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塔,未知城市。
城市裡的一切都給了聞夕樹一種巨大的違和感。
在這種違和感的包裹下,聞夕樹所在之地,天空總是顯得有些陰沉。
但這片陰沉的天空下,一切都有些——怪異。
聞夕樹行走在城市裡,準備沿着最近的路徑,去尋找輪椅少年霍恩,但卻好巧不巧,途經了這座城市的紅燈區。
這個地方,給了聞夕樹極大的視覺衝擊感。呈現在聞夕樹眼裡的世界,大概是這樣的——
“麗人養生SPA“的掉漆招牌鍍了層金邊,穿粉色護士服的壯漢推開了玻璃門。
他腋下夾着泡枸杞的保溫杯,蕾絲頭飾歪在板寸頭上,用播音腔朝街對面喊:“雷諾!你家68號技師又偷用生髮精油了!“
美髮廳改裝的“藍月亮養生會所“亮着亞克力燈箱,玻璃轉門映出穿漁網襪的保安——
那是個留絡腮鬍的中年人,正把旗袍下襬往皮帶裡塞,小腿上的白襪已經從到腳踝提升到了絕對領域。
隔壁成人用品店的櫥窗很有創意——肌肉猛男造型的硅膠娃娃繫着Hello Kitty圍裙,手舉“買二送一“的泡沫板。
老闆蹲在門口給充氣娃娃補妝,擡頭時假睫毛差點戳到巡警的下巴:“警官,這仿真度絕對超過民政局標準。“
聞夕樹歎爲觀止,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巷子深處飄來烤麪筋和男性香水的混搭氣息。
“公主駕到”KTV的迎賓臺上,穿蓬蓬裙的小夥子正和禿頂客人討價還價。
聞夕樹看到公主這個詞的時候,違和感又增加了一些……但不管是公還是主,似乎都沒有什麼不對。
他豎起耳朵感受周圍的一些聲音。
就見到穿着蓬蓬裙的年輕人說道:“戴兔耳朵加50,學孩童音得加錢買潤喉糖!“
街角殘障通道被改裝成“佳人學堂“,課程表用口紅寫在穿衣鏡上:9:00蘭花指速成,10:30高跟鞋障礙賽,13:30哭泣妝面教學。
保潔大叔在肆無忌憚練習貓步,掃帚柄上還粘着沒撕乾淨的“超薄“標籤。
公交車碾過滿地的促銷傳單,車身上印着“無痛脫毛“的廣告。
不管是視覺還是聽覺的衝擊力,都讓聞夕樹始終沒有從那種違和感裡解脫出來。
他只覺得,自己的世界違和度,根本不會低於八十。這也導致,他走到哪裡,那裡的天空就是陰沉的。
好在,穿過紅燈區後,這種怪異感就減少了很多。
聞夕樹最終來到了圖書館。
市區中心的圖書館裡,有很多人,聞夕樹得承認,最開始出現的場景,反而是最爲正常的場景。
一旦離開自己的家裡後,哪怕圖書館都顯得辣眼睛。
要不是他剛纔經過了紅燈區,抗性已經拉滿了,保不齊也得吐槽幾句畫風獵奇。
他在熱門小說專區書架旁,看到了一個健身教練捧着《霸道總裁輕點寵》邊讀邊做深蹲,書頁間還夾着測體脂的遊標卡尺。
親子閱讀區裡,一個父親戶給兒子念《灰小夥》。讀到小夥穿着水晶鞋,去找王子時,這大哥突然掏出遊標卡尺:“記住兒子,38碼腳配1.78米身高才是黃金比例!”
聞夕樹有點不適應,他加快腳步。好在這個時候霍恩也發來了消息——
“我在動物和家禽家畜相關的書架這裡。”
聞夕樹找了找了,沒過多久就看到了一頭金髮,坐在輪椅上,正在閱讀書籍的霍恩。
畫風正常,但手裡那本書有點破壞畫風——《母豬產後護理》。
霍恩笑道:
“能力者,聞夕樹先生,感謝你的到來。”
聞夕樹還想說什麼,霍恩卻忽然嚴肅起來:
“寒暄結束,接下來開始正題,關於這本書,你有什麼看法?”
霍恩將手裡的《母豬產後護理》遞給聞夕樹。
聞夕樹確信,對方應該不是要考自己書裡的內容,而是單純對這本書標題做思考。
這一思考,聞夕樹還真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霍恩忽然將手指豎起,靠在嘴脣前,發出靜默的:噓。
“別去深入思考,會被盯上的。”
聞夕樹說道:
“直接說你的結論吧。”
霍恩說道:
“我已經知道這個世界失去了什麼,但很奇怪的是,我知道了,卻也沒有辦法清醒過來。”
聞夕樹不解:
“所以這個世界,到底失去了什麼?”
霍恩仔細思考,仍然無法說出那兩個字,但他很快想到了一個別的詞:
“異性。”
聞夕樹微微怔住。天色開始驟然變黑。
霍恩再次比出噓的手勢:
“請轉移思緒,想想這本書。我很羨慕你,聞夕樹先生,你有豐富的感情,這個世界的缺陷,讓你感覺到不適應,讓你厭惡……”
“這種感情,或許就是突破孽土碎片的辦法。”
這還是第一次,聞夕樹發現自己不是最冷靜的那個,霍恩居然比他還冷靜。
霍恩說道:
“雙腿無法行動,只是我身體缺陷裡最不值得一提的地方。我還有情感缺失。”
聞夕樹不知道該安慰麼,因爲情感缺失的人,大概無法理解安慰。
他想了想說道:
“繼續吧。”
霍恩點點頭:
“不過我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和所有人打交道。雖然不能感受,但是可以想明白邏輯,可以模仿。”
霍恩說完,就用一種非常善解人意的笑容看向聞夕樹。
這一刻,聞夕樹才注意到,霍恩的眸子是絕對的冷靜的,沒有任何笑意。
他的一切表情,都只是皮相上的變化。
霍恩繼續說道:
“聞夕樹先生,你覺得我們面對的困境是什麼?”
聞夕樹也不落下風:
“我已經聯繫了其他人,想來……我們每個人生活裡感覺到不太舒服的地方——都在這個世界被優化了。”
“病懨老人有人照顧,黑色肌肉男不再被鄙視,沒有人愛的人,擁有了一個病嬌到滿眼全是他的愛人,沒有錢和權的人,得到了錢和權。”
“開具都很美好,如果不是因爲失去了某種極爲重要,存在感很強的東西……或許就是你所說的異性,我想,這孽土碎片本質上,是要留住我們。”
霍恩鼓掌:
“非常不錯,你思考的地方甚至比我深入。”
“我之所以看這本書,是因爲這本書的這個‘母’字,一眼吸引了我。”
“動物是有雌雄的,雌性和雄性有很大的生理差異,但人居然沒有雌性和雄性之分……”
“可你看,這裡的人,穿衣風格卻呈現出兩個派系,一個比較符合我們正常的審美。”
“另一個,則顯得……嬌柔,嫵媚,可愛。雖然我覺得對我沒有吸引力,但看起來,這個世界的人,有很多是吃這一套的。”
“所以我在想,這個世界,是不是沒有異性?我們失去的東西,就是異性。”
“也許,還存在一個具體的說法,比如公對應母,雄對應雌,而男人,對應……”
霍恩和聞夕樹一開始一樣,頭還是疼。他的手按着太陽穴:
“答案呼之欲出,但我想不出來。”
聞夕樹說道:
“也許答案不重要,畢竟那只是一個稱謂。”
霍恩點點頭:
“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如何擺脫這裡,要如何從失去某種東西的規則裡抽離出來。”
“這一點,似乎只有聞夕樹先生你可以做到。”
聞夕樹沒有問爲什麼。
霍恩直接說道:
“你能看到同步率和世界違和度。但我看不到,你想必也求證了其他人,證明了那是隻有你能看到的。”
聞夕樹點點頭:
“是的。”
霍恩又說道:
“所以說,同步意味着同化,同步率到了百分之百——就等於你被百分百同化。”
“你會覺得一切都是合理的,一切都是可以接受的。”
“軍人,老人,渴望權力的人,似乎都被同化了。”
“但聞夕樹先生,你似乎沒有。我可以理解爲,你的世界裡,有一個你深愛的異性麼?以至於你對這個世界是厭惡的。”
聞夕樹搖頭:
“沒有。我很確信我的生命裡沒有這類存在。也完全不需要這類存在。但我不接受我的認知被篡改。”
霍恩點點頭:
“其實我也是。但很遺憾,我沒有那種想要改變一切的情緒,以至於我逐漸認可這個世界。”
“我覺得失去的東西,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但我不希望我能接受,卻又無法生出巨大的違和感來改變這一切。”
聞夕樹覺得很矛盾,如果失去的東西可有可無,對於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來說,爲何不順應這種失去呢?
聞夕樹問出了疑惑:
“爲什麼不希望自己接受?”
霍恩說道:
“方舟一開始……其實沒有現在這麼冷血,沒有現在這麼階層分明。”
“船長是一點一點的,讓人們變得麻木的。”
話題轉的有些大,但聞夕樹聽得認真。
霍恩說道:
“一開始,船長剝奪了老人的利益。”
“大家都在想,老人嘛,老了本來就是麻煩,無所謂了。雖然也有很多人出於人道主義,覺得老人該被照顧……”
“但隨着老人不該給年輕人添麻煩的宣傳聲越來越大——老人就漸漸的,開始被捨棄。”
“在生態循環系統,在無限能源構建之前,很多老人……就是能源。”
聞夕樹微微動容。
霍恩又說道:
“再後來,老人沒有了,就開始從病人身上開始。”
“老,弱,病,殘……接着是中年人,接着是窮人,接着是年輕人。”
“由於大家需要活着,由於某個羣體失去利益,不影響其他羣體……所以很多人都沒有發聲。”
“但最終,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才猛然發現——已經沒有人可以爲他們發聲了。”
“方舟從一開始的愛衆人,爲人類保留最後的文明的有愛環境,變成了徹底的‘能者生,無能者死’殘酷環境。”
聞夕樹聽懂了:
“你覺得,孽土碎片和方舟是一樣的?”
霍恩再次鼓掌,表達自己對聞夕樹的讚賞:
“是的,我說這些,就是因爲——一開始捨棄的東西,都無關緊要。”
“被蟲子咬了一口的蘋果,被螞蟻入侵的大壩,被方舟捨棄的老人,被孽土碎片剝奪的某種概念……”
“這些東西,一開始都無關緊要,但往往會在後面,起到某種遞增效應。”
“我的慾望很簡單,成爲那個能夠讓方舟更好的人,那麼我就不能失去任何概念。”
聞夕樹說道: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對霍恩的好感一下子就有了。這種講道理的時候,還順便給你科普方舟歷史的人,可太好了。
而且聞夕樹能夠聽出來,霍恩表達的深層意思——
孽土碎片的困境,和方舟的困境很像。
方舟捨棄了很多人,最終讓人類文明的搖籃,變成了人類的煉獄。
那麼如果捨棄的概念多了,或許每一次都無關痛癢,但最終就會變成一個惡魔,一個怪物。
聞夕樹看向霍恩:
“說起來,你該不會在表達……方舟和孽土碎片,存在某種關聯?”
霍恩搖頭:
“只是猜測,但沒有證據。我也經常在想,犧牲那麼多人,到底是爲了什麼,明明纔過去幾年……明明方舟的能源儲備,是數十年起步的。”
“另外,我們忽然就進入了孽海,忽然就被一羣詭異的海獸盯上,這始終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眼下,我們必須逃離這個沒有異性的世界。聞夕樹先生。接下來能不能請你帶我去尋找朱迪和米亞?”
霍恩的想法,和聞夕樹如出一轍。他也打算去找朱迪和米亞。
聞夕樹忽然在想,假設這是一場遊戲……假設某種道具給自己提供“世界違和度”“同步率”數值這種關鍵信息——
那麼應該怎麼辦?
或許這次的破局點,或者說普通登塔人,其他玩家的破局點——就是好好配合霍恩。
“你應該注意到了。一旦你開始抵抗,開始反對接受這個世界,意識到了這個世界失去了某種東西,且有着巨大的荒誕感的時候,天空就會變得陰沉。”
“某種東西,就會悄無聲息的靠近你。我想,這就是防通關機制。也就是關底boss。”
“一旦你的同步率趨於0,那麼就會有某個東西,想要接近你,也許會殺了你,也許會洗腦你。”
聞夕樹說道:
“所以……你希望用米亞和朱迪來做實驗?來做擋箭牌?”
霍恩點點頭,再次表達了對聞夕樹的讚賞:
“和你說話,真的很舒服。雖然我相信,你已經有辦法,讓自己的同步率下降到0……但我不希望你立刻這麼做。”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聞夕樹先生,朱迪和米亞只是普通人,而你是能力者。”
“你有能力改變這一切,朱迪和米亞之中,我認爲至少有一個人,會對這個世界極度厭惡,很可能會突破到極點,引來那個東西。”
“如果沒有引來,我們也可以言語刺激下,幫助他們引來。藉此,我們可以知道,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
“這樣一來,我們打敗它的可能性也就更高,雖然米亞和朱迪或許會死,但至少你不會死。”
“你若不死,我們就有希望。如果你能夠打敗那個東西……或許,孽土碎片,孽海,方舟,所有的秘密都能解開。”
找到缺失的東西,發現當前的困境,確定當下的敵人,以及制定作戰策略,尋找破局之人,並將所有信息做關聯。
霍恩可謂一氣呵成。唯一不太友好的,就是霍恩眼裡,朱迪和米亞,似乎只是用來吸引boss出現,獲取boss數據的道具。
是犧牲品。
“聞夕樹先生,我知道他們在哪裡,但我沒有能力一個人去觀測。”
“我希望你最好沒有道德困境,因爲也許他們之中的某個人,已經引來了那個東西……去晚一點,或許他們就白死了。”
道德困境這種東西,聞夕樹還真沒有。
他可以對朋友很在意,對陌生人則屬於保持中立友善的態度。
在戶江的時候,如果遇到可憐人,聞夕樹不介意順手搭救。但變成鬼新郎,殺死了許多路人後……他也沒有覺得特別愧疚。
因爲小幸和小瞳活着,那麼最終的結果,就會比自己到來之前更好。而這就足夠了。
這次也一樣。
霍恩以爲聞夕樹有道德困境……但實際上,聞夕樹在想的是——這個霍恩可以啊,要是能弄進地堡就好了,可惜換不得。
聞夕樹推着霍恩的輪椅,他說道:
“你確定你情感缺失?”
霍恩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你……是要做什麼非常誇張的行爲嗎?”
聞夕樹說道:
“你也說了,米亞和朱迪可能已經被盯上了,所以我們得趕時間了。”
霍恩很聰明,他秒懂了聞夕樹的意思:
“好吧……我既然不暈船,理論上,我也不會暈車。”
聞夕樹笑了笑:
“那就好。”
血霧升騰,極限一踢的恐怖腳力,在瞬間爆發。
前一秒,霍恩還自信滿滿,帥氣的臉龐在一頭金髮襯托下,使其有着幾分貴族氣質。
但下一秒,恐怖的推背感讓霍恩下意識張大了嘴巴。強大的氣流直接吹翻了無數書架。
而聞夕樹與霍恩,已經在一步啓動之下,遠離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