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勇跟赤松德贊簽了一份所謂的“盟約”,約定大唐是舅舅,吐蕃是外甥,並以此相稱。算是爲彼此間的戰爭畫上了休止符。
大唐保留了河西五州,維持着跟西域之間的聯繫,但吐蕃佔據了河湟谷地,可以在河西走廊的咽喉處種田放牧,將來兩國擦槍走火的概率極大!
因此,所有參與會盟的人,哪怕是拿着刀在一旁放哨的丘八都知道:這不是盟約,而是一份存續時間不知道多久的停戰協議。
一旦大唐與吐蕃中的某一方恢復元氣,就必定會撕毀盟約開戰。再次大打出手是必然的,不確定的僅僅是戰爭爆發的時間,以及戰爭的規模,還有戰爭的結果。
處理完這件最重要的外交大事之後,方重勇帶兵返回關中。
等大軍抵達長安的時候,已經到了冬天,河流早已結冰,不過還未下雪。田裡的莊稼早已收割完畢,只剩下光禿禿一片,看起來有些荒涼而蕭索。
稍稍觀察一番就看得出來,關中遠未從蕭條中走出來。
方重勇找到“關中府”的府尹元結,讓元結下了一道政令:願意去汴州安家的人,可以蹭汴州軍馱運輜重的騾馬車,替他們免費搬家。
反正大軍回程的時候,糧秣都留在河西與蘭州了,大量牲畜拖着空車回來,閒着也是閒着。
這道命令不下還好,命令一下整個關中地區沸騰了。好多沒有分到田宅,或者無力打理土地,或者沒有本錢成家立業的人,都踊躍報名。
當年,大唐建國之初就有削弱關東與河北之策,將大量人口從關外遷徙到關中。如今,方重勇也是有意識的給關中“減負”,將其戶口遷出關中。
畢竟,大唐立國百餘年,在關中根基深厚,又有山河之險。一旦鬧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人沒了,那麼什麼都沒了,無論是建設城池也好,造反也罷,一切的一切都離不開人口,特別是青壯勞力。
這一招釜底抽薪,影響極爲深遠,卻又不傷天和,不取人命,更無巧取豪奪,可謂是文火慢燉,徐徐圖之的經典手腕。
這次來長安,方重勇再也看不到當年的那些繁華往事了。長安被一分爲三,街道也因爲改建而變得面目全非。
有的地方在擴建,有的地方在拆遷;有的道路被堵塞,有的道路卻又被開闢出來;有的地方門可羅雀,有的地方卻隱隱煥發出新的生機。
真可謂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邊拆一邊建,亂中有序。
方重勇對元結耳提面命,叮囑他施政的時候,要“與民休息”。交不起賦稅,家中土地少於一百畝的農戶,可以緩一緩,先交一部分,等有錢了以後再交。
他還特別要求,對於大面積撂荒的大戶,要嚴懲重罰。只要撂荒的土地超過一百畝,多餘的部分撂荒第一年罰錢,撂荒第二年直接充公,沒收地契。
與民休息好理解,但元結實在是沒懂方重勇所說的“嚴打撂荒”是什麼意思。
所謂大戶,並不是單純指世家豪強,也可以是村裡家大業大,丁口衆多的人家。
這樣的人,雖然已經脫產,但是依舊與族人,佃戶生活在一起。有種共同的地方記憶,在地方上也比較有號召力,絕非是腐朽得不能動彈的那些關中天龍人。
可以粗淺的認爲,世家是官僚化的豪強,而豪強則是武裝化的大戶。
大戶家的土地大面積撂荒,小面積耕種,並且集中大量佃戶精耕細作,乃是多少年以來的“優良”傳統。這其中對當事人的好處實在是太多了,三言兩語難以盡述。
因爲土地這種東西,本身是不產出任何東西的,所有的產出,都可以看作是人類的勞動結晶。佔有大量土地,卻只使用小部分,不僅是要給土地留足肥力,更是爲了保全和佔有更多的生產資料。
換言之,就是在看似合理的情況下,讓土地集中在自己手裡。
方重勇此舉,勢必會催生土地交易,把大戶家中多餘的土地泡沫擠出來。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朝廷要打擊土地兼併,那麼地方上必然會有人陽奉陰違,跟朝廷的政令鬥智鬥勇。
新一輪的折騰開始了。
元結心中感慨人無百日好,卻是毫不猶豫接過了政令。他自己就是出自河南的大戶之家,先祖在北魏時期是元氏宗室,也是家大業大。
但家中如何,都比不上自己的前程重要。畢竟,朝廷並未下令將他家滅族,這些防止土地撂荒的政策,也並非專門針對他的。
而且只是在關中推行,並未在河南普及,更別提汴州了。既然看不出方重勇的真實用意,他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
在這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之後,方重勇便領着汴州軍一路向東,過潼關,抵達洛陽。
洛陽府的府尹是薛家的人,名叫薛金童,也是開元年間的老牌刺史了。
這一家人同輩爲官者,包括薛奇童、薛黃童、薛金童、薛榮童、薛顏童、薛襄童、薛鳳童、薛雲童等等十多人!
乃是地地道道的官宦世家,出自河東薛氏,原本勢力極大。
不過當年就已經被基哥拆得七零八落。這一支薛氏的祖宅雖然定在洛陽,但家中子弟卻分散在各地爲官,且都是文官,多爲刺史。
方重勇跟薛雲童有點交情,也知道薛奇童當初給汴州軍攻洛陽時帶過路。
但這個薛金童,還是第一次見。讓他擔任洛陽府的府尹,不過是和薛氏之間的利益交換罷了。別人帶了路,當了狗,就算不能進核心決策圈,丟根骨頭也是應有之義。
只不過將來這位還能不能坐得穩位置,則難說得很。
所以方重勇對薛金童十分客氣,好言好語沒有提任何要求。對於一個將來他會認真考覈,不忌憚打壓的家族,自然是不必把醜話說前面。
到時候按規章辦事即可。
任何人,任何時候,都擺脫不了“遠近親疏”四個字的束縛。信任自己人,排斥外人,是人類爲求自保而形成的天性。
方重勇雖然是任人唯賢,但在唯賢的基礎上,會優先考慮關係更近的人。那些有能力的親信,會很容易就能上位,升遷速度是一般人不能比的。
聽說很多關中來的流民,希望在洛陽定居。方重勇大手一揮,將其交給薛金童處置。洛陽與汴州之間並無天險,相隔很近,幾乎可以看做是雙子城。因此這些流民在二者之中任意一處落戶,都是無傷大雅的事情。
唯獨在關中這個四塞之地不可以。
然而,正當所有人都認爲禁軍會很快返回郭橋駐地的時候,方重勇卻帶着人來到鄭州休整,暫時不走了。
……
大軍凱旋的消息,早已傳到汴州。從涼州到汴州,快馬不過六七日就能到,但行軍的話,即便是馬不停蹄,起碼也得二十多天。
按理說,打通河西走廊,收復河西五州,朔方軍也名義上歸順朝廷,這怎麼看都是一件大好事。然而,在汴梁城坐鎮的嚴莊卻開心不起來。
因爲最重要的一件事,方重勇沒有辦成,那就是重創吐蕃軍,生擒或斬首吐蕃大論,這個潑天大功,他們沒有拿到。
沒有在河西成建制的消滅吐蕃軍,這軍功就始終差點意思。在長安確實是大勝了,可是長安畢竟是關中,漢人的核心基本盤,還是名義上的帝國都城。
在這裡把吐蕃人揍一頓,實屬理所當然,就算大勝,也不值得大吹特吹。然而,方重勇要辦的那件事,卻是絲毫不能妥協的!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了!
這天一大早,張光晟就匆匆來訪,直接進入議政堂找嚴莊,還帶來了方重勇的親筆信。
看張光晟一臉緊張的樣子,又看了看信封上沒有被人動過的火漆,嚴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越是局面大好,越是有極強的心理預期,臨門一腳的那一刻也就越發緊張。如果破罐子破摔,反倒是可以放開手腳去辦,不必想其他的,死馬當活馬醫嘛。
拆開信,嚴莊面色數變,最終還是長嘆一聲,沒有再多說什麼。
“嚴相公,官家怎麼說?”
張光晟疑惑問道。
“你自己看吧,反正很快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嚴莊將信遞給張光晟,後者一看,瞬間瞭然。果然,該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意外之所以被稱爲意外,就是因爲它不會經常發生。
“張將軍去準備一下吧,三日之後,便是慶功大典,到時候一切皆有分曉。”
嚴莊微微點頭說道。
其實,方重勇在信中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只是說三日後大軍便會從郭橋大營前往汴梁城獻俘,包括天子在內,滿朝文武皆要參加朝會。
而朝會的地點,便是在汴梁城皇宮。他讓嚴莊安排好獻俘的相關事宜,城內城外的治安,以及獻俘該有的流程,都要事先準備好。
乍一看,這封信似乎並無不妥的,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但在信紙最後一頁的左下角,有一個事先約定好的標記。
但凡是出現了這個標記,那便意味着某件“不可說之事”,已經到臨門一腳之時,即將發動了!
有鑑於此,嚴莊和張光晟二人都很緊張且激動。
這個“獻俘”大概率不是假的,也就是說,確實俘虜要獻給天子,精銳部曲也要在汴梁城皇宮前,接受天子的“檢閱”。
在外人看,是這樣的。
但實際上除了這些事情以外,還會發生什麼別的事情,那就不好說了。這封信即便是落到外人手裡,也不知道方重勇到底想幹什麼,頂多隱約猜出來而已。
這位方官家,平日裡辦事就是異常縝密。即便是嚴莊,也只是知道計劃的一部分。至於到時候具體要做什麼,那就按方重勇信中明示的來就行。
比如說,把非嫡系的部曲全部換防到汴梁城外,甚至汴州之外!
比如說,當日汴梁城各街道戒嚴,任何人都不得外出。
比如說,要提前控制武太后和天子,而且汴梁城皇宮的禁衛,也要提前換一批生面孔。
諸如此類,有很多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小事要辦。
一時間張光晟也感覺事關重大,連呼吸都變得不那麼順暢,只覺得心臟在砰砰砰的狂跳。
“嗯,下官這便去準備。”
張光晟對嚴莊抱拳行了一禮,領命而去。出門之後,屋外的寒風一吹,他那發熱的腦袋瞬間冷靜了不少。
在汴州做那件事,如果是其他人,簡直跟找死沒什麼區別,哪怕那個人是李家的天子也一樣。李偒的例子殷鑑在前,足以讓後來人警醒。
然而,如果那個人是方清的話……就沒有任何難度了。
此時此刻,張光晟想的並不是事情能不能辦成,而是他在這件事當中,會起一個什麼樣的作用。
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別再說什麼好面子不方便了。這個時候,就要赤裸裸的表忠心!
一句話,絕對忠誠還不夠,得讓官家知道自己絕對忠誠!
那麼,到底該怎麼做呢?
張光晟一邊走一邊想,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
會盟之後,赤松德贊送了一支很細很短,但裝潢得極爲精美的“長矛”給了方重勇。
該矛的矛頭上開了血槽,還在根部鑲嵌着各種色彩不同的寶石。整根矛頭都是用黃金打造,看起來金晃晃的很刺眼。
關鍵是矛頭上刻着一個很讓方重勇破防的名字,那就是“婆羅門”。
方重勇還特意找漢地的吐蕃僧人詢問了一下,所謂婆羅門,在他們那裡是說:某種祈禱的語言具有咒力,咒力增大可以使善人得福,惡人受罰,因此執行祈禱的祭官被就稱爲“婆羅門”。
簡單來說,用在這裡就是法力無邊的具象化。
赤松德贊送這麼一根細矛,顯然是很有講究的。
這天,方重勇正在郭橋大營的軍帳內把玩這根,只有普通長矛四分之一不到的“婆羅門”,恍然之間,好像徹底理解了天龍人的奧義。
你是貴族,我也是貴族,我們都掌控着權力。
我們之間打打鬧鬧的,玩樂而已。大家都是高貴之人,彼此之間惺惺相惜,講究點到即止不能失了體面。
所以,我送一根婆羅門的長矛給你,表示對你身份的認可。將來兩國交兵,如同我們在棋盤上下棋一樣,只是這輩子人生的一個遊戲而已。
而其他人,都是賤民,不是可以跟我們相提並論的存在,實乃兩腳牲畜也。
對他們的命毫不在意,並非因爲我喜好殺戮,而是他們並非我們的同類,殺之無所謂善惡。
理解了這個思路,方重勇霍然開朗,想通了過往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情。
“果然是頭上的辮子好剪,心中的辮子難剪啊。”
方重勇長嘆一聲,心中那點改朝換代期待,立刻就變得沉重起來。
如赤松德贊一般想法的人,不知凡幾,他們覺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在他們是權貴的時候,拼了命的講貴命天授,直到黃巢黃老爺橫空出世教他們做人。
這些人才知道,不能在你是權貴的時候,才認爲自己高人一等理所當然。
懷揣着這種劣根性,方重勇感覺將來多少得給他們上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