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約見

黑暗籠罩着海面,厚重的雲團讓天幕低垂得宛若觸手可及,謝菲爾中士冷得手腳發麻,他手腳緩緩划動,努力讓身體浮起來,絕望地隨波逐流。

他是駐守於皇后島海軍艦隊的士兵,年近三十歲,赭紅色的頭髮溼漉漉地緊貼在臉上,那套筆挺的制服和長筒靴子平日裡頗吸引姑娘們的目光,但此刻,卻重得像揹負了鉛塊。

艦隊近日來派遣了大量的搜索隊在海域探測一切能藏人的島嶼,但海洋實在太大了,又漫無目的,顯然一無所獲。

“彷彿是在軍營炊房的配菜裡,找到塊大肉片子。”有人這麼調侃,引來一陣鬨笑。

謝菲爾就是搜索隊的一員,他們剛沿着黃金角海灣朝西行駛了二百六十海里,探查了四座荒蕪的岩礁島,晚上九時許歸航,中士還想着總算能好好睡一覺了。

任務初步完成讓船上所有人都很放鬆,於是他們喝了點酒,一年當中有幾乎有半載生活在海上的人,都會在船艙底準備點清酒,以預防水手症:長期被冷水和帶着溼氣的風侵擾,導致的關節疼。

中士卻是個酒量甚淺的人,半夜輪到他起身檢查船隻設備時,頭還再隱隱發疼。

謝菲爾走上跳板,舉着防風馬燈,探身摸着綁着小划艇的繮繩,查看它們是否還牢固。酒精造成的感覺遲緩,叫他沒保持住平衡,失手翻下欄杆,掉入了海里。

冰冷的海水讓中士完全清醒過來,一股不小的浪將他捲開,等他咳嗽着再度浮上水面時,已經離船有一百多碼遠。謝菲爾叫嚷着,可風聲吹散了話語,駕駛艙的人顯然沒聽到有人落水的聲音,船保持着速度,越來越遠,逐漸消失於稠密的黑暗中。

一個好海兵受到過嚴格的訓練,如果是近海,他能一鼓作氣游上四海里,安全脫險,但現在,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泛着渾沌暗藍的水,海是仁慈的,它孕育了無數生命;海也是殘忍的,它從不輕易放過任何一個失事的溺水者。

“堅持下去,也許很快有同僚發現,我不在船上,他們會先在船上搜索一遍,然後順着航道回返,可能得半小時,可能是一小時。”中士期盼地想着,但直到他渾身麻木,腿肚子也開始輕輕抽筋時,也沒等到救援的人。

大自然的偉力能輕易吞噬渺小的人類,寒冷、暗流和洶涌的波濤都是死神的助臂,謝菲爾的求生欲,只能微微拖延死亡踏過波浪,越來越臨近的腳步聲。

在他嘴脣青紫,意識逐漸恍惚時,他望到了亮光,有經過的船!中士虛弱地掙扎着,拼命呼喊,然後兩眼發黑,朝着海底沉了下去。

……

福蘭·弗萊爾慢慢從牀上挪下來,灰眼姑娘赤裸着身子,美麗的臉遺留着尚未消退的紅暈,緩慢且平穩的呼吸着,嘴角凝固着淡淡的笑,正遨遊在夢的國度。

他睡不着,於是披上外套,推開通往主艙房陽臺的落地玻璃門,站在星子的微光中,注視着夜下霧靄茫茫的海。

黑王號安靜地浮在水面上,隨着波浪輕輕擺動,爲了避免落入海軍的搜索網,福蘭指揮着船在海中穿梭,和軍艦玩着捉迷藏的遊戲,偶爾才藉由私密的路徑到近海補給。

這是福蘭小小的王國,但他卻覺得這艘船就是一座孤島,漂浮在霧靄茫茫未知明的世界之中,他玩弄手段,逼迫敵人,向復仇的終點越來越進,但並不爲此稍覺欣喜,因爲他所幹的,都是罪的,黑心的,背叛光的。

只不過他沒有選擇,已無退路。

雖然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從地獄的裂縫中,伸出手,抓住仇人的腳,將他們從繁華傲慢的世間,拖入充滿火和硫磺的萬仞深淵,互相撕咬,彼此沉淪,夜和孤獨卻總讓人惆悵,帶來刻骨銘心的寒氣。

他仰望着點綴着幾顆孤星的蒼茫夜幕,審視着內心,想尋找幾縷光,做爲慰藉。

“這沒有意義,但人,總愛做點沒意義的事兒。”福蘭自嘲地想,他微微打了顫,不知是海風太冷,還是因爲魂靈中越來越龐大的黑暗,在他耳邊低語着嘶嘶作響。

福蘭煙癮又犯了,於是摸了摸口袋,從煙盒中拿出煙,在鼻子下磨蹭了一陣子,然後叼起,想點燃,吹過的風,總讓打火機的火苗搖曳着熄滅,他皺了下眉毛。

一隻纖美的手從身後伸過來,覆蓋在他握起來的拳頭上,拿過煙,將它放回盒子裡。

“你少抽點吧,對肺不好。”勞薇塔細聲細語地說,姑娘淡黃色的頭髮略有些凌亂,美妙的身軀包裹在一條薄睡袍下,赤着腳,微微的亮光和更濃厚的黑暗造成的陰影,讓她臉頰的輪廓帶着種魔性的娥輝。

“吵醒你呢?”福蘭抱歉地說。

“我被驚醒的。”勞薇塔撥弄手腕邊的絲質袖口,側着肩,隨意地靠在套房陽臺的圍欄上,“如果牀上只剩我一個人,我會馬上醒過來,很難言訴的感覺,那種在半睡半醒的幻覺中,突然以爲重要的,不能放手的東西已經消失了般,實在讓人害怕到想哭。”

勞薇塔是個冷酷工於心計的女人,以往遭遇過的灰暗,和在黑幫中的經歷,讓她除了此刻就待在身邊的男人,不再相信任何人,也正是因爲如此,她對福蘭有着極其強烈的執念和獨佔欲。

福蘭將目光移向天穹,姑娘也不再言語,一時間,耳邊只剩下風拍着浪花的響動。

良久,勞薇塔輕輕地打破了靜默,“我聽大胸脯,不,是芭芯小姐說過,你曾經結過婚?”

很唐突的問題,以至於福蘭停了一陣子,纔回答道,“嗯。”

“你的妻子……是個怎樣的人?”

福蘭沒注意到話中細微的區別,勞薇塔沒有說“亡妻”,而是“妻子”,雖然兩個詞在這句話的語義中並沒有多大區別。他不知道勞薇塔已經非常懷疑一件事情。

是個怎麼的人?

福蘭腦海裡浮現出小野貓俏皮的笑顏,她總喜歡挺着鼻子,微微歪着腦袋,快活燦爛的表情永遠驅逐人生的陰翳,哪怕在最貧苦的時期,她有着許多人缺乏的,發自內心的堅強。

但這個映像又被血淋淋的謀殺所替代,她已被改造成地下世界殘忍無情的刺客,這讓福蘭不再跳動的心臟,抽搐着緊緊。

命運給他開了個大玩笑,他復仇,是爲了自己,爲了無辜而死的家人,討回公道,他去地獄時,只願看見仇人驚駭恐懼的臉,而不願面對他的妻子,那個善良的女人的身影。

他的拳頭捏得很緊,用一種嚴肅肯定的語氣對勞薇塔說道,“她是個好女人,雖然沒穿過華美的衣裳,沒佩戴過價值連城的珠寶,但在我心中,她永遠是陽光下最聖潔的女人。”

灰眼姑娘偎依在福蘭的身邊,雙手環着他的腰,“你還愛着她?”沒等福蘭回答,又略微惆悵地說,“頭兒,你還真是個殘酷的男人,居然對情人講,‘我的妻子是最好的女人’。”

她踮起腳,昂着頭,吻着薄情男人的脣,用尖尖的小白牙啃咬,用了點力,又怕弄痛到他,於是換成狠狠地吮吸,拼命地攫取。

福蘭出奇輕柔地撫摸着姑娘的頭髮,慢慢地迴應她的熱烈,輕輕地觸碰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足足有十幾分鍾,但兩人都認爲只是彈指的一瞬間,這種感覺實在太過美妙。

“頭兒,我們回房吧。”勞薇塔喘着氣,眼神盪漾如波,她牽着福蘭的手,朝臥室走去。

男人卻停下腳步,疑惑地回首望着暗藍的海,“你聽到什麼聲音了麼?”

姑娘以爲他在說自己剛纔輕輕的嬌嚀,嫵媚地橫了一眼,“等會兒聲音更大。”

“不。”福蘭將手指豎在嘴脣前,仔細凝聽着。

聖力的改造,讓他的感官雖然並不具備超自然般的能力,但也遠比常人敏銳。

他的確聽到了摻雜在夜風中的呼喚聲。

順着聲音,福蘭望見離船兩百碼的海面上,有個晃動的小黑影。

……

划艇被放下,兩名槍手飛快地朝溺水者劃去,對方很幸運地尚未沉入海底。他被運回黑王號,溼漉漉地平放在甲板上,已經昏迷不醒。

“是個海兵。附近應該有軍隊的大艦在徘徊,我們得轉變航道。”勞薇塔沒好氣地打量着那人的制服,這傢伙破壞了她美妙的一次牀笫間的約會,“而且也沒理由救個正追捕着我們的軍人,不如……”姑娘示意屬下將他重新拋回大海。

“讓他留下,我還考慮着派誰送信回費都呢。”

“信?”

“既然是綁匪,總得提出自己的要求,他正好能將我的口信帶給那位驕傲的儲妃。”福蘭回答,他命令槍手將海兵送到客艙。用最禮貌的方式來招待。

……

謝菲爾被人輕輕拍醒,剛睜眼,天頂漂亮的印花銀框塗裝就映入眼簾,“我怎麼呢?”他嘀咕着,揉了揉痠痛的脖子,才發覺自己躺在牀上,一個穿着水手服的漢子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

落水……燈火……人聲……救援的划艇……

不是噩夢,是發生過的事實。

中士打了個哆嗦,記起來了昨夜的遭遇,他慌亂地跳下牀,想表達感激之情。

“醒了就好,早餐在桌子上。”漢子指了指牀頭櫃,銀製托盤上擺着香味濃烈的燴肉排、添了蜂蜜的金黃色麪包,還有作爲調料的黑魚子醬和一杯咖啡,“一刻鐘後我再來,頭兒想見你,中士先生。”

“爲什麼他們會知道我是海軍的士兵?”謝菲爾想,很快釋然,他制服的袖口上有象徵着拜倫海軍中士軍銜的標誌,菜餚的香味讓他飢腸轆轤,不由得埋頭大嚼起來。他還好奇地注意到銀盤和刀叉柄上,都燙着小小的紫色紋徽,是一隻展開羽翼的烏鴉。

房間的擺設和裝潢都精緻得歎爲觀止,中士不是那種見識廣博的人,能鑑賞出其中的價值,他恍如夢中地想,“是位富翁的船?”

謝菲爾看到身上正穿着絲綢的睡袍,於是四處環顧,他的海兵服被燙洗一新,整齊地掛在房間的衣架上。

先前的水手在15分鐘後,再度推門而入時,中士已經換好衣服,正籌備着感激的話語,靜候恩人的接見。

他尾隨着漢子走出下層甲板的客艙,穿過寬敞的過道,沿着黃木臺階朝主套房走去,他們在甲板繞了一小圈,天已大亮,從船窗望出去,陽光透過斑駁的雲彩,照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昨夜海還像個殘酷無情的陷阱,現在,溫柔得如少女的顏容。

這是謝菲爾看到過的,最爲美麗的船,甲板潔淨明亮,筆直的桅杆,大帆漲滿了風,輕盈地破開海水,留下泛白的波浪,速度快極了,像風一般。

幾名魁梧的水手引起中士的注意,按軍人的嗅覺,他能從他們身上聞到彪悍的氣味。

不是普通跑海船的水手,反而像經歷過廝殺的戰士。

他不由暗自猜測起船主的真實身份。

主人是個俊俏的年輕人,容貌帶有一點如雕像般的古典味,黑髮和指甲收拾得整潔乾淨,穿着黑色套衫,打扮上有點像溫文的學者,但眼眸卻略爲陰沉,像燃着幽幽的火,面容上的神情嚴肅堅毅,嘴脣抿得緊緊,帶着侵略性。

他坐在窗戶後側的躺椅上,剛好避開滲透而入的陽光,望見客人進來,主人將抽了一半的煙捏熄,放進手側矮凳上的藍水晶菸灰缸中,站起身體,微笑地說,“能看到你健康,我很高興。”

他的聲音低沉而友好,帶着股柔柔的異域口音。

謝菲爾把水兵帽捏在手中,有些緊張地摸了摸頭髮,“我是皇后島第三艦隊的謝菲爾中士,對閣下的救命之恩,深懷感激。”

“噢,除非毫無憐憫的魔鬼,否則人人都應該對落難者伸出援手。”主人卻沒按照禮儀,回答自己的名字,他指了指一側的沙發,“請坐,我的中士先生。”

主人的談吐很文雅,具有技巧性的引導着中士,很快,謝菲爾如浴春風般地放下了心頭的拘謹,他們談論了一些最近流行的話題,主人還好奇地詢問了軍營的生活。

其間中士瞧見一位戴着眼鏡,很漂亮的女士進來過一趟,低聲耳語了幾句。

“看來我的藥還是不夠靈驗,他的病症加重了些。”主人摸着下巴想了想,又吩咐道,“晚上我將藥劑的成分調整一下,希望能讓他睡個好覺。”

原來船上還有位病人,但主人沒主動說,謝菲爾也不好意思詢問。

到中午時,主人邀請他共進午餐。

謝菲爾讚歎地發現,菜餚豐盛極了,味道一流,他一時間懷疑自己不是在海船上,而是待在城裡昂貴的高雅餐廳。

“瞧,我們這些當兵的,未免粗魯了些。”中士呼嚕嚕地喝着脆皮濃湯,當他看到船主安靜地切着黑胡椒牛脊肉,刀叉和盤子間沒發出半點響聲,不由不好意思地解釋。

“沒關係,禮儀倒是件約束人的東西,在我的船上,您儘管放鬆點。”

在品嚐飯後甜點——由魚脂肪製成的一種微甜肉凍時,謝菲爾問,“閣下,您的船準備開往哪裡?如果在靠岸時,能將我放下麼?”

“請別擔心,船剛經過巴里島,沿着航道朝西灣港駛去,如果風向和潮流沒有太大的變化,下午三點前能抵達港口。”

很奇怪的路線,繞了一大圈,而且巴里島附近有許多暗礁,很少船會靠近它。中士想,不過他沒立場來指揮船的正規航向。

“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希望不會過於困擾您。”主人說,“出於某種原因,我想請閣下替我送一封口信前往費都。”

“當然,我樂意效勞。”謝菲爾很高興能小小的報答對方慷慨的恩情。

從西灣港坐驛站馬車去費都,需要四天半時間,如果乘更快捷的客船,只用兩天一夜,然後他能從費都的海港找條船回皇后島,想必軍營的兄弟們想必以爲自己死了,還在默哀中,倒能嚇他們一跳。

完全是舉手之勞,簡直不算報恩,他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用完餐點,船主對他說,“請跟我來。”

他們來到一處下層甲板的房間,陽光照耀不進來,所以點着明亮的燈。有一名穿着黑衣的水手坐在門口,門上有一處滑板的小窗戶,水手胯下掛着槍,像是正監視着裡面的動靜。

在船主的示意下,水手打開了房門。

謝菲爾看到了一個憔悴的小夥子,他蹲在牀頭,雙手環抱着膝蓋,喃喃自語,一忽兒他甜言蜜語地呼喚着一個名字,一忽兒很暴躁的咒罵,一忽兒又茫然地蠕動嘴脣,彷彿正和看不見的事物在交流,眼球中都是鮮紅的血絲,活像個瘋子。

“這是您的家人嗎?”謝菲爾同情地問,他只是箇中士銜的小士官,不可能清楚皇太子的相貌,也沒料想到讓整個拜倫忙碌不堪的對象,正近在眼前。

“他不是我的家人,連朋友也算不上。所以我才拜託閣下傳話,好換來令我滿意的報酬。”

謝菲爾沒聽懂對方的話,“報酬?”

“您不認識他,但應該聽過他的名字。”船主回答,“朱利爾斯·馮·科摩,拜倫失蹤的儲君。”

空氣如被凍結了般,足足半分鐘,謝菲爾纔回過神來,他滿面驚駭地盯着方纔還滿是感激的主人,下意識地想掏出軍制水兵刀,手摸了空纔想起,昨夜在海中掙扎時,爲減輕負重早已拋掉了。

“你……你就是綁架殿下的匪徒!”他難以相信地喊道。

主人笑了笑,那盪漾的笑容,在中士眼中,像個魔鬼。

“爲您的君主奉獻出忠誠吧,士兵,請告訴王儲妃,我想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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