畫》雜誌和顧爲經之間的那場專訪,還以爲,薩拉特地跑過來,是想要照顧一下顧爲經呢。
可兩人見面這種充滿火藥味道的對話是怎麼回事?
其他評委聽不太懂發生了什麼。
“那個想要去《油畫》雜誌實習的學生麼?”薩拉不置可否的搖搖頭,“顧先生,以你的身份,你想讓他去《油畫》雜誌實習,明明有的是更好的方式,不是麼?比如……打個電話。”
“我是我,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人空間。我從來不在雜誌社相關的經營上提任何意見。而且,維克托自己有非常明確的個人安排,他有自己的奮鬥目標。他來從沒有求我,要我去爲他做什麼。”
“而且,這是兩碼事。”
“打不打電話,和維克托有沒有因爲是我的朋友,就遭受了不公平的對待,這是兩件互相彼此不影響的事情。”
“那如果是呢?”
薩拉問道。
“我會非常的生氣。”顧爲經說道。
老奶奶笑了笑。
“我不認爲這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不,不可笑。但我是一個藝術評論家,我有不喜歡你的作品或者他的作品的權力,我有不喜歡你,或者不喜歡她的權力。就像你有覺得生氣的權力一樣。”
“我笑,只是我覺得這個語氣很熟悉。那天……伊蓮娜小姐也想去對我說同樣的話。倘若是因爲我,讓誰的作品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
“她會非常的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