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在黃河以南,隔河相望的便是隴右鎖鑰金城關。
這座關隘的歷史,比金城悠久得多。金城關周邊有一系列黃河渡口,每個朝代數量不一,但無不是爲了出征和防守金城關而設。
金城最初的設立,也是爲了在金城關附近謀一個與之相望的犄角,爲朝廷提供控制這裡的治所,爲商貿往來的旅客提供一個落腳點罷了。
在處置完河西的事務之後,方重勇留王難得及他本部人馬鎮守涼州,並在本地募兵,重建河西的防禦體系。
自己則是帶着汴州軍主力返回了蘭州,此刻季節已經從初夏轉到了秋收。蘭州本地百姓在田間收割,一副忙碌景象,似乎壓根沒有受到吐蕃人的影響。
方官家帶着禁軍出征河西,並將其重新收入大唐懷抱,打通了前往西域的道路。邊鎮百姓恍惚之間,感覺自己好似穿越回了幾十年前的開元時代,那個唐軍想揍誰就揍誰的光輝歲月。
至於戰爭的正義性,他們絲毫不關注。唐人的自豪感,讓他們不想去深究大唐在周邊四處劫掠奴隸有沒有合理性。販奴的隱性好處,讓他們對這些事情的黑暗面避而不談。
當年方重勇在沙州看到有個大娘,十七匹絹就買了個叫“綠珠”的十四歲胡姬。敢起這個名字,想來姿色應該是不錯的。
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在那些家國理想的敘事背後,都是赤裸裸的利益糾葛。
只不過,現在的局勢,遠遠沒有邊鎮百姓想得那般穩固。
斥候來報,吐蕃在鄯州大興土木,建設了一連串的城寨城堡,花費之巨,以西北這樣的生存環境與運輸條件來說,殊爲不易。
用舉國之力來形容亦是不爲過。
河湟谷地的面積雖然只佔後世青海省面積的百分之八,卻貢獻了本省百分之九十的糧食產量。方重勇揣摩着,赤松德贊此舉,可能並不是爲了擴張,而是爲了穩固政權。
別看增加的這點糧食好像不起眼,對於吐蕃這個體量的農奴制國家好像關係不大。
但實際上,有時候就是多了這麼一點增量,從每年無餘糧到有存糧,就能保障一個自然災害極多的高原國家渡過難關。
他們爭奪這塊地方的決心是無與倫比的!
這天秋高氣爽,是約定與吐蕃會盟的時間。
而會盟的地點,正是金城對岸的金城關外。
選擇這裡會盟,方重勇心中是有點不舒服的,在他看來,應該在更西面的鄯州城下會盟纔對。他就是想籤一個“城下之盟”,只可惜被吐蕃方面嚴詞拒絕了。
隴右節度使的原管轄地段多山地,且貧瘠交通不便。拿着精兵去攻,得不償失,且補給線極長。不攻,蘭州與河西交界這塊地方,就像是人的咽喉一樣,很容易被吐蕃人鎖喉。
方重勇權衡再三,不得不放棄了攻打鄯州的計劃,一句話,他壓根耗不起。拿下了將來也未必守得住。
守住這裡,需要一個開元時期的盛唐。如果沒有這樣的國力,還是不要輕易嘗試將力量耗費在無謂的地方。
方重勇身後,一隊重甲兵全副武裝列陣,不遠處還有一隊精騎隨時準備衝鋒。
他們都看到了遠處一支隊伍緩緩朝這邊走來,步伐穩健。
“官家,對面的都是精兵。”
車光倩在方重勇身邊低聲嘀咕了一句。
“嗯。”
方重勇大馬金刀的坐下,左手邊便是黃河濤濤,激流在拍打岸邊的礁石。他面前擺着一張香案,上面擺着三牲和一個香爐。
與吐蕃“歃血爲盟”,其中含義,只能說懂的都懂。
那支隊伍靠近,在一箭之地停了下來。一個身材魁梧,穿着唐人錦袍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用生澀的漢話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鄙人尚贊摩,吐蕃大論,拜見方官家。”
這位新任的吐蕃大論,面對方重勇態度十分謙卑恭敬,這讓方官家感覺有些奇怪。
大論在吐蕃意味着什麼,他心裡可是非常明白的。
擔任這個官職的人,有實力可以直接掀翻吐蕃贊普!其權勢遠遠高於漢人的宰相。
“赤松德贊呢?會盟爲什麼是你來,而不是他來呢?”
方重勇微微皺眉詢問道。
赤松德贊議和的誠意是有的,穩固吐蕃國內的政局,更是非常急切,他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玩什麼“欲擒故縱”。
尚贊摩面露驚訝之色,隨即抱拳說道:
“官家,您在大唐國內,地位與吐蕃大論無二。您在金城關擺好了香爐與祭品,那麼由鄙人這個吐蕃大論與您簽訂盟約,乃是兵對兵將對將,並無不妥。
若是贊普來此,那麼大唐亦是要天子來籤,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呀,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呃,聽到這話,方重勇一時間竟然無言以對。
你說尚贊摩說的沒道理吧,人家說得頭頭是道,邏輯上毫無破綻。
但你要是聽了他的鬼話,那就是中了赤松德讚的奸計了!
將來換一個大論,赤松德贊就能立刻翻臉不認人:你和大論籤的盟約,跟我這個贊普有什麼關係?那位大論都下獄了,他出賣吐蕃利益巴拉巴拉。
方重勇都能想到將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吐蕃國內換大論可是換得很勤快的,也就比基哥換宰相稍稍緩和一點點而已。
“赤松德贊不來,我看這盟約不定也罷!”
方重勇站起身,一把將面前的桌案掀翻!
方重勇身後丘八全都搭弓上弦,用箭矢瞄着尚贊摩。
這位吐蕃贊普身後的親兵,亦是舉起弓箭瞄準方重勇,一時間本來還相當輕鬆的氣氛,頓時緊張到要爆炸。
“官家,您這是什麼意思?”
尚贊摩面色不悅問道。
“哼,赤松德贊若是有誠意簽訂盟約,他就親自來此。要不然,那就繼續用刀劍說話吧。”
方重勇冷哼一聲,輕輕擺手。
身後親兵放下弓箭,只是列成盾牆,讓開了中間的一條道。方重勇帶着身邊幾個親信,轉身便走,不作絲毫停留。
尚贊摩臉上浮現出一絲無奈的笑容,嘆了口氣,也命令身邊親兵將弓弩放下,別再丟人現眼了。
“這點小聰明果然是瞞不過方清。只是,他當年那般癡愚,如今卻狡詐如狐,是何道理?”
尚贊摩小聲嘀咕了幾句,他非常確信,這位自己曾經見過無數次的“孩童”,已然忘卻了當年的事情。
方清壓根就沒有認出他來!
一天之後,尚贊摩回到了湟水城,城外正在大興土木,建造一座佛寺。
見他回來,正在觀摩寺廟建造的赤松德贊詢問道:“會盟沒有完成麼?你回來得有點早了。”
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平靜,甚至帶着一股女性特有的柔弱。不過赤松德贊無論怎麼看,都是男子無疑。
這位贊普的性格,可以說是以柔克剛的類型,政治手腕非常成熟。
不動則已,動則必殺!
尚贊摩內心對這位贊普是非常敬畏的。
畏懼多於敬仰。
“回贊普,方清得知您不去簽訂盟約,立刻掀桌子走了。”
尚贊摩將他與方清在金城關外見面的場景都說了一遍。
“哎呀哎呀,兄長是生我的氣了呀。”赤松德贊砸吧砸吧嘴笑了一下,卻沒有多說什麼。這讓一旁的尚贊摩心中直打鼓的。
二人就這樣一聲不吭的看着農奴們哼哧哼哧的搬運建造寺廟的木料。
“我打算派遣僧侶去中土寺廟修習佛法,你覺得去哪裡比較好呢?”
很久之後,赤松德贊突然問了一個與當前局勢完全無關的問題。
“回大論,還是去洛陽比較好,那邊佛寺也多。”
尚贊摩小心翼翼的說道。
“嗯,如此也好,那就派遣一百名僧人,去洛陽地方各寺廟修習佛法吧。”
赤松德贊點點頭道,面帶微笑似乎心情不錯,並未因爲方重勇掀桌子而感覺惱怒。
“贊普,天竺僧人在邏些城已經有很多了,爲什麼還要去中土修習佛法呢?”
尚贊摩感覺很困惑,當然了,他以前是信奉苯教的,對於佛教的理解,約等於沒有。
“中土地大物博,定然有出衆之處。既然要簽訂盟約,倒不如趁此機會,派人去學習那邊的佛法,爲我所用。”
赤松德贊面色淡然說道。
你說他睿智吧,他宗教迷信到了極致,走到哪裡就要把廟修到哪裡。
可你要說他愚昧吧,他還知道“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道理。
“贊普英明,說的太好了。”
尚贊摩隨口敷衍的恭維了一句,就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大概是看農奴修建佛寺看累了,赤松德贊轉身對尚贊摩吩咐道:“派人去蘭州,就說之前是我大病初癒,不方便行走。現在我的病已經痊癒,可以在金城關外簽訂盟約,並且立碑爲證。”
呃,您這變化也太快了吧?
尚贊摩腹誹了一句,卻是不敢多言,直接行禮告退。
之前耍一耍小聰明,不過是試探對手的智慧罷了。既然已經試探出來了,該籤的盟約還是要籤的。
大唐需要休生養息,吐蕃自然也需要。
對於赤松德贊來說,收拾苯教勢力,將佛教在吐蕃國內普及開來,纔是頭等大事。
至於跟大唐之間的戰爭,既然現在可以停,那將來也可以開,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
就算不侵略大唐,吐蕃也可以把觸角延伸到西亞那邊,一點都不妨礙他們擴張。
沒有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忽然,赤松德贊像是想起什麼,叫住了已經往回走的尚贊摩。
“你與方清相見,他有沒有認出你來?”
赤松德贊疑惑問道。
尚贊摩,當年就是金城公主所居住封地的衛隊長,自然是跟當時年少的方清多有接觸。
“沒有認出來,應該說完全不認識了。”
尚贊摩嘆息說道。
“嗯,知道了,你去辦事吧。”
赤松德贊擺了擺手,沒有多說什麼。
……
幾天之後,還是金城關外,還是同一個地方,還是黃河岸邊濤聲依舊,甚至還是那張桌案那個香爐。
方重勇看着坐在桌案對面的赤松德贊,只覺得這個人看起來……完全沒什麼印象!
“兄長當年對我特別好,雖然那個時候我是金城公主的養子,但是她對我視如己出。
我叫你一聲兄長並無不可。”
赤松德贊面帶感懷說道。
國家之事,與個人情感完全無關。即便是方重勇當了吐蕃贊普,即便是他知道自己的父母都是漢人,母親還是大唐的宗室,他也會完全站在吐蕃人這邊!
當一個真正的吐蕃贊普!
換句話說,無論赤松德贊當年與那個“少年方清”的關係有多好,他現在都會以吐蕃權貴的整體利益着想。
其他的,都要靠後。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方重勇嘆了口氣,說出了一句很多語境都能使用的經典七言。
“記下來,翻譯成吐蕃語,刻在我寢宮的入口處。”
赤松德贊對身邊的一名譯格巴(官名,吐蕃大官身邊的掌書記)吩咐道。
“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方重勇將桌案上的盟約拿起來,遞給身旁的論惟貞道。
後者一字一句的看完,湊過來對方重勇小聲說道:“並無問題,與漢文翻譯一致。”
他臉上的表情很是糾結,或者說刻意的隱忍。
這份盟約文字上是沒有問題的,只是論惟貞實在是不想大唐與吐蕃簽訂盟約。
他想報仇。
若是換一個昏庸之主,論惟貞或許真會玩點花樣,但方清並不是普通人。
他只能壓住內心的憤恨不快。
“立一座石碑,正面刻上漢文,反面刻上吐蕃文,就這樣吧。”
方重勇站起身,也懶得跟赤松德贊喝血酒了。
“兄長,盟約尚未完成,還要歃血爲盟。”
赤松德贊也站起身,輕聲提點了一句。
“盟誓都是在心中的。
心中有佛,則佛祖自在。
心中無佛,即便是整日唸經,修建萬千佛寺,那也不過是在掩耳盜鈴罷了。
大唐與吐蕃之間有沒有盟約,你我心中都有數。喝不喝那杯血酒,區別大麼?”
方重勇反問道,他也不等赤松德贊回答,就直接轉身離去,留下了一個瀟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