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窗外北風的嗚咽聲,好似鬼哭狼嚎。
涼州的名字起得很好,很是直觀的反映出了一個“涼”字,涼州地區嚴冬夜晚的最低氣溫直接飆到了零下二十度。
就連自稱耐寒的吐蕃人,也沒有站在城牆上吹冷風,而是躲到角樓裡烤火。
此刻已經是深夜,在涼州城內某個城樓的簽押房內,達扎路恭正緊皺眉頭,看着面前的吐蕃僧侶不說話,屋內的氣氛有些凝重。
“益喜旺波,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道理,我相信你應該是明白的。
這份軍令確實是出自贊普之手,但我作爲大論,有獨斷之權,不必聽贊普調令。
待大軍班師回朝,有什麼事情,我自會跟贊普解釋。”
達扎路恭揚了揚手中的信,一臉嚴肅對坐在他對面的吐蕃國師說道。
益喜旺波帶來的軍令,正是命他收縮兵力回防鄯州,以免被唐軍截斷後路。很顯然,這位吐蕃贊普很聰明,或者說他身邊有能人,一眼看穿了達扎路恭的圖謀!
坐鎮涼州的吐蕃大論,就是在引誘唐軍攻鄯州,哪怕拿下河湟谷地也無所謂。這樣的話,吐蕃邊防就受到了嚴重威脅,一如當年石堡城被唐軍攻佔一樣!
到時候,吐蕃國內即便是支持佛教的貴族,也不得不暫時在邊鎮軍務上妥協,支持達扎路恭。
而赤松德贊,則是命令達扎路恭退守鄯州。這一波他們已經贏了,所佔據的地方,都是過往大唐河西與隴右兩個節度使的防區。
吃下一個已是血賺,吃下兩個,則有被撐死的風險!之前達扎路恭攻打關中慘敗就是例子。
退守鄯州,會得到吐蕃國內的直接支援,唐軍在河湟谷地向來就勝少敗多,更是有大非川這樣的慘敗。既然目前戰況不利,收縮回來也並無不可。
吐蕃國內的政治架構,本身大論就分擔了一部分本該屬於帝王的權力,像極了當年蜀漢之中諸葛丞相的權柄。
在贊普不頂事的時候,這套架構運轉順暢。反倒是贊普逐漸強勢之時,國家會陷入混亂。
比如說現在。
赤松德贊雖然年少,卻有雄主之資,對邊鎮局勢看得通透。有鑑於此,達扎路恭更是一步都不敢退。
若是退到鄯州,則下一步必定是被投閒置散。幾十年前有論欽陵之事在前,所以現在無論是誰當吐蕃大論,也不敢掉以輕心啊!
“回紇與大唐已經結盟,河西之地非常狹長,涼州在東,沙州在西,支援起來非常費勁。贊普以爲邊鎮局面我們已經由攻轉守,大論不可掉以輕心。
既然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那麼大論應該知道贊普在擔心什麼。倘若河西大敗,贊普一定會問罪於大論!”
益喜旺波直言不諱的威脅道。
贊普說要你撤回去,你不撤。等你吃敗仗了,絕對有你好果子吃!
到時候必定是問罪,調職,滅門一條龍!軍事失敗往往就意味着政治洗牌,自古以來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請國師回去轉告贊普,我深受國恩,不會讓忠勇將士白白犧牲。現在正是與唐軍對峙的關鍵時刻,撤是不能撤的。”
達扎路恭輕輕擺手說道,雖然看起來很淡定,但心中卻是暗暗叫苦。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啊!
赤松德讚的惡意已經是不加掩飾,達扎路恭怎麼敢退!
即便是他想和這位贊普達成妥協,那也得是打敗唐軍之後,才能去做這件事。
吐蕃在內鬥方面,有着極爲惡劣的先例,令人後背發涼。
當年論欽陵打得武周擡不起頭來,差點連河西走廊都保不住。是黑齒常之拼死救場,才堪堪穩住了局面。
那時候如果按照正常情況發展下去,吐蕃奪取河西也是遲早的事情。
但是後面就……達扎路恭從漢學裡面學到了“自毀長城”這個詞,用在此處剛剛好。吐蕃內鬥的那股騷勁,估計只有西晉八王之亂可以比擬。
“哼,那你好自爲之吧。”
益喜旺波冷哼一聲,轉身便推開簽押房的門,走出屋外。頓時感覺一股寒風迎面吹來,整個人都一陣哆嗦。
益喜旺波走後,達扎路恭找來親兵,對其低聲耳語了幾句。不一會,那個親兵就提着益喜旺波的人頭走進了簽押房,脖子的斷裂處還帶着紅色的冰渣。
達扎路恭看了一眼剛纔還對他趾高氣昂的益喜旺波,臉上浮現出一絲鄙夷的冷笑。
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嗶嗶一大通說尼瑪呢!
“恩蘭氏雖然不能當贊普,但扶持另一個贊普上位,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達扎路恭看着益喜旺波的人頭,自言自語道。
他覺得赤松德贊這位雄心勃勃的贊普,好像忽略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當年這位贊普的異母兄長,都是在已經繼位的情況下,被赤松德讚的生母給廢掉的。
同時被廢的,還有那位倒黴的吐蕃大論!
當然了,這其中少不了達扎路恭所掌控的邏些禁軍鼎力支持。當年政變成功,赤松德贊成爲贊普,達扎路恭成爲大論,政治鬥爭的勝利者,就是贏者通吃。
既然達扎路恭當初可以扶持赤松德贊上位,那自然也能像廢掉他兄長一樣將其廢掉!
要說吃相,方清的吃相可比達扎路恭要好看多了。
正在這時,納囊·赤託傑慌慌張張推開城頭簽押房的門,一眼就看到了吐蕃國師益喜旺波的人頭,臉上的表情瞬間就凝固在原地。
“大論,你怎麼把國師給殺了?”
納囊·赤託傑脫口而出反問道。
“此人已經被方清收買,在贊普那邊潛伏了十多年,知道了太多機密,非殺不可。
待我帶兵返回邏些城,自會向贊普解釋此事。你不必擔憂,一切都與你無關。”
達扎路恭輕描淡寫解釋道。
“沒想到方清竟然有如此能耐!連國師都是他的探子!”
納囊·赤託傑喃喃自語道,看起來像是被達扎路恭隨便找的一個荒謬藉口給唬住了。
“深夜來此有何事要報?”
達扎路恭忽然開口詢問道。
“大論,贊普的密令在此,請過目。”
納囊·赤託傑壓低聲音說道,隨即將手中的一封信遞給達扎路恭。後者一看,頓時汗毛倒豎!
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在信中,赤松德贊要求納囊·赤託傑找機會將達扎路恭給綁了,帶回邏些城受審。實在不行的話,將其斬首也行,並帶大軍退到鄯州,放棄河西走廊。
納囊·赤託傑左思右想,還是感覺這位少年贊普有點太過於激進了。
當年赤德祖贊搞掉論欽陵後,吐蕃差點碎成一地!毫不誇張的說,花了幾十年才緩過勁來,本來在河湟谷地肆虐橫行的吐蕃軍,一下子就不會打仗了!
國內更不必說,各種貴族叛亂一茬接一茬。
現在如果他聽從吐蕃贊普之命搞掉達扎路恭,只怕會復現當年之慘狀。
“我一心爲國,沒想到贊普居然聽信國師讒言,唉!”
達扎路恭痛心疾首道。
他是不是不忠不好說,畢竟這種事情是論跡不論心的,沒有舉起反旗,那就還是忠臣。
但赤松德贊對他不義,卻是鐵板釘釘無需質疑了。
不過話說回來,鑑於吐蕃國內的政治傳統,目前赤松德贊和達扎路恭的所思所想,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他們互相信任,彼此間毫無二心,纔是咄咄怪事。
“大論,如今我們應該怎麼辦?”納囊·赤託傑詢問道,心中有點擔憂目前的時局。
將這封信交出去,不過是爲了打消達扎路恭的懷疑罷了,卻無法解決他們目前面臨的軍事困局。
“引誘方清攻鄯州。”
達扎路恭一字一句說道。
只要汴州軍開始攻打鄯州,那麼吐蕃國內的反對勢力,也不得不聚集到他旗下。
那時候,纔是他破局的機會!
“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方清不攻鄯州,直接攻涼州怎麼辦?”
納囊·赤託傑反問道。
不得不說,即便是達扎路恭故意把鄯州的兵馬清空,故意賣了個破綻,方清也可能不會上當。
打仗嘛,自然是料敵從寬,總要考慮一些意外情況。
“那樣的話,我們走大斗拔谷,回鄯州。”
達扎路恭一臉淡定說道。
顯然,他也料到了可能會守不住河西走廊。當然了,這種情況在吐蕃與大唐交鋒的百年間,也是經常出現的情況。
“贊普要是問罪的話……”
納囊·赤託傑有些猶疑問道。
“我們不敵唐軍退回鄯州,跟我們直接退回鄯州,是兩回事。”
達扎路恭耐心解釋道,既然納囊·赤託傑已經證明了忠誠,那麼也很有必要將自己的計劃告知對方了。
“我們若是直接退回鄯州,那些佛教徒,會緊密團結在贊普身邊,他們懼怕我們殺回邏些城。
若是我們不敵唐軍退回鄯州,誰會不擔心方清殺回石堡城?那時候,他們反而要求着我們,在前方當一面盾牌。
如此,贊普想拉攏他們,也絕非易事。”
聽到這話,納囊·赤託傑微微點頭,要不怎麼說達扎路恭當初可以扶持贊普上位呢。這一位的政治頭腦也是不簡單的。
他們和信奉佛教的吐蕃貴族,是敵人,是對手,更是同一類人。其間是非,一言難盡。
從錯綜複雜的關係當中,釐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誰可以拉攏,誰必須得搞死,這是當領袖的必修課之一。
“長城堡的那些逃兵,被大論下令斬殺之後,軍中頗有一些議論,唉!”
納囊·赤託傑嘆了口氣,他其實覺得達扎路恭的手腕實在是太過於狠辣了。
哪怕,這明擺着是方清的計謀,這些人也確實留不得。但實在是不必要那樣大鳴大放的殺,還將人頭懸掛城頭。
吐蕃軍又不是沒有成建制投靠唐軍的例子,如此狠辣,萬一將來有軍隊成建制投降怎麼辦?
“回紇與大唐聯手了,沙州那邊,只怕尚贊摩不見得能抵擋。如今攻守易勢,兵馬要儘量向大斗拔谷方向靠攏才行。”
達扎路恭嘆息道。
越是國內不平,越是內憂外患,就越是顯出個人的本事來。
很多事情不是說他想如何就如何,現實很多時候就是多變且殘酷,不以個人意志爲轉移。
“大論已經在想撤退的事情了麼?”
納囊·赤託傑大驚,這回是真的驚訝了。
“時局如此,只能妥善處斷,沒有捷徑可走。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走。
即便是現在沒有機會,五年十年後,也未嘗不可。
何苦在這裡拼光本錢呢?”
達扎路恭微笑說道,只是這笑容看起來有幾分苦澀。
所謂不敗在己,得勝在敵便是這個道理。
能不能贏,總要看看敵人能不能賞臉。面對方清這樣的對手,再怎麼小心也不爲過,又怎麼能不給自己找退路呢?
“贊普不知大論的辛苦,不知邊軍困窘。可是與方清之類虎狼血戰者,終究還是我等。
那些在邏些城中的拜佛之輩,他們又能如何?”
納囊·赤託傑亦是搖頭嘆息。
踏馬的,那些高原上的權貴們,哪裡知道方清的厲害啊,只會在背後指手畫腳的。
他也在爲達扎路恭感覺惋惜。
“贊普少不更事,吾輩當勉之。”
達扎路恭拍了拍納囊·赤託傑的肩膀說道。
……
琵琶山以西不遠處,乃是烏城守捉駐地故址。
這裡是蘭州與涼州的分界線,當年唐軍在此設守捉,不僅負責收過路商稅,還有阻攔敵軍,爲蘭州預警的作用。
翻過琵琶山便是涼州地界了,並且此地距離涼州府的治所涼州城亦是不遠。
烏城守捉被廢,大概也就十年時間而已。可如今看去,駐地已然是斷壁殘垣,不少牆磚都被附近的住戶拆了拿去蓋房子。
看起來就好像是百年前的建築一般,早就不能住人了。
“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方重勇忽然感慨嘆息了一句。
一旁的幕僚岑參看到方官家詩興大發,文思如泉涌,也附和了一句道:“四海尤未安,一身無所適。自從兵戈動,遂覺天地窄。”
“天地爲什麼變窄了?”
方重勇好奇問道,他本以爲岑參會說“天地寬”。因爲涼州地勢開闊,過了琵琶山,視野就會霍然開朗。那可不是“天地寬”嘛。
這段路他們這些老走河西的人,都是爛熟於心,自不必言。
“與吐蕃對陣,眼裡只有吐蕃,哪裡顧得上天地?自然是變窄了啊。”
岑參解釋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他拍了拍岑參的肩膀說道:“吐蕃,沒那麼容易垮掉。將來,即便是我們不來涼州,朝廷的禁軍也會經常來的。平常心就好了,別想着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