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初秋的謀殺

夜色像墨水一般在黃昏的餘輝畫卷上泅染開來,盞盞華燈次第亮起,整個城市籠罩在金銀紅綠的璀璨燈火下。坦丁城的夜生活就在喧譁中正式拉開了序幕。

公牛廣場附近的青石大道,是都城最繁華的夜市街之一,在白天寬闊整潔的街道,一到天邊出現隱約的星星時,就如雨後溼潤的林地,冒出蘑菇般,由帆布和鐵皮搭成的簡易小亭子,佔滿了道路兩側。

款式符合當前時尚,做工卻不甚精緻的服裝、一些模樣喜人,看起來手藝還算不錯的工藝品、由麻布編製成的薄地毯、號稱是百分百小牛皮製造的鞋子,應有盡有。

囊中羞澀的普通市民,追求潮流但弄不到更多零花錢的年輕人,比起那些標籤上寫着許多零的精品商鋪,更熱衷流連於廉價的夜市。

最吸引人的還是散發着各種香氣的小食攤,魚雜碎湯、肉丸子、蜜糖炒栗子、葡萄乾、奶酪火腿,沒什麼比端着一盒小食,在夜風徐徐的街上游蕩採購,更打磨光陰的了。

漆成深紫色的馬車在夜市附近緩緩穿行,受過良好訓練的純血馬,優雅沉靜地跺着小步。

佩姬將頭微微探出車窗,眼神悵惘地望向簇擁的人羣,傾聽着喧鬧沸騰的聲音,手指撫摸着包在窗臺上的柔軟毛皮。

某種奇異的負面情緒在大小姐心底騷動。

那是種無精打采的脫力感,純粹心靈上而並非肉體的倦怠。

只剩下一個月,她就得變成包裝精美的禮物,躺到牀上,接受一個小男人,成爲自己的夫婿。

“我下車走走吧。”她吩咐車伕。

“儲妃殿下,這裡是平民聚集的地方,並不適合您的身份。”駛車的皇家騎士兼保鏢,面露難色地勸阻。

佩姬揚了揚眉毛,將叱喝的話語嚥了回去,她突然沒精神責備騎士的冒犯,推開車門,直接從行駛得很慢的馬車上跳了下去。

這舉止讓車伕驚惶失措了一陣子,他慌忙地從馭座上下來,暗示着便衣隨從們緊緊跟過去。

身爲儲妃,保障她的安全,是頭等大事。而且這位準皇室成員,不肯乖乖待在守衛森嚴的行宮裡,堅持着在婚禮前,繼續司法廳的工作。

但佩姬討厭連出門溜次狗,都得被十幾個全副武裝的騎士圍着的感覺。

所以他們只好脫下盔甲,穿着便裝,將人數精簡到五人,離着好幾米,遙遙護衛。

這種夜幕下,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的場所,是最麻煩和危險的,而且是主人臨時起意,騎士沒辦法清場和盤查可疑分子。

金雀花家的大小姐,漫無目的地在人羣間穿梭,偶爾在售貨的攤位旁停下,隨意翻看下商品,夜市的便宜飾品與衣服,自然入不了她的眼,也沒胃口品嚐下沒那麼衛生,但味道蠻不錯的庶民小吃。

不遠處的聲音吸引了佩姬的注意。

賣藍莓蒸糕的攤子前,一個衣着簡樸的中年男人,正爲難地數了數包中的銅板,那些大概是明天的菜錢,男人蹲下身子,小聲勸女兒,“不是說好了不買東西,只是出來逛逛麼?”

他幾歲大的女兒,望着冒着熱氣的蒸糕,吞了吞口水,依依不捨地移開目光,“爸,那我不吃了。”

拉着女兒的手,男人剛走了幾步,下定決定似地,又轉了回來,撥拉出衣兜裡的大半銅子,買了整整一塊。

佩姬出神地看着這尋常的一幕,小姑娘像只小動物,抱着父親的脖子,輕輕咬了一小口,又把蒸糕遞到他的嘴邊,“你也吃。”

“乖女兒,爸爸不餓。”

她的視線追隨着父女倆,直到他們消失在人潮中。

這種樸素的親情,自己曾經體會過嗎?

似乎在遙遠的童年,她曾無比崇拜過父親,覺得他就是天地間最偉大的神邸。

這子女對父親出自本能的崇敬感,在童年還沒結束時,就已逝去。

在金雀花的精英教育中,親情,屬於軟弱與幼稚的。

你需要的是,效忠於整個家族,在它的麾下,奉獻自己的一切。

維護家族成員之間的紐帶,是共同的利益。畢竟情感這玩意,廉價而且容易背叛。

但佩姬仍記得一件事,那是她九歲那年,母親去世了。

雖然那是個性格蒼白,沒有多少頭腦,只對貴婦人間的交際、購買服裝首飾感興趣的女人,出身於另一個顯赫的公爵家族,嫁給父親,也單純是政治上的聯姻。

在記憶裡,她的臉是模糊的,每次回憶起,反而是不同顏色款式的豪華禮服與脖子上明晃晃的珠寶更加鮮明。

但佩姬還是很傷心,趴在牀上,哭到累得睡着。

朦朧中,她感覺到,有人坐到了牀頭,用手輕輕撫摩着自己的頭髮,從掌心傳來的熱力,讓她很安心。

那應該是父親的手吧,姑娘迷迷糊糊想着,逐漸停止了抽泣。

……

秋季是個潮溼多水,讓人情緒低落的季節。

暴雨總是來得不是時候,劈里啪啦的雨點,忽然急促起來的晚風,讓路人朝路邊建築的屋檐下避去,商販們不滿地埋怨着妨礙賺錢的鬼天氣,手忙腳亂地將厚實的帆布蓋到鋪面上。

佩姬將滑落到手肘處的絲織披肩提了提,返身,用慣有的步伐節奏,往幾百步遠的馬車走去。

她爲方纔浮現出的軟弱感到羞愧,無論是受過的教育,還是現實中的磨鍊,都明白無誤地告訴她,人,准許偶爾有點低潮期,但絕不能沉陷於其中。

臨面而來,一個慌慌張張躲雨的男人,撞得她差點摔倒。

佩姬望見,逡巡於不遠處的便衣衛兵們,臉上露出的驚懼表情。

他們張大嘴,彷彿在竭力呼喚,朝自己奔來。可能是風聲太大,環境嘈雜,佩姬沒聽清楚在說什麼。

“大驚小怪。”她不耐煩地想繼續前行,卻猛然發現雙腿軟綿綿地,腰間傳來一陣劇烈的痛楚,視線已開始模糊。

她疑惑地摸了摸,一股暖融融的液體,濺污衣裳,將手掌染得徹紅。

“刺客?”佩姬喘息着,癱倒在地上,冰涼的雨水落到臉上,讓她覺得很冷。

“控制住廣場……別過於緊張……以免引起公衆的不安……活捉……”她虛弱而冷靜地下達了幾個命令,然後意識沉入了黑暗無光的旋渦中。

……

許多震驚諸國的大事,往往由不知名的小人物一手促成。

布斯塔是個粗通武藝的混混,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道上的大佬耀武揚威,晚上去小酒吧找相好的鬼混一番,或者到賭館來上幾把。

如果不是欠了一屁股賭債,相好的又瞧上了一件漂亮首飾,天天纏着他要,布斯塔絕對不會老遠從蒂羅萊跑來坦丁來。

“上頭有件任務,得去坦丁除掉某個小劇團的四個人,報酬是一千愷撒。”那天晚上,相熟的一個夥計找到他,“這筆買賣你接不?”

“這可是大買賣,還要去都城,太過危險。”布斯塔不情願,“事後跑路,一千根本不夠。”

“這樣得了,一千六百塊,而且,又沒必要完全照着來。”那夥計詭笑着,“稍微弄出點事就成。”

布斯塔明白了,肯定是某個有錢,但與黑道又沒多深關係的老闆,找到了大佬。

如果說謀殺,是真正刺客的天職,那麼坑蒙拐騙,就是混混們的拿手好戲。

那個白癡又不懂得內幕的老闆,將刺客組織與收保護費爲生的普通黑道幫派混爲一談。

上頭想弄到票子,又不願幫不相干的外人,做出能引起當局格外重視的大案。

這麼一想,一千四百塊完全划得來,只要他到了坦丁,找到目標,製造點車禍之類的意外事故,上頭就有理由對送錢的老闆說,“已經盡力了,瞧,那人的遭遇,就是我們乾的,但他運氣夠好罷了。如果不滿意,再拿筆錢來,我派人再去試一次。”

再試一次,當然,又是將上回的勾當,重新耍一遍。

……

直到抵達了坦丁,調查一番後,布斯塔才發覺有些不妙。

誰說目標是小劇團的小人物?

紅雀劇團的席拉娜團長、綺莉女演員、勞倫劇作家、伯騎士勳爵,各個都是聲名鵲起的當地名流。

“媽的,老子受騙了,這一千來塊可不好賺。”布斯塔騎虎難下,預付的款子,他離開蒂羅萊前,就花得乾淨。

黑河飯店地處繁華要道,人來人往,他根本沒機會下手。

布斯塔只好把目光投到了伯騎士勳爵的私人府邸,盤算着在門口放把火。

就在計劃妥當,避開灰佬們的眼線,準備動手時,從院子裡出來的馬車,引起了他的注意。

隔得老遠,布斯塔只瞧見一張女人的臉,在倘開的車窗處,閃動了一下。

“席拉娜還是綺莉?”他正想着,發現街道另邊,有兩個警察巡邏過來,連忙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開。

巡警懷疑地打量着他的背影,蛇般地視線讓布斯塔背脊發涼。

直到拐過街角,布斯塔才鬆了口氣。“今晚沒機會了。”他暗想。

半小時後,沮喪地在夜市逛街時,他又看到了那輛表面上很普通的馬車。

混混當然沒眼力察覺到,馬車的車身是由最貴重的紫松木鑲嵌而成,車軸是地道的,只供應給軍隊的合金鋼管,外廂的角落裡,那朵巧妙隱蔽在裝飾花紋中,羽狀複葉的紅黃色花,背後蘊藏的涵義。

從勳爵家出來的女人,剛跳下車子,朝夜市街走去。

“是個漂亮妞,大概是那個勳爵的情人吧,有錢人就是會享受。”布斯塔輕輕吹了聲口哨,他衣服的內兜裡,正放着把抹了毒的匕首。

一個用光了酬金,卻完不成大佬交代任務的混混,可不能指望他懂得憐香惜玉。

“管它的,這也是和目標相關的人,給她一刀,趁亂立即出城,誰也查不到我。等回到了蒂羅萊,也好有由頭交差。”布斯塔決定。

大概是老天爺也在幫他,突如其來的暴雨,給了兼職殺手機會。

布斯塔沒發現僞裝良好的便衣守衛,而騎士們,也沒可能,在喧鬧着躲雨的擁擠人流中,立即警覺到一個陌生人的殺意。

兼職殺手將匕首藏在衣袖裡,朝恍惚地陷入回憶中的佩姬走去……

※※※※

福蘭在第二天,得到了儲妃殿下遇刺,生命垂危的消息。

因爲傷勢嚴重,無法承受馬車的顛簸,佩姬被就近送入了附近的一家小型私人醫院。

皇室衛隊,封鎖了醫院所在的整條街,清空了所有居民。

從睡夢中被驚醒的皇太子殿下,供奉於宮廷的御醫,緊張得不行,以爲這是起關乎政治謀殺的高官們,幾大車最先進的醫療器械和藥品,以及聞訊而至,被堵在外街的報刊記者,更遠處竊竊私語,充滿好奇的市民,彙集於此。

“先生,請停下。”福蘭剛抵達現場,就被衛兵阻止。

“我是儲妃殿下的私人顧問,請問,她目前的現狀如何?”

“無可奉告,請您離開。”檢查了福蘭的證件後,衛兵的語氣和緩了幾分,但依然堅持職守。

福蘭躊躇地回到馬車,心亂如麻。

他沒足夠的身份與原由,得到最新的情況。

但目前的局勢,讓他猜測到,佩姬的狀況很糟糕。

“不,你是我的,就算死,也得由我來結束。”低沉的咆哮在復仇者的心底狂亂地吼叫。

這時候,他聽到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男人的聲音,“福蘭·弗萊爾,我的老友,你應該感到高興纔對。但你的表情,卻告訴我截然相反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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