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這件小插曲的發生, 雅典娜原本就不高的情緒完全就沒有了。卡俄斯察言觀色,建議他們乾脆回雅典去。與其做什麼,或者什麼都不做, 待在事情將要發生的地方總覺得讓人安心一點。雅典娜同意了, 他們也因此再次錯過了阿瑞斯——他正在往奧利匹亞趕來, 兩撥人恰恰交錯而過。而且, 因爲某些主觀和客觀的原因, 他在之後的大半年裡都沒有找到雅典娜,一怒之下乾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步兵方陣的訓練裡。
等到布穀鳥在橡樹枝頭鳴叫的時候,又一年早春的酒神節開始了。因爲《邁加拉法令》的簽訂, 提洛同盟和伯羅奔尼撒聯盟之間局勢非常緊張,雙方都在緊鑼密鼓地爲戰爭做準備。伯里克利和菲迪亞斯主戰, 他們的政敵就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分化原本支持他們的民衆。從之前的菲迪亞斯竊取神廟黃金事件, 到後面則乾脆暗示伯里克利簽署《邁加拉法令》只是爲了避免公衆掐到他身上、好讓他繼續連任雅典將軍……這種戰前氣氛無疑很不利, 先不說實力對比,內訌就先去掉了一半戰鬥力。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 節日的氣氛就被沖淡了很多。雖然如此,但有些事情明面上還是必須要做的。比如說例行祭祀,再比如說依舊深受歡迎的戲劇表演。
今年最受人期待的作品無疑還是索福克勒斯的,俄狄甫斯王。
國王和王后生了一個孩子,但是先知預言孩子將來會弒父娶母。於是他們把嬰兒的腳用鐵釘釘在一起, 讓人遺棄到荒郊野外。但孩子在被野獸吃掉前就先被人救走了, 成爲了另一邊國王和王后的養子。
孩子俄狄甫斯慢慢長大了, 在某次宴會上, 他無意中聽到了一些不實消息, 而後去了聖諭所,也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覺得他不能對自己的父母做這樣的事情, 於是悄悄地不告而別,在途中與人起爭執的時候不小心錯手殺了一個人。然後他來到了一個國家,國王新喪,羣龍無首。俄狄甫斯依靠他卓越的能力從底層爬起,得到了人民的愛戴,並娶了前王后爲妻。
然而好景不長,這個國家突然爆發了瘟疫。大家束手無策,只能再次去找先知。先知告訴他們,要解決瘟疫,就必須嚴懲殺害先王的兇手。俄狄甫斯立刻着手調查,但是最後卻發現,那個被他錯手殺掉的人就是前國王。而與此同時,王后也從報信人那裡知道,俄狄甫斯當年是被人救起的,那時雙腳上都釘着鐵釘。知道真相的她在自己房裡懸樑自盡,而隨後趕來的俄狄甫斯用她的金別針刺瞎了自己雙眼,並懇求人民給予他重判,淒涼地度過了下半生。
這情節跌宕起伏,充滿了個人的獨立抗爭,以及神和命運的無上威力。在衆人都爲這個絕妙的故事鼓掌之時,坐在前排的幾個觀衆都沒有動。
“所以,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伯里克利似乎沒聽到散場的人們發出的聲響,只慢慢地問。俄狄甫斯並不是有意殺害他的父親,而且之前也爲了避免這種事情做出了努力,但是沒有成功。他熱愛邦國,大公無私;而在真相大白之後,也勇於承擔責任。
“他沒有錯,錯的只是命運而已。”索福克勒斯回答,聲音前所未有地低沉。他看了看伯里克利,又看了看沉默的菲迪亞斯,覺得他不用把話說得更清楚了。
他們三個好友,現在就剩他一個還算安全,其他兩個人都深陷泥沼——人們宣稱他們該爲如今雅典面臨的情況負責——外部戰爭,內部分崩。這就和俄狄甫斯王一樣——他們做錯了什麼呢?忠誠的服務、善良的動機、無私的作爲、一帆風順的坦途,究竟爲什麼全部走向了反面?他們想要的只是一個繁盛的雅典,沒有人想要看到雅典衰亡!
雅典娜懸浮在上方空中,同樣一言不發。索福克勒斯大概又一次成功地預言了未來,他預見到了現今雅典民主派將來所會遭遇到的命運悲劇。雖然對於這件事的理解,劇作家的原因解釋爲無法捉摸的命運,但是他同時也表現出了主人公反抗命運的理想,也從側面表達了自己對這種堅強意志的追求。因爲感同身受,所以纔會給人如此悲劇刻骨的感覺?
“我明白了。”伯里克利站了起來,一手放在索福克勒斯肩膀上,語氣偏向沉重。“無論結果怎樣,我都會堅持下去的。爲了我們自己,更爲了雅典。”他這麼說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毅然決然的神色。
索福克勒斯擡頭望着他,說出了他考慮很久的計劃。“讓我加入你們吧。”總不能讓他坐看他的朋友們一個個爲之獻身,而他自己卻只是一個旁觀者。
“不。”還沒等伯里克利表態,一直緘默的菲迪亞斯突然開了口,而且開口就是阻止。“你忘記你之前的許諾了?關於再勝出戲劇比賽三十年?所以其他範圍的事情,交給我和伯里克利就行了。”替他們活下去吧,就算面對的大概是後頭除了斯巴達之外波斯人的入侵,他也不能讓索福克勒斯拿他還剩下的二十多年生命冒險。相比之下,他和伯里克利大概只有接下來的一兩年了,雖然伯里克利還不知道。
“你也不能……”伯里克利轉過頭,試圖也阻止菲迪亞斯,但是後者堅定地對他搖頭:“神廟和雕像都完工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執着的了。而且和索克不同,我是在你之前就被捲入風波的啊,你難道忘記了這點嗎?”
伯里克利默默地閉緊了嘴巴。他想要他的朋友們能夠安好,除了友情之外,當然肯定還有別的因素在——人死不能復生,他們總需要有人將他們堅持的理念和精神往後傳遞。大家一起面對困境固然義氣慷慨,但是後面呢?不過菲迪亞斯的話他無法反駁,因爲這是事實,菲迪亞斯已經先於他上船了,而且船已經離開了岸邊。
看着兩個好友的表情,索福克勒斯心情沉重,但他依舊點了點頭。他在提出來之前就知道會遭遇反對,可是不這麼說的話他真的無法安心。但無論怎麼樣,現在考慮到最壞的結果是一回事,面對危機依舊堅持又是另一回事吧?“那我們就準備開始吧。順帶一提,蘇格拉底似乎也想加入到我們這邊。”
“他也想要上戰場?”伯里克利反問了一句,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語氣足夠驚詫。“那時候可不會有人聽他說大道理。”
“誰知道呢?”索福克勒斯攤了攤手。“但是這說明了我們永遠不會是一個人,你知道的。”然後他又招呼菲迪亞斯,“人們都散場了,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
同樣面臨着巨大的危機,但是凡人們依舊有新的同盟。而她呢?她早已不期待這種事情的發生,因爲她根本就沒打算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自己發下的誓言,怎麼能牽連到別人?雅典娜一點也不想看到,有誰因爲她的問題遭受莫名的天罰。
正如索福克勒斯的戲劇所表達的,命運的預言做出,所有人拼盡全力,都沒辦法扭轉將來發展的趨勢。俄狄甫斯王如此,雅典民主派如此,而她自己也如此。也許命運註定了她要先立下一個誓言,然後在後來與卡俄斯相遇相愛;也許是爲了扭轉這種局勢,她選擇了遺忘,而他選擇了放手。但既然能第一次愛上,後面也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雖然她並不相信命運,但此時也忍不住在想,也許一開始的時候,任何事情就都已經註定,並且無法改變。
想到這裡時,雅典娜擡頭看了看夜空。它看起來和以往無異,但客觀地來說,任何平靜都是暴風雨前的暫停,只是間隔或長或短而已。她所能做的已經做完,也許就該等待着接下來的考驗了。
此時的雅典娜還不知道,其實考驗早已開始,只是她被蒙在了鼓裡而已。