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朝廷該不該出兵嶺南,恢復廣州到登州之間的海貿,朝野爭議極大,與方重勇相同想法的人,竟然還不少。
官府高層都是保守的心態,可禁軍將領與地方官員,卻都積極得很。明眼人都看出來了,如今天下局面已經大定,打仗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了。
不打仗,要怎麼進步?
人情社會嘛,誰都喜歡提攜自己的親朋好友,誰又沒幾個混出頭的親朋好友呢?靠走關係,門路很有限。
唯有戰爭,纔是上進的快車道。
一時之間,各種奏章紛至沓來,都送到了方重勇的案頭。
但這位方官家,卻一直沒有明確表態。張九齡之子張拯,作爲“特使”,一直住在上源驛等待答覆。
這天,方重勇在等的人,終於抵達了汴州。他從渡口下船之後,便輕車簡從的來到開封府衙。
此人正是奉命經營登州多年,在地方頗有政績的李晟。
如今方重勇雖無天子之名,卻有天子之實,威嚴日重,即便李晟是王忠嗣義子,王韞秀的義弟,也不敢在他面前擺譜。
二人在書房內落座後,李晟依舊是誠惶誠恐,以官家相稱,不敢言姐夫之名。
“不必拘謹,你在登州多年有善政,兼有編練水軍,打造海船,功勞甚大。
再有,你是自家人嘛,就算方某要整人也整不到你頭上。”
方重勇溫言笑道,李晟這才放鬆下來,小心翼翼的詢問道:“不知官家急召下官,是有什麼緊急之事麼?”
他沒有聽到方重勇親口描述,怎麼都不放心。
如今汴州朝廷雖然走得更順溜,已經算是個中央政權了。但是正因爲如此,政局反而變得複雜了起來,敵人與朋友的界限,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了。
李晟算是“外戚派”的重量級人物,他所考慮的事情,比方重勇要更深沉一些。
“某問你,近期登州是不是海貿突然變得繁榮起來,前來登州交割的胡商,海船不斷,貨物不絕?”
方重勇沉聲問道。
聽到這話,李晟大驚,隨即點點頭道:“下官正是要向官家稟告此事,這些胡商來得頗有些蹊蹺,只求迅速將船上的貨物轉手,都不還價。不過這些人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大多在登州港附近居住。”
他完全不知道爲什麼方重勇會知道這麼細節的事情!
果不其然!
這個時代,除了大唐以外,別處沒有能力消化那些劫掠而來的貨物!
所以很顯然,那些劫掠廣州的胡商,他們不敢停留在廣州,但又要把手頭的貨物賣掉,能夠去的,只有登州港!
也只有這裡,能有足夠的財力和廣泛的銷路,來消化那些贓物。
等他們把贓物賣掉,轉身一變,就成了“心繫大唐”的外邦友商!誰敢說他們劫掠廣州來着?說什麼話都是要講證據的!
“哼哼,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這幫胡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方重勇冷哼一聲說道,面色晴轉多雲,顯然是不太高興。
李晟在一旁十分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接茬,只好閉口不言。
方重勇對身邊的大聰明吩咐道:“你去把盧邁找來,速速的。”
“得令!”
大聰明領命而去,很快,瘦得跟蘆柴棒一樣的盧邁就抱着厚厚一疊卷宗走進來府衙書房。
“官家有何吩咐?”
盧邁小聲詢問道,大氣都不敢出。
李琦吃金丹那件事,盧邁是有點心虛的,因爲當時他確實可以阻止,卻因爲顧忌一些事情沒有出手。
方重勇雖然沒有懲罰他,但是卻解散了密諜司。
這也算是一種無聲的警告了。
這些年盧邁已經形成了陰沉低調的性子,在汴州是止小兒啼哭的那一類人,甚至名次相當靠前。
老虎出現只吃一人,盧邁要是出現,通常都是滅門。
“你辛苦一下,隨李使君走一趟登州。
劫掠廣州的很多胡商,如今扎堆在登州銷贓,你關注一下,大張旗鼓的抓一批,公審然後斬立決,無須大理寺複覈。”
方重勇伸出手,做了一個劈砍的動作。
盧邁點點頭,沒有詢問該怎麼找線索,畢竟這是他的“專業能力”。
“官家,犯事的胡商確實該殺,然而,登州原本就有很多天南海北的胡商,有的生意做得還相當大。下官擔憂若是貿然抓人,還抓錯了,恐怕會讓官家名聲受損。”
李晟面色爲難的建議道。
“沒事,儘管抓就是了。只要是說不清貨物的來歷,一律抓。
那麼大一個廣州,府庫被劫掠一空,想來不會是小貓三兩隻作爲。
帶條鼻子靈敏的狗去聞,貨物裡有血腥氣的,一抓一個準!”
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似乎並不介意抓錯人。
前世經過無數資本家洗禮的他,很清楚所謂“商人”到底是一種什麼玩意,就更別提胡商了。
享受金錢帶來的舒適,就會遭遇海量金錢形成的詛咒。
盧邁將這些話記在一本小冊子裡,隨即對方重勇叉手行了一禮,躬身告退。
等他走後,方重勇看向李晟詢問道:“某要出兵嶺南,你願不願意掛帥出征?”
這,這不對吧?
李晟有點懵,愣在原地沒說話。
“行還是不行,一句話!”
方重勇不耐煩的催促道。
“官家,朝中善戰的將軍不少,讓下官掛帥出征,是不是那個……”
李晟覺得方重勇任人唯親有點離大譜。
嶺南啊,那可是嶺南,不是河西呀!
“你在登州編練水軍,熟悉海戰,正是帶兵走海路攻廣州的合適人選,舍你其誰!”
方重勇鼓勵李晟說道。
話是不假,可是,嶺南之地,難道就廣州這裡麼?
“官家,下官就直說了。要平定嶺南,非五萬以上兵馬,經略十年不可。
登州這麼點人,就算人人都以一當百,嶺南崇山峻嶺,又多瘴氣,毒蟲鼠蟻數不勝數。
下官恐怕很難完成使命。”李晟就差沒把“我上我不行”說出來了。
“誒,沒事。你只要帶兵在番禺城(廣州市)附近登陸,佔領番禺和周邊的外海島嶼(珠海)即可。
不必深入內陸。”
如果說攻略嶺南對於李晟來說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那麼打下番禺城和周邊外海島嶼,則毫無難度。
只是,僅僅拿下這裡又有什麼用呢?
“官家,如此來說,確實難度不大。只是下官很疑惑,即便是拿下番禺,和周邊海島,也僅僅是能自給自足罷了。
想以這裡爲根基經略嶺南,恐怕……還是力有不逮。”
李晟實話實說道,非常誠懇。
“沒關係,拿下番禺就行了。”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似乎一點都不介意。
看到李晟還是不理解,他接着解釋道:“朝廷今年要對河西用兵,實在是無法走韶關支援張九皋,梗別提經略嶺南了。但我們不去韶關,可以去番禺呀!佔領了這裡,再大張旗鼓的宣佈朝廷不會放棄嶺南,爲張九皋撐一撐場面即可。其他的,可以緩一緩再說。”
原來如此!
李晟恍然大悟,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他也不是傻子,很容易理解這裡頭的利害關係。
打仗打的就是政治。
汴州軍一部佔着廣州,甚至不需要整個廣州,只需要佔據番禺城和外海島嶼就行。如此一來,張九皋在韶關的那支軍隊就不是孤軍了。
其他的,無論是南詔也好,吐蕃也罷,又或者是嶺南本地的勢力,他們維持現狀還好,誰要想玩攻城掠地,勢必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水平!
與此同時,這也是向張九皋表態:朝廷沒有不要你們呀,頂住!只要守住就有辦法!你看,朝廷不是派水軍佔領番禺了嘛,你再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
政治承諾,是要付諸行動的,這一點很重要。
你說汴州朝廷沒出兵,不管嶺南的事情了?
好像也不是,李晟這不是帶水軍走海路佔領番禺了嘛。這都不算出兵,那什麼樣算出兵?
可你要說汴州朝廷出兵嶺南了,張九皋連“官軍”的鬼影子都看不到哇!
平定嶺南的本事,方重勇現在並沒有。但藉着平定嶺南的事情大造聲勢,他不僅有這個本事,而且本事還很大。
“請官家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
李晟對方重勇叉手行禮道,內心異常火熱。
這已經是在能獲取的戰功裡頭,最簡單的一個了。別的,都是跟吐蕃那些全身甲的重步兵扛線之類的,想想都讓人汗毛倒豎!
方重勇這波可以說是非常照顧自己了,李晟是懂得投桃報李的,心中滿是感激之情。
忽然,他想起自己在登州聽到的一些傳言,於是壓低聲音詢問道:“官家,如今朝中主少國疑,政局恐怕會有所擾動,不知道官家……有沒有替天子做主的想法呢?”
不愧是世家出身的,說話就是婉轉。
要是換了何昌期,肯定直接問:官家要當皇帝不當?
替天子做主這種說法就很隱晦了。
當權臣是替天子做主,改朝換代自己當天子,也是替現在的天子做主,怎麼說都有理。
不過擺在這個語境,再聯繫起他是王忠嗣義子,王韞秀義弟的身份,那麼表達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做主如何?不做主又如何?”
方重勇眯着眼睛問道,面帶微笑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如果官家要替天子做主,那下官就跟隨天子。如果官家不想替天子做主,那下官就跟着官家。畢竟官家也說了,下官是自家人,自家人沒有不幫自家人的道理。”
李晟不動聲色說道。
看來,如果天子不想體面,他們這些親信是想幫天子體面一下了。
方重勇心中暗想,面上卻是平靜如水,只是微微點頭不置可否。
李晟看方重勇沒有呵斥自己說出這等“無父無君”之言,心中頓時如明鏡一般。
看來官家也不是不想,只是不想太突兀。由此可見,這一波“攻略嶺南”,絕對很重要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晟便直接領命告退。事態很緊急,他要儘快返回登州,與他同行的,還有那個看起來就很陰鷙的盧邁。
登州,似乎馬上要迎來一場腥風血雨啊。
李晟在心中感慨,這些胡商也真是的,方清是什麼人還不知道麼,他不來你兜裡掏錢,就已經是很客氣了。
結果這些胡商居然還敢劫掠廣州,居然還敢在登州銷贓!
這等同於是把方清家的貨物偷出來,擺在汴州街市上售賣。方官家眼裡哪裡容得下這種事情!
李晟在心中盤算着,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上源驛。
他想到一個處理此事的妙招了。
貿然去抓捕這些胡商,無論是不是事出有因,都會讓某些不涉案的船主兔死狐悲。
所以,反向操作就行了。
……
幾天之後,登州的蓬萊港就出了大事!
一支海盜的船隊入港,假扮胡商,裝模作樣和海港之中的其他船主交易。誰知道深夜的時候,這些人居然大火燒倉,劫掠官府庫房裡的貨物後放火製造混亂!
圖謀不軌!
所幸登州本地官兵守備嚴密,挫敗了這夥匪徒的陰謀。
得知此事,兼任登州刺史和膠東團練使的李晟怒不可遏,派出精幹人員四處搜查,居然發現大量從廣州而來的胡商,說不清楚貨物是從哪裡來的,也沒有任何交割的文書。
李晟隨即上書朝廷,直言登州破獲了胡商劫掠官府的大案,請朝廷派人來此“指導辦案”。
隨後,盧邁和麾下偵緝司的人員開始接手案子,接着,一件又一件關聯的大案浮出水面。
廣州刺史被殺,胡商劫掠官府的事情,居然別有內情,還有幕後黑手!
那就是吐蕃人!
吐蕃人收買了這些胡商在番禺城內搗亂,企圖聯合南詔,攻略嶺南,使得朝廷首尾不能相顧,無法集中精力對河西用兵!
汴州朝廷的命令,很快就下達到了登州:所有涉案胡商,男丁一律斬首,女眷收爲官妓,另有安排。與胡商有所牽扯的家奴,充做輔兵,送往關中搬運糧秣。涉案胡商的家財,包括海船與宅院,一律充公,作爲對抗吐蕃人的軍資。
此外,爲了挽救嶺南目前對朝廷極端不利的局面,登州水軍近期會海路進攻番禺,由登州刺史李晟掛帥出征。
朝廷封李晟爲廣州刺史,嶺南招討使,可以在廣州本地自行募兵,本地府庫,有自行調用之權。給予人事專斷之權。
反正朝廷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贏!必須要贏!
如果輸了,哪怕李晟是王韞秀的義弟,方重勇也一定會斬他狗頭祭旗!
汴州朝廷的戰爭機器,在消停了大半年之後,又開始緩慢轉動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