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宇中,米黃色紗縵飄飄,陽光從南側大開的窗門中射進來,照得一室亮堂。我一手攏着寬大的衣袖,一手握着狼毫筆,微彎了身在雪白的宣紙上肆意揮灑。片刻後,只見薄薄一紙落了那橫撇豎捺,勾畫了滿腔豪情,配上其中詞句,卻又無端透出淒涼來。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我淡淡嘆了口氣,擱下筆起身,入目就是那黑壓壓跪了一地,不見恭敬低頭,反像見鬼了一般望着我的數人。
亦寒坐在我身旁主位上,斜倚靠背,神色清冷淡漠,目光似有似無掃過底下衆人,又停留在我書寫的紙上,若有所思。
我單手負後,緩步走下殿階,清潤如玉的聲音靜靜迴盪在殿宇中:“都起來吧。也不見你們有多尊敬我,跪了也是白跪。想問什麼便問吧!過了今日,我不一定還願答你們。”
秦霧雙目晶亮晶亮地看着我,我話音剛落,他便跳起來,大聲叫道:“你當真是公子?”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指了指桌上道:“不如你去驗驗,你家公子的字,我臨摹得可像。”
秦霧驀地瞪大了眼睛,怔怔看着我,樣子當真傻得可愛。
秦離跟着站起來,喜怒難測的臉上有着明顯的疑忌:“如何證明你是公子?”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隨手整了整他的衣襟,見他露出錯愕的表情,不由婉轉一笑道:“不如你來告訴我如何證明?要我說說你剛到修羅暗營時第一次見血昏倒的詳細過程嗎?還是我不小心發現了你在偷畫秦雪的畫像……”
“公子!!”秦離滿臉通紅,急得大叫,“我信你,我信你是公子就是了!”
餘下的人中已有幾個眼中含了難以置信的喜淚,喃喃出口的“公子”清晰可聞。我靜靜等待着,神色寧靜淡定,果然,秦歸站了起來,天生的娃娃臉上掛着討喜的笑容,唯有真正瞭解他的人才能從他表面波光瀲灩的眼中,看到深處的幽暗靜謐。
他淺淺微笑着,用略帶稚嫩的聲音問:“公子這五年去了哪裡?”
我暗自點頭,果然六剎中真正老練的只有秦歸。我從容一笑,道:“我若說我是死而復生,你信嗎?秦歸,有些話問了,答了,聽在別人耳中只能當作妖言惑衆。而事實就是,我如今完好如初地站在你們面前。”
秦歸的神色一頓,眼中顯出幾分迷亂,再沒有了方纔的詭譎,顫聲道:“你……真是公子?”
我伸手捏了捏他滑膩微鼓的臉蛋,柔聲道:“初見六剎時,你是唯一會對我笑的人。可我只瞧了一眼,便知你的笑容沒有一分出自真心。六剎不僅僅要有非凡的天賦,堅韌的意志,更需要保有心中一塊執着的淨土。而秦歸你心機太過深沉,心中又冷硬得裝不下一人,實在不符合我的要求,你可知我爲何還要選你?”
秦歸臉色寸寸蒼白,身體輕輕顫抖着,從脣齒間擠出兩個字:“爲……何?”
我輕輕一嘆,伸手拂過他彷彿天生帶笑的眉眼,幽幽道:“因爲看着你燦爛的笑容,明知是假,我竟還是被蠱惑了。迦葉拈花微笑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當時我想,能擁有這般澄澈笑容的男孩,我爲何不相信他會一笑成佛呢?所以,我帶走了你,取名秦歸。我知道,世間雖大,在你心裡卻沒有一地歸處。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當你迷失在外孤獨惘然時,還能記起暗營中的兄弟,還能記得這條歸途。”
秦歸顫抖地聽着我說話,豆大的淚珠從他眼中滾落下來,忽然大叫着:“公子!”一把抱住我,哀哀啜泣。我反倒被嚇了一跳,正待好生安慰他,卻只覺身上一輕,秦歸已倒在地上,一臉哀怨地看看我,又看看我身邊滿臉冰霜的男子。
我低頭咳了一聲,掩過尷尬之色,朗聲道:“六剎聽令!”
“秦歸,速回風吟調動鬼部成員。無論用什麼辦法,我要你在一個月之內將‘神子歸來,尊風帝爲尊,一統天下’的消息傳遍伊修大陸,並讓所有百姓確信無疑。你可能做到?”
秦歸單膝跪地,沉聲道:“屬下定不辱命!”
“秦霧,讓留在金耀軍中的霧部成員調查呂少俊和楊潛的關係,若有矛盾,激化它;若無矛盾,就製造矛盾。實在無隙可循,就散佈‘呂少俊即將取代楊潛爲帥’的謠言。聽明白沒有?”
秦霧跟着跪下,垂首大聲道:“屬下遵命!”
“秦雪,留一部分夜部成員在我身邊,另一部分仍舊供韓絕差遣。你率血部衆人隨秦歸回紫都,聽他調遣,保他周全。”
秦雪微微一福,神色冰冷道:“是,公子!”
“秦離,今日起我命你爲‘赤宇軍’統帥,綺羅爲大將先鋒。離羅軍由你們一力率領,隨時聽我調遣。可有異議?”
秦離綺羅一一跪地,大聲應道:“誓死遵從公子號令!”
一殿的人終於都退出去了,我毫無形象地伸了個懶腰,然而手伸到一半卻猛然頓住,有些尷尬地對上一雙清潤如水的棕色眼眸,乾笑道:“靖遠,你還在啊?”
韓絕冷冷地看着我,五年前只覺儀容秀雅丰姿如仙的男子,此刻卻又添了幾分深沉內斂的熠熠光華,彷彿籠上了一層高不可攀深不可測的迷霧,連我也無法完全看透。
無論古代還是現代,無庸置疑,子默的氣度和智慧在我心底是無人能及的。還記得五年前,眼前這個男子曾起誓般堅決地告訴我,他會超越子默,他會等到我只看他,而不是透過他看別人的一天。
韓絕緩緩站起身來,脣線緊繃,眉峰微斂,眼中沒有一絲笑意。然而,明明是這般怒意鮮明的表情,卻還是讓人無從把握他的心思。與那雙棕色的眼眸對望,你只會被全然看透,而絕無法看透他。
韓絕……我在心中幽幽念着這個名字,韓絕他終究成長了。與子默七分相似的長相,不相上下的氣度,內斂的深沉,經驗累積的智慧,明明在我眼中已是與子默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卻讓我如同欽佩子默一般由衷讚歎他。
韓絕站立離我不過數寸,低頭看着我,沉聲道:“臨宇,你騙得我好苦!”
我一愣,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他伸手一把抓住我肩膀低吼:“爲什麼答應了我活着回來卻一去不回?爲什麼一走就是五年?爲什麼不讓我知道你還活着?!”
韓絕一聲聲質問着我,聲音清亮中夾着沙啞,渾身因爲激動而微微顫抖着。我蹙眉聽着,忽然厲聲喝道:“亦寒!別過來!讓我自己解決!”
亦寒已到身後的腳步一頓,呼吸微微急促,渾身不自覺散發冰寒之氣,但終究還是安靜地留在了原地。
我拽住韓絕的雙手將他從我雙肩扳下來,凝目看着那雙熟悉又陌生的棕色眼眸毫不避讓,一字一句問道:“韓絕,你想知道子默是誰嗎?”
韓絕渾身猛地一顫,怔怔看着我,良久才道:“你肯告訴我?”
我心中知道:都是因爲我的錯認,我透過他懷想時的悲傷,我發自肺腑的欽佩稱讚,讓他對子默產生了無法遏制的興趣。若不解開他心中這個結,他此生都不會釋懷。
我笑着,伸手比向他的眼睛,柔聲道:“他也有一雙棕色的眼睛,沒有你漂亮,卻更溫潤內斂。多數時候他都很懶,掛着淡淡的笑,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可是,只要他願意,我只覺天大的問題在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子默他,是我的師,是我的友,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我一頓,脣線咧開,笑容變得燦爛明媚,一如朝陽:“靖遠,你信我的話嗎?子默他姓韓,名非,字子默,是你韓絕一百五十年後的直系子孫!”
夕陽慢慢沉下,殿中點起了燭火。我偎在亦寒懷裡,他靠在牀上,手中端了碗銀耳蓮子羹,一勺勺喂進我口中。我搶起湯勺,硬給他也滿滿灌了兩勺,才笑着重新偎進他懷中。
初春天冷,手足不時就涼了,亦寒扯過被子蓋在我身上。忽然開口問道:“今晚要回去嗎?”
我點了點頭,心情有些沉重,不過又開心起來,擡頭道:“上次回去時,劉叔告訴我徐冽的情況已經好了很多,槍傷癒合的很好,開顱手術成功的機率也就高了。我相信,徐冽他一定會挺過來……”
脣被狠狠堵住,欣喜的聲音也被吞了進去。亦寒良久才放開我,咬牙切齒道:“你就非要回去嗎?那裡除了有你丈夫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還有誰?”
我呆呆了愣了半晌,忽然扯着他的臉大笑道:“吃醋了!吃醋了!有人吃醋了!”
亦寒重重地哼了一聲,臭臭地撇過臉,默然不語。
“喂!”我戳了戳他,“喂!真的生氣了?”我繼續戳他,“其實有永遠留在這裡的方法哦!要不要聽?”
某人明顯開始動搖,低頭問道:“什麼方法?”
我一把勾住他頸項,以倒過來的角度纏綿地吻他的脣,然後鬆開,眼波流轉,低吟道:“當然是你多愛我一點,把我迷得暈頭轉向,這樣我沒精力去想別人,自然也就回不去了!”
“臨宇!!”亦寒忍無可忍,一把抱住我旋了個圈,狠狠瞪着我,“你在耍我嗎?”
我對他的怒氣恍若未覺,一把勾住他脖子,偎進他懷中,柔聲道:“亦寒,我想生下那個孩子。無論受不受我期待,他畢竟是我的孩子。拋下他,我必然不忍,也會懷念,可是我相信等徐冽醒了,一定會好好撫養他,疼愛他,孩子會成爲他的寄託,慢慢治癒我留給他的傷。雖然沒有母親,卻會有許多人愛他,孩子一定會幸福的。”
“亦寒……”我緊緊抱住他,輕聲卻堅決地道,“我從未動搖過對你的感情,也絕沒有想過腳踏兩隻船,我沒有那麼卑鄙。愛情,是唯一許諾唯一的感情。我的唯一既然許給了你,就絕不會再許給別人。等生下孩子,我就永遠留在這個世界,留在你身邊。亦寒,你能等我嗎?”
亦寒摟緊我,冷冷道:“五年都等下來了,你說呢?”他輕嘆了一口氣,語氣中慢慢帶了幾分蕭索和惶然,“我只是怕……他曾是你最愛的人,是你孩子的父親,又與你在同一個世界。我知道比起這裡你更留戀那個世界。而我,有什麼自信你一定會選擇我?”
“那麼我呢?”我擡起頭深深看着他,“你現在是風吟的王,君臨天下的霸主。伊修大陸上什麼樣的美女你不能得到?你尊敬的師父阻止我們,你青梅竹馬的師妹暗戀你,我又有什麼自信你一定會選擇我?你以爲人人都能捨江山而選美人嗎?”
深紫的眼眸波光閃爍,亦寒緩緩低下頭吻住我的脣,極盡溫柔。
誰又有全然的自信以爲我愛的人就一定會選擇我呢?我們只是堅信着我們是相愛的,堅信着我們一定會在一起。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