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依舊在呼嘯,氣溫好像在一夜之間,驟然下降了不少。人們呼出的熱氣,變成一片白霧,好似一個個都變成了龍人,在吞雲吐霧一般。
過往熱鬧的運河,也因爲冬季河流結冰,陷入了停滯當中。累了大半年的挑夫們,帶着財帛,跟着同鄉成羣結隊回到相鄰州縣的老家了。
而那些燒磚窯和織布的作坊,卻是一年四季都不放假的,人停窖爐和織機卻完全不停,好像一個巨人的心臟,生命不息,躍動不止。
陽光刺破晨霧,照在運河的冰面上,如同一面鏡子,那光線晃得人眼睛一陣眩暈。
不過今天汴梁城的氣氛好像有點不一樣,家家戶戶,都是門窗緊閉。幾條主幹道上,有禁軍在巡邏,一個個全副武裝,看上去異常的肅殺。
只不過,城內巡視雖然嚴密,但汴梁城的所有城門都是敞開着的!城外一切如常,並沒有兵馬駐紮。
一副外鬆內緊的姿態。
汴梁城皇宮門前,張光晟正在眺望遠方,身後跟着一隊頭上插着紅色雞毛的隊伍,一個個都盔明甲亮,穿着紙甲。
這些紙甲上塗抹着鮮豔的顏色,看上去非常引人注目。
張光晟在焦急等待着,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但因爲着急,掌心全是汗珠,被寒風一吹,只覺得冰冷刺骨。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從遠處騎着馬衝過來,然後翻身下馬,對張光晟抱拳稟告道:“張將軍,獻俘的隊伍,已經在東華門前靜候了。”
“速速去稟告官家,就說皇宮一切如常,準備就緒!”
張光晟沉聲說道。
“得令!卑職這便去稟告!”
傳令兵飛馳而去,張光晟的心卻已經是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劇本”,獻俘的隊伍會進入汴梁城皇宮獻俘,完成這個儀式後,元載會在儀式上請奏天子,希望天子可以退位讓賢。
然後,方官家會站出來呵斥他。
明日開朝會,天子就會主動提出禪讓,方官家再次拒絕。
下一場,就是天子絕食請求讓位,方官家再勉爲其難的接受。
三辭三讓的戲碼演完,流程就算是走完了。
只不過,這個遊戲,還是太溫柔了點。不是說不好,而是不適應如今的情況,震懾力差了點。
除此以外,還太刻意太虛僞,一看就是方官家在假惺惺的自導自演。
張光晟決定給官家一點“驚喜”。
“諸位,富貴險中求,現在想退出的,可以自行回家,但要管住嘴!”
張光晟回過頭,面色肅然對他身後那一隊“紙甲軍”說道。
“請將軍放心!我等誓死跟隨!”
衆人齊聲說道,一個個都視死如歸。
不是他們不怕死,而是事成之後的收益太大了!
這種機會,人生之中只可能有一次,若是錯過,就再也沒有了。
說什麼也是要搏一搏的!
當然了,如果玩脫了,那就是個笑話了。
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着,有機會上的時候不上,人生跟鹹魚有什麼區別。
很快,獻俘的隊伍就從東華門緩緩行進,進入張光晟的視野。隊伍中的將校士卒,一個個都盔明甲亮的,全副武裝。
這麼冷的天,穿着盔甲行軍肯定不好受。
不過還是那句話,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裝逼。
銀槍孝節軍若是不穿盔甲,怎麼可能顯得威嚴肅殺?
今日不是戰爭,卻勝似戰爭。
此時此刻,汴梁城內雖然因爲禁令,所有人都不得外出。然而還是有不少人趴在牆頭,看着街面上發生的一切。
那些考生居住的街道附近,有許多酒樓。其中很多酒樓的二樓,也有很多人在伸出頭來觀摩,一個兩個的都在議論紛紛,並且興奮異常。
這些人搞事情的膽子是沒有的,但是看熱鬧的膽子不僅有,而且還很大。
至於那些“吐蕃俘虜”,全被關在囚車裡面,因爲衣衫單薄而瑟瑟發抖,乃是道具一般的存在,無人關心他們的死活。
眼看獻俘的隊伍越來越近,張光晟把心一橫,對親兵伸出手。後者會意,將一個用黑布包裹着的包袱遞了過來。
“走!”
張光晟大喊了一聲,那些“紙甲兵”們紛紛跟在後面,每個人都是手無寸鐵,什麼兵刃也沒拿。
獻俘隊伍原本應該雄赳赳氣昂昂的走進汴梁城皇宮,卻突然被張光晟帶兵攔住了去路,不得不停了下來。
領頭的車光倩汗毛倒豎,連忙上前與張光晟交涉。
他面色不悅的呵斥道:“你是不是瘋了!你跟隨官家十多年了,現在這個節骨眼鬧事,你良心被狗吃了?”
“官家若是不出來說話,我等就在這裡自盡!”
張光晟捏住自己的喉嚨,面色猙獰的威脅道。
他身後的那一隊紙甲兵,也全都跪在地上,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嚨。
“好好好!你有種!”
車光倩大怒,正要下令親兵將這些人射殺,沒想到方重勇從隊伍裡走了出來,對車光倩擺了擺手。
後者立刻安安靜靜退到一旁,似乎是明白了什麼。
“你本應該巡視皇宮,來這裡是怎麼回事?”
方重勇微微皺眉問道。
“官家,是這樣的……”
張光晟一邊說,一邊打開身邊的那個黑色包袱,只見裡面是一件赭黃色的錦袍。
方重勇一看面色大變,正要退回去,卻是被張光晟死死拉住胳膊。跪在地上的紙甲兵迅速起身,將那件錦袍披在方重勇身上。
本來想衝過去拔刀的車光倩,還有他身後那些親兵,像是被人點了石化術一樣,瞬間就不動了!
然後不動聲色的慢慢退回了原位。
“官家當爲天子!若官家不能當天子,試問這天下還有誰能當!
諸位,我等護衛官家入皇宮登基!今日便是勤王之日。
若有阻攔,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張光晟大吼了一聲,振聾發聵!
聽到這話,一旁的車光倩想都沒想,直接跟着高呼道:“護駕!護送天子入皇宮!”
“登基!”
“登基!”
“登基!”
獻俘的隊伍裡面,無數丘八都開始齊聲高呼,那聲勢完全阻攔不住!
至於張光晟是不是犯法了,是不是冒犯了官家,拜託啊,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他啊!
這種事情,發動了就壓根停不下來了!
“唉!你們害苦了我啊!你們讓本官如何面對天子?”
方重勇嚎啕大哭,索性坐在地上,耍賴不起來!
“諸位,我等肩膀便是御駕,這便託着官家入皇宮登基!
鞍前馬後,義不容辭!”
車光倩高喊一聲,對一旁的張光晟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和幾個紙甲兵將方重勇擡起來,舉過肩膀,讓他坐在自己的一邊肩膀上。
幾個親信將領各託一邊,穩步向前。
利箭已經射出,任何猶豫都是不必要的。現在什麼都別管了,只管幹就是!
“官家登基,閒人避讓!”
一個親兵自告奮勇的走到隊伍最前面敲鑼,獻俘的隊伍幾乎在一瞬間,變成了勤王的隊伍,
狀元樓上的那些科舉考生們,就這樣眼睜睜目睹了歷史性的一刻,一直到勤王的隊伍走遠了,他們纔回過神來,面帶震驚之色,久久無法平息。
“剛剛,那是官家被麾下將校披上龍袍了吧?”
一個胖胖的圓臉考生結結巴巴的詢問道。
“那可不是麼,我預料官家早就該登基了,他現在才做這件事,已經是很遲啦。”
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考生唏噓感慨道,他叫白季庚,天寶年間的一個小縣尉。如今世道變了,過往的官職已經無效,他打算重新科舉入仕。
現在天下是什麼狀況,只要眼睛沒瞎的人都看得到,今天的事情,不過遲早而已。
“大唐就這麼亡了嗎?”
一個穿着白色錦袍的考生嘆息道。
那圓臉考生駁斥道:“武周那時候,大唐可不就亡過一次麼,國號都改了呢。”
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政權有沒有滅亡,其實標準很多,也很有爭議。比如說武媚娘當政的時候,國號都改了,各種抽象操作,但你能說大唐真的在那時候就滅亡了麼?
不好說,起碼是有爭議的。
假如明天方清發個詔書,說自己本是李隆基的子嗣,然後找宗正寺的李氏宗室背書,那他到底是不是李氏的天子呢?李唐還在不在,有沒有滅亡呢?
這些事情,很多時候只是某種政治敘事而已。即便是當事人還是那個人,國家也還是這個國家,說法不同,給人的觀感就不同了。
“你們與其在這裡操心,還不如想想今年科舉的時候,怎麼給天子歌功頌德,到時候可別寫錯了稱謂。”
白季庚意有所指的說道。
衆人皆是一言不發,今日發生的事情,衝擊力實在是太強了,足以影響今後的政治走勢。過往還有些餘熱的李氏宗室,將來也跟落水狗沒什麼區別了。
這還只是說的李唐宗室,實際上那些跟李氏有聯姻的家族,也會跟着受影響。
具體有什麼影響,以後才能看得出來,現在都還說不好。
另外一頭,勤王的隊伍已經走到了汴梁城皇宮門口。負責守衛皇宮的何昌期,一看這架勢,瞬間明白了一切。
他徑直走上前來,對方重勇抱拳行禮道:“陛下,讓末將爲您前驅開路!”
“去吧。”
方重勇點點頭道,懶得開口解釋什麼了。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噠噠!噠噠!
丘八們的腳步聲,平穩中隱約帶着興奮。
穿過門洞,穿過正殿前的廣場,來到紫宸殿正殿跟前。
兒皇帝李償,坐在武太后身邊。而負責大殿內秩序的元載,則是露出震驚之色,又迅速隱沒。
這劇情,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元載心中閃過一絲詫異。
方重勇之前是有安排的,擁立禪讓之事,由他元某人一手牽頭造勢,還要有三辭三讓。
怎麼今日就迫不及待那啥了?
不過元載是極爲聰明的那一類人,看到現在這場面,他就知道不能繼續按照此前的套路去部署了。
眼疾手快之下,他也顧不上與方重勇商議,直接從袖口裡拿出一份詔書,將其展開,對着方重勇大聲宣讀道:“天子年幼,自感不能勝任,主少國疑。太后亦是認爲無法妥善處置政務,故而將皇位讓位於方清。自此李償爲讓國公,世襲罔替。”
本是閱兵的詔書,上面寫的字跟禪讓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元載愣是現場編出來一份退位詔書。
武太后和兒皇帝李償,都是滿臉驚愕,不敢置信。
不過他們信不信已經不重要了,大殿內的衛士將二人帶離,至於將來他們會說什麼,已經無人關注。
權力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的。底下的人覺得方清是天子,那他不是天子也要變成天子,就是這麼簡單直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殿內的大臣與將軍們,都是一齊對方重勇行禮,聲音整齊劃一,好像事先排練過一樣。
呵呵,永遠不要低估政治動物的求生欲。
方重勇心中冷笑,卻是面無表情的坐到了龍椅之上。
他隨手將披在身上的龍袍扔到一旁,環顧衆人說道:“本官,實在是當不得天子二字。既然你們都擁戴本官,那本官也願意帶領你們爲天下人做點事情。如此縱然是有天子之名,也實在是畫蛇添足,不如今後就不設天子了吧。你們倘若不同意,那本官就自盡於此地。”
還能這樣嗎?
大殿內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方重勇的話給驚呆了。
還是元載反應最快,他上前對方重勇叉手行禮說道:“官家聖明,所言極是。官家乃是百官之首,發號施令名正言順。”
“是啊,這天子不要也罷。”
“沒錯,確實是這樣的。”
衆人在大殿內議論紛紛,大聲密謀以表忠誠。
方重勇暗暗鬆了口氣。好多時候,計劃沒有變化來得快。即便是安排周翔,也可能會出現各種意外。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官家,即便是沒有天子,登基大典不可廢。”
元載走上前來叉手行禮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